玛曲县城如守卫香巴拉的世俗之城,1万平方公里面积的玛曲县有人口3.82万人,牧民人口3.08万人,城中大约住了1万人。城的建筑以白色平房和二层小楼为主,一律贴瓷砖。城中十字大街为重要的街,街上往来多藏民,间或有过往的远方旅者。街为单行线,有打马而去的藏民马队,他们骑着威武的河曲马,这些马的先祖征战过匈奴,也有穿红袈裟的喇嘛驾驶越野豪车,十字街口没有红绿灯。街上,临街铺面开着许多饭馆,以川人开的为多,其次为卖磁带和光碟的音像商店,街上飘荡着这样的歌声:“有一个美丽的地方/人们都把它向往/那里四季长青/那里鸟语花香/那里没有痛苦/那里没有忧伤——她的名字叫香巴拉/传说是神仙居住的地方/哦,香巴拉并不遥远/那就是我们的家乡”。有时候,也能听到另外一首歌:回到拉萨。这歌,激越苍劲,穿越明净的草原上空。城中有农贸市场,长途汽车站。长途汽车站有两个,主要车种有依维柯和宇通客车。在那些饭馆,也有不吃也不喝坐着发呆的藏人,那眼神似乎天生用来眺望辽阔的大草原。
穿西装的藏人,他们是公务员或从大学放假回来的学生。大多数饭馆,都有铁板牦牛肉和红烧湟鱼,及浓烈的青稞酒。不足半个小时,逛罢全城,我住在玛曲最豪华的宾馆,日价35元,但卫生间没有完成装修,挂着铁锁,它几乎锁得我绝望,多么遥远而清贫的地方。在西倾山下的玛曲城,可遥望玛曲草原,黄河大桥也不甚遥远。城外的草原,即黄河滩。县城有一个奇观未曾看到,城中下雨,西倾山上落雪,城中雨点滴哒,西倾山上雪花飘飘,城山恰是两重天,为边际气象。然而,城中看月不稀奇。夜,我从藏族朋友家吃糌粑回宾馆,月亮已经升起来。月夜,玛曲的天空很低,幽蓝的夜空,仿佛一个幕景,上面挂着一个又大又圆的月亮。月亮,一个亮透了的月亮,它很近,就像从黄河滩上升起来。月亮升起时,也升起些凉意。风把月亮上面的浮尘吹净,月亮洒下纯净的清辉。月亮只齐平房高,它甚至像一面挂在蓝绸缎上的镜子。玛曲城溶入月辉之中,月辉清凉乳白,含丝丝沁冷,微甜。城中四处的藏獒叫起来,它们的叫声如犬,有些像中原的狗,又有些不像,也许因为它们叫的非汉语,而是西羌语?城中宁静,静如牧区,城中的房子浸浴在月辉里,近似无数个帐篷拥在一起,牛羊皆已入眠,牧人也已睡去,草在静夜里拔节,叶尖上挑着露珠。我醒着,我站在玛曲的城中看月,我在梦游,玛曲的夜含着冷意,我身体内有糌粑的热量。
我多么想看一场大法会,或者是赛马大会,这些事情发生在毛日扎西滩。毛日是蒙古语:骏马;扎西是藏语:吉祥;毛日扎西滩:吉祥骏马滩。吉祥的骏马滩位于玛曲城西8公里,滩大而广阔,中间为一走廊,一个呈带状的盆地,全长有15公里,宽有10公里。远有群山护卫,近有丘陵环立,草原地势平缓,水草丰茂,自古以来活佛高僧大德在此讲经弘法,土官头人议政论事,也是一个赛马的场所。正如我在夏河错过了晒佛盛景,在玛曲也错过了讲经弘法,赛马和歌舞。我目睹了一个生态草原,在黄河的首曲。首曲之间,亦有一个小首曲,我曾坐在这里晒过太阳,时光有一种飘逝之美,当心绪被黄河牵引,目光与牦牛对视,天空被雄鹰漫步。也许,最应该去希美朵合塘,它在城西120公里的欧拉秀玛乡,绵延数十公里的平坦河谷滩地,它在一年中分三次更替景色,也一样符合玛曲和万玛沟的层次审美学。希美朵合塘的每年七月中旬,滩上平展又齐整地遍开金莲花,策马扬鞭,马蹄下飞溅金灿花尘,或游走于花滩,眩目的金莲花簇拥着阳光,草原上无边无际的金黄。八月盛开天蓝色的龙胆草花,辽阔的希美朵合塘无际的一片蔚蓝色,与天际相接,天地一色,有如辽阔的海洋,惟白色的帐篷点点散布于滩,如大海上的渔帆点点。十月的希美朵合塘,植被谢幕的季节,周边的高山上白雪皑皑,滩上换了斑斑点点的毛茛花,毛茛花的花滩与皑皑白雪的山头对映,玛曲又一个漫长冬季之始呈现冷静之美。希美朵合塘,意为花滩。生命中,应该分三次抵达玛曲,在三次到临的时光站立在希美朵合塘,策马狂奔与闲庭信步,被花色花香沐浴的心境辽阔清新,也不拘在此小饮。
玛曲草原,黄河滩,河滩上的草,整齐如织绒,从河边漫向山冈,那西倾山的山头上遍生青草。绿的草,绒般泛着绿光的草,它让大地和阳光鲜嫩,青绿的气息弥漫夏空。黄河在此绿光中弯弯曲曲飘过,黄河为弯曲的亮水,呈之字或S形,水上泛着白光,白光划开了青青草地,一片无尘的清静,宛若镶嵌,就看见了清的水至目光以远,那尽头已经不是天,它比天远。生命也就进入岁月里。入冬,草黄花谢,大地苍黄一片,飞雪而至,白茫茫无边无际,寒风如刻刀,雄鹰之羽凝冻,寒鸦点点,河面上积巨厚的冰凌,只剩下心灵中的爱意波伏,天空的云朵,水一样飘摇。要待来年的五月,大地回暖,草根萌绿,百鸟啼芳,在多情的草原上,在绿草之根上萌发。黄河的流淌有多久远,那河上的风光就有多久远。
我在临别玛曲时,依依不舍地走进草原,循了草原远去,看草原的深处淌着流泉,流泉溢着亮水,亮水漫过草根,响着清澈的声音,有乳雾飘拂,藏獒间歇性地吼叫,震颤牧人帐篷烟囱上的炊烟飘飘摇摇。在一些沙质的漫坡上,牧草稀疏,若我青春飘逝的额,沙壤呈黄色,上面有旱獭,它们站立洞穴边的小土堆上,后腿直立,前腿下垂,憨情迎陌客。忽而,它们会一个、二个、三个直至五个并排而立,待人近时,忽的闪入洞中,一会又从另外的洞口出来,或跑向更远处。黑的牦牛,尤两只眼睛黑亮,状似披头散发,机警而单纯,它们也摆开观望的态势,或一起亲切地吃草。玛曲的羊,叫欧拉羊,玛曲草原独有的羊种,它的角扁状,似宋朝官帽的两翼往两边平展,角端略略上卷。欧拉羊在草原上吃草,在草地上走动,一团团圆滚滚的白,羊群移到了远处,身后只有草静静地绿,只有黄河白亮亮地静。空气纤尘不染,我抱着照相机坐在草滩上,河边有一群牦牛小憩,它们站立望着我,浪漫又憨厚。河对岸开过一辆银灰色的桑塔纳,车在小山坡下忽然急刹,随之响了一枪,一个穿西装的汉子执枪推开车门,从坡下拎起一只腿脚弹动的兔子。
黄河在流淌,它像一块银亮的玻璃往前移动。它静得像悠远的地质年代,小小的风儿,拂动着岸边草地上的小花,蜂唱蝶舞,天上有几朵浮云,阳光给它镶了一圈金边。玛曲黄河下游有一座黄河大桥,一座多拱桥,水上有两艘船,已经泊锚。河滩上一群白帐篷,像无数朵巨大的白蘑菇,牧人已经集居在这个地方。远处,女人唱起了歌,歌声贴着河面飘来,嘹亮,清脆,藏族的不朽的歌。藏女们,她们在帐篷前劳作,或者烧起牛粪火,或者拎着桶给牦牛挤奶。据说,藏女给牦牛挤奶时要看牦牛的眼睛,男人远行前看河曲马的眼睛,都可以交流。草地上,有驮着牧人飞奔的马。
温州:一个悠长又婉约的记忆
温州有点冤,我拿它与苏州比较一下,如果城区的信河大道和蝉河大道不是这样被填起来,仍然是悠悠的信河与蝉河水街的话,东方水城或威尼斯的美誉,落在温州比苏州名副其实。现在的永昌堡,住家的门前仍然有河。两年前,那次匆匆的温州之旅,实为美食,去尝瓯菜,游雁荡山,然后带回来许多温州的记忆,也算初初结识了温州。
现在京东读一本《温州的记忆》,勾想起的诸多鹿城的历史与风情,仍然又起重游温州之念。绍国兄的随和亲切,瞿伟兄的坦荡直率,绍毅兄的质朴真挚,完全在我脑海里建构起新的温州人概念。《温州的记忆》是瞿伟的一部散文新著,成都时代出版社出版。曾读过瞿伟的散文集《旅者与梦》,感觉那是诗散文,瞿伟本是诗人,长相也酷似俄罗斯诗人普希金,微弯的长发齐肩,大的略有些忧伤的眼睛总是清澈地看着人。但是,《温州的记忆》笔风回转,习习地拂过古瓯余风,引人进入一个温州诗人生命中的温州。
我感觉瞿伟心中有一个徘徊不去的古瓯情结,包括绍国兄,他们生活在现代十分繁复的经济社会里,心中积淀了颇为深厚的古瓯文化,那里面荡漾着世外文明的波影,令人深感他们居于南方以南,精神交合在悠远时光与当代生活。温州也曾是宋高宗赵构暂居的地方,在地远天高的雁荡山脚下,这座城市编织过世外之城的精美。所以瞿伟写到的一座山,一口井,一座楼,抑或是一个人,总有淡淡的古瓯韵致。温州之美,颇难在简短的语句中延展。只说谢灵运在永嘉府做了两年知府,花一年功夫写诗,便成为中国山水诗鼻祖可以佐证,交错在温州这样一个地理文化坐标,总感觉到瞿伟是在不经意地将他阅历与读识的温州星星点点地书写。宁静悠远的心情,质朴天真的心性,是瞿伟笔下或者也根本是温州这座城市的文化印迹,我特别记得在南白象的“农家小院”品饮时,喝了生头和老酒汉谈起的古瓯风情。
我的想法,阅读《温州的记忆》能够比较真切与纯粹地接近一座城,像我第一次听到子梅鱼(小黄花鱼)、白鯗(干鱼)、蝤蠓这一类名字,像忽然跌入了一个新世界,这个世界只有瞿伟这样生于斯长于斯,且又周游过列国的人才能够真实细腻地把握住笔。在温州的食事方面瞿伟也记录到,包子叫成馒头,而馒头则叫实心包,又将豌豆叫成蚕豆,蚕豆叫成豌豆。细小之处,贯连起来的温州细节,确需有瞿伟这样诗人的目光勘探,且又酝酿出浓郁之地方韵味。
《温州的记忆》附印了诸多老照片,目光触及永昌堡和江心屿,以及那幅著名的江心寺门联:潮长长长长长长长长消,云朝朝朝朝朝朝朝朝散。这门联在“绿萝蒙细媚晴江”的世外清境,它仿佛也印合了诸沦桑世事。瞿伟尤浓笔重墨地写下北宋南宋两次亡国时的温州盛事,前者是宋高宗赵构偏安温州四月,剪发文身的古瓯乡民能够亲睹圣上的激动心境,以及南宋灭时,遗臣拥益王与广王抗元之盛景。确乎温州在那悠远时光迎接过诸多文人与名臣,如抗元时的文天祥等。那徐霞客,以及杜甫之父杜审言,皆留墨于此。这点点滴滴,原本也在温州文人口碑之上历代相传,于今瞿伟落笔纸上,便读得悠然。楠溪江那清波流长,瓯江浩浩,鹿城之上的别样风景,幻化在瞿伟的字里行间,只道是瞿伟将一座城市与它的历史婉约地书记,算是将温州飘袅游移的雾淡然拨开,看到一个好真切的地方,它在南方,介于大陆与海。这座城,盛行读书,味觉品位极高。
淡然的历史陈香
绍兴有三乌,乌毡帽、乌篷船和乌干菜。乌毡帽确属绍兴人独一份,合上绍兴城的乌瓦白墙建筑,乌在绍兴,实可以称为主体色,设若绍兴也能出一种乌酒,那真个是太棒了。
做毡帽这种事情,在中国历史已经不短,张岱《夜航船》载:“秦汉始效羌人制为毡帽。”这么说秦时已经有毡帽了,至于绍兴的毡帽起源,明朝绍兴人曾石卿道:“鹅黄蚕茧燕毡帽”。这个燕毡帽,我估计就是乌毡帽,燕子能有多黑呀?绍兴人的毡帽业起源,据说始于清末,光绪二十五年(1899年),潘尚升开设潘万盛毡帽店,年产毡帽两千顶。早年的绍兴毡帽用羊毛做的,绍兴人将乌毡帽的发明灵感归于老虎,大约是老虎的窝有兽毛,积而久压结毡,绍兴猎人就以此作帽,这个传说很难证实,却也不好否定。旧时,绍兴叫会稽,唐朝诗人即从此踏出一条唐诗之路,断不闭塞。乌毡帽,端的是一顶好帽,里面乌黑,卷边,圆顶,前段呈畚斗形,夏戴遮阳防暑冬戴挡雨雪风霜,四季皆宜之帽。可惜了,四十年前一场运动,尽扫绍兴乌毡帽,那是一个红色主义的时代,容不得乌色,但是乌色,原本是中国人的眼睛、头发的颜色,它是我们生命中的颜色,当乌色褪去,我们便老了。
说起来,绍兴乌毡帽,在南方水乡,及至中原,皆属为数不多的农民毡帽,这里面肯定有一个奇特的历程,我不知道这个历程,我想一片有戴毡帽风俗的乡土,里面一定有诸多的谜。便不再去追究,只乘了乌篷船,在水巷里漫游。绍兴的水巷,两边仍是居家,这些人家的女子或者也在水里洗涮,水悠悠地流,乌篷船可坐三五人,篷可掀起,竹篾编制,刷有黑油,船夫用脚摇桨,我觉得周作人对乌篷船的描写极其到位:
“乌篷船大的为‘四明瓦’(Symenngoa),小的为脚划船(划读uoa),亦称小船。但是最适用的还是在这中间的‘三道’,亦即三明瓦。篷半圆形,用竹片编成,中夹竹箬,上涂黑油,在两扇‘定篷’之间放着一扇遮阳,也是半圆,木作格子,嵌着一片片的小鱼鳞,径约一寸,颇有点透明,略似玻璃而坚韧耐用,这就称为明瓦。三明瓦者,谓其中舱有两道,后舱有一道明瓦也。船尾用橹,大抵两支,船首有竹篙,用以定船。船头着眉目,状如老虎,但似在微笑,颇滑稽而不可怕,唯白篷船则无之。三道船篷之高大约可以使你直立,舱宽可以放下一顶方桌,四个人坐着打马将——这个恐怕你也已学会了罢?小船则真是一叶扁舟,你坐在船底席上,篷顶离你的头有两三寸,你的两手可以搁在左右的骇上,还把手都露出在外边。在这种船里仿佛是在水面上坐,靠近田岸去时泥土便和你的眼鼻接近,而且遇着风浪,或是坐得少不小心,就会船底朝天,发生危险,但是也颇有趣味,是水乡的一种特色”(《乌篷船》,周作人著)。
俱往矣,今时的乌篷船,大抵为游人制作,船夫往往抢了时间赶水路,未觉尽兴便就到了,再坐须重新买票,他也不大给人拍照停顿。历史到了今天,没有办法,这是在绍兴啊,即便是谁人借了我一只乌篷船,我也枉然,谁个会用脚来划船桨呢?
我到水仙酒家品饮,桌子摆在水巷边上,悠悠然看流水与过往的乌篷船,此却有美妙风光,白墙乌瓦的建筑,乌篷船,戴乌毡帽的船夫,要了一坛古越龙山,我对绍兴酒情有独钟,居京的普通日子里,会慢慢地把时光喝得很逍遥。因为这个风景,也因为坐了乌篷船的快乐,点了一桌子的菜,绍兴的菜,可要小份,这就不算奢侈,每样都要小份,只有一样要了大份:霉千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