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绍兴的一些知识,都是小时候读鲁迅小说和散文零星得到,首先是加饭酒和茴香豆。尤其茴香豆,经由孔已己先生的渲染,至今也记得他一手遮碟,一边说“多乎哉不多也”,这夫子,很有情趣,如果我在绍兴街头遇见孔先生,肯定要请他喝古越龙山,还要吃茴香豆,蒸霉千张肉饼。只道在鲁迅先生的小说和散文里,较少提到绍兴霉鲜食品。有一年,央视记者杨小蕾要到绍兴拍霉千张,请我写文字,我说绍兴可能是世界霉鲜中心,她以为对,结果她到绍兴之后,人不大配合,这大抵有一个规律,吃霉制食品,不要看过程,只取结果,正如吃肉不要看屠宰。坐在世界霉鲜中心的水巷边上吃霉鲜,喝近似于轩尼诗XO的古越龙山,心中的联想就飞到了极远。有过一段时间,我买袋装的绍兴霉干菜,用它来蒸五花肉,霉干菜将油吸进,菜绵软而油润,肉丰腴而不腻,古时曰“膏粱之味”(《孟子?告子》)。
现在,我恨不能回到那饕餮时光,永别了那青春的遇丰腴肥肉眼睛就放光的时代,每见丰腴的“膏粱之味”,舔舔舌,转身逃之夭夭。人一肥硕,连美味都怕,这有多么的可怜呢。心中有一些惆怅,我知道人有游丝般柔颤的心绪是多么脆弱。很多时候,我在静夜里想,我应该做点什么?时光就这么永不休止地流逝,我要不要学鲁宾逊那样去漂洋过海?
少时读《鲁宾逊漂流记》时产生过一种伟大的兴奋,我想我也要赶快行动起来,做一艘独木舟去航海。不过,那时候我不知道海在哪里,我只是心中有海。在童年时,听奶奶说海每天要涨潮三尺、落潮三尺。我依稀记得,鲁宾逊上了海岛,从枕头的麦麸里找出麦粒,然后下种,收割了麦子碾面烘烤面包。那面包该有多么的香啊!一段时间,我一直想着那个热带的岛屿,阳光灿烂的岛屿上,鲁宾逊指挥“星期五”劳动。有许多伤感都是因为雨,昨天,阴雨绵绵,这好像江南初夏的常规气象。但是,我知道雨会打湿我的心情,如果再遇到一些感伤的花朵,忽然令人满心湿漉漉的。
我认为,月季花会感伤,木槿花和金银花也一样会伤感,特别是迎春花。我在南方山中生活的时候,雨天上山,尤看到盛开的月季花的伤感,湿漉漉的,无人欣赏,静默地在山野里开着,花瓣上闪着湿润的泪光。空山幽谷,她的爱人不知身在何方,连勤快的蜜蜂也不光临,这情境,只有满心的雾茫茫。或者还有黄鹂鸟,婉转地在幽谷里啼鸣。恰在雨中,在昨天的雨中我进入了沈园,陆游写作《钗头凤》的沈园,我摘录了沈园的那一段历史:
陆游与表妹唐婉青梅竹马,宋高宗绍兴十四年,二十岁的陆游与唐婉结为伴侣,婚后相敬如宾,情深意切,然陆游母亲深厌唐婉,强迫陆游与之分离,陆游的一次次恳求都遭到母亲的斥骂,万般无奈,陆游便忍痛与唐婉离婚。中国五千年的棒打鸳鸯,以此为甚!陆游离婚后,娶王氏为妻,唐婉嫁与赵士程。十年后的那个春天,陆游忧郁地独自一人游到山阴城沈家花园,独自饮酒,突然看见唐婉和她改嫁后的丈夫赵士程,陆游不禁悲从心来,那个自己的心上人儿,怎么成了别人的妻子?他放下酒杯,正欲离去,未想唐婉征得丈夫同意,款款走来,给陆游送上一杯酒。陆游接过酒杯,刹时热泪盈眶,久积的心情山洪爆发,他一仰头就着热泪喝下了唐婉这杯深情酒,放下杯子,陆游提笔在沈园的粉墙上挥笔写下他生命中最著名的千古绝唱《钗头凤》: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悒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那源自生命的激情,真爱的滔天澎湃,陆游抑制不住地从心底汹涌喷发!写罢,陆游深情地看了唐婉一眼,怅然离去,留下唐婉孤零零地站立。唐婉呆在那儿,她反反复复将心爱的人儿题写在墙上的《钗头凤》,之后,再也抑制不住深藏十年的感情失声痛哭,回去便在创痛与离愁间,和下一首《钗头凤》:世情恶,人情薄,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唐婉和下《钗头凤》不久,便忧郁而死。
陆游则带着伤感北上抗金,然后至蜀任职,六十七岁那年,陆游重游沈园,他看到当年的粉墙已是半面破壁,《钗头凤》时隔四十余年已经字迹模糊,唯那腔情感真切,忆及当年独饮以及唐婉送来的那一杯酒,不禁热泪滔滔,因写道:“禹迹寺南有沈氏小园,四十年前尝题小阕壁间,偶复一到,而园主已三易其主,读之怅然”,又为唐婉题到:“泉路凭谁说断肠?断云幽梦事茫茫。”
老年的陆游,索性搬到沈园的边上来住。只是阴阳两相隔,心遥遥,路漫漫,陆游无法再见到唐婉,他在七十五岁那年,这样写下怀念唐婉的《沈园》:“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此自行作稽土上,尤吊遗踪一泫然。”直到陆游临终前,他仍写道:“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一对多情又多才相爱的人儿,他们都已经远去了,只有宋朝的那枚银月,间或来到沈园凭吊。进了初夏的沈园,春天的花朵已经残落,夏的石榴已经爆出花骨朵,细细的雨雾间,湿漉漉的石板,荷池里立着荷箭,墙头下的迎春披下绿色的流瀑。来到题着《钗头凤》的诗墙前,字迹仍在,前有诸多假山石装饰了空场,我看一会儿就离开了,到荷池边坐了一会,心灵有些湿润,我又返身走向诗墙,已经是黄昏时刻,人大多离去,空空的沈园,添了诸多寂寞。蓦然,我看到诗墙前站着一个年轻的女子,白衫,黑裙,梳着两条粗长的辫子。这着装是典型的江南女子,她忽儿面墙念起《钗头凤》,忽儿在墙前缓缓走动,复又站定再念,如此这般,我在她身后拍了一张照片,不忍走近去打扰这幽静里的人:她或许是失恋了?
人生就是一杯酒,自斟的是一杯孤独,她斟的是一杯挚爱,人终将要喝尽一杯酒罢。酒上来了,古越龙山,这个牌子的绍兴酒,我已经喝了有年,最早在九十年代初刚到北京,住在丰台的韩庄子,花乡的一片土地。在郊外的田野,种着一望无际的玫瑰、月季和茉莉花,节日或庆典的时候,花乡的花要妆点整个北京城。我常到超市去买古越龙山,计有两种,一种坛装,一种外面包了一层薄塑料纸的玻璃瓶装,都系了红绸带。我喜欢温热了来喝,尤其冬天的早晨起来,就着窗外透进的雪光独自慢慢儿地饮酒,它把我从孤寂的冷清中温热过来。我端起温暧的古越龙山,这是一杯花雕,在绍兴城的水巷边上慢慢悠悠地喝。
霉千张上来了。我吃蒸霉千张卷子和肉饼,绍兴人称千刀肉,就是用肉馅做的饼,垫在盘底,霉千张覆在上面。霉千张啊,它较之我以前在南方吃过的霉豆渣,霉度更深,这深刻的霉味,细细咀嚼,慢慢儿香。设若辣味是向上飘扬的灼烈的阳光般的鲜香,霉鲜味是下沉的,可以感觉醇厚的香,它释散开来的时候,在味觉之间回环悠荡,此香复绵绵,水巷静悠悠,我再饮一口古越龙山,心绪平和悠游。肉饼也是一样霉味,为咸霉或曰咸臭,深厚至密集深郁之臭时,它又淡然而香。
我比较了一下,搜寻已经远去了的记忆,霉豆腐渣的霉香,因为豆腐渣质地膨松,霉味不足以深沉,千张质地坚密,柔韧富弹性,霉味经咬嚼释出,其味便具有冲击力。肉饼也结,嚼之,香绵悠长,配得上古越龙山味醇而悠长的黄酒。其间,吃一二粒霉豆,或者喝一喝黄颡鱼豆腐汤,鲜一下爽口。阳光灿烂,小风绵绵,乌篷船的桨声不时打扰一下这边的幽静,心情也能“噗哧”一下,在现实的时光里展延。
谁也不能回到历史,我想。像我这样的俗人,真个要把无意沾染的一些古旧的文化气味洗去,是来不得绍兴,那应该去到自然的山水之间。乘乌篷船去一条街,船夫说那里有一座水上立交桥,登桥眺望,仍然是水城的水巷曲折回环,绍兴文化可以陈窖,可以发酵,可以霉鲜。要了黄包车,沿着弯弯曲曲的小巷子走到蔡元培的故居,穿过一个大的院落,进了一栋房子,上了二楼,在蔡元培卧室的太师椅上坐了一坐,我有些对蔡元培在绍兴享有的文化地位打抱不平,蔡元培故居的人气清冷得多,人皆涌往鲁迅的宅子。可是当年,蔡元培任北京大学校长的时候,他聘了周作人做北大教授,聘鲁迅做北大讲师,况且不止于此,蔡元培开创的一个时代,对于五四新文化运动的贡献,这方面其他人难做到。
诚然,学者与作家的区别就在于,作家的人气很旺,学者本应冷冷清清。至此,我转向越王台。越王台依山而上,一级级登上去,清幽宁静而绿意葱葱,相传越王勾践便是在此卧荆尝胆,发展壮大,十年后一举打败吴国。相比较,我以为霉千张更合符卧荆尝胆的味道,那样的沉静与坚忍不拔,心中藏着一个宏阔的理想,一定要捂出自己的味道来。及至我登上飞翼亭,看那把青铜宝剑,我也相信世界上毕竟有不朽事物,爱情,青铜宝剑和霉千张,从精神生活审视,爱情的绝唱在绍兴,陆放翁已经写罢了,青铜剑与江山事业,忍而激发,越王以击剑的姿态书写,而霉千张是我所热爱的世俗生活。
一坛古越龙山绍兴老酒,一盘蒸霉千张和肉饼,在午后的时光里消失,它溶入我的感觉与记忆,凝固在我的字符里,我坐着乌篷船离去,挥一挥手,作别绍兴的水巷,在那沈园的上空,似有祥云一朵,祥云飘浮在稽山镜水之上。
熬吧之熬
生命中有许多品饮的经历,一如在熬吧饮茶,我深刻地相信一盏千两茶的力量,足够将我在熬吧的那片时光,带至许远的湘西乃至北国。此番由上海麟风创业之廖修仪女士请茶,便把刚从湘潭碧泉潭那一脉清凉暂时搁置,长沙的酷暑烤炙也扔到了五楼之下,熬吧的佛家悠然宁静的音乐沐浴心境,亦可洗尘。
四月的日子仿佛不算太久,那一次从上海到达长沙也是直奔熬吧,这个位于和府大厦五楼的文化主题茶餐吧,我相信到此品饮的确也是一个缘字可以释解,此次来考察大鲵之后,也从此喜欢上大鲵。
廖修仪女士原也是电视人,下海从商八载,性格仍坦诚而直,我去考察的润孚生物所从事保护与繁育的大鲵,皆为麟风创业人孙麟先生创始,他在酒间也给我讲述了红鲵的故事。一尾红鲵,在长沙捞刀河里度过的岁月,连结着湘西石门遥远的山中人世沧桑,当然这与饮茶不是必然关系,唯脱离了大鲵之主题,似乎茶王——千两茶的茶汤也不再浓酽。
廖修仪女士本是代表甘立钢先生作东,这些事情叙述起来比较罗嗦,不过,我庆幸我成功地在长沙让他们相信了我不饮酒,这或许是一种善意的蒙骗。不过,我确实在此次驾驶速腾考察武陵源中国大鲵的历程中,定要与酒擦肩而过。遥想一周之前,我在上海书市与上海大学出版社长姚铁军先生豪饮啤酒时的心态毅然两样,那次在延安路的赣汤馆品饮,姚铁军先生问之,最高记录饮过多少?我说,也就8扎。纵然姚铁军先生为东北汉子,对于饮8扎啤酒这样的经验,他还是感叹一声:8扎!我的老乡张光斌先生似乎能饮,便将酒事推至午夜,那是我在上海喝得最为爽快的一次,上海一直是低酒精地带。
在熬吧,恰也是熬文化、熬情致之所。在湘江之滨,2006年来此品味回渡鱼,留下绵长之记忆。今次品的湘式酱焖鱼头,墨鱼猪肚汤和青萝卜菜,后又加了一客茶味口口酥,便是炸之泡酥的猪皮与之黑茶烹之。与孙麟先生、甘立钢先生碰过数杯,就也转移到了茶席。红豆杉树的茶几、座墩,由熬吧首席茶艺师张漫漫小姐主讲黑茶茶道。黑茶之陈香气味飘然,且味酽宽醇,于是时间走游在茶之上。
果然两位爱茶人面前,我的粗人形象毕露,那主要是与茶冲撞的吸烟行为,好在她们给予谅解。张漫漫宜以婷婷之玉立概括,湘女如此笔立苗条,亦不多见。廖修仪女士略丰满,然双眸如黑宝石有灿然之光,她正在主修心理学,这是一门构架心灵之桥的学问。
鲜有这样的时光,面对两位女士,我想我在茶道上一路溃败下来,她们讲普洱的生熟茶,讲到湘西安化的黑茶,尤茶王千两茶的制作工艺,品饮以及茶人生的况味,比较之,我也就徒然地多走游了一些地方。其实,我知道人一在茶之面前皆要露俗,记忆中那次最得意的安徽六安之旅,曾去到六安市金寨县铁冲乡,此地的梅山水库曾淹没六安瓜片生长的山谷。本来也是一次茶之旅,然我记住的却是铁冲乡的土酿小吊子酒。
有多少小小的日子打开来翻晒,都有一缕俗味袅袅绕缠,我在湘潭县碧泉潭的短暂一周时光,与中国大鲵一块儿度过。大鲵的从容吐纳,静修之态,令我感觉到这个远古的生物,它将诸多宇宙之信息透释与我,只道也是生命在于静修,我满心的浮躁于此沉落,湘江之滨的许多个梦想,田园中的月光与月光下蟋蟀的鸣唱。因此,在熬吧体察人生际遇的另一种静修,随了茶汤缓缓释放心绪,抵达武陵源山脉旷大的山群与溪流,那山那茶,在自然生境下的一代代伸延的人生之梦,都在熬吧里集结。
熬吧的确宜于饮茶,在滚滚红尘中间行走,略一驻足,端起小小茶盏,淡然往事,如同我在青海的高原上端起茯茶,端起那一轮杯中的圆月,品味到一盏浅浅的宁静,而渐饮渐深,茶之醇,驻留的片刻时光,遂为美好之记忆。因二日就要去往慈利,我想在路上,它也依然会回荡,绵长而漫漫的一盏浓香,已然在心。
一个熟悉又陌生的村庄
我读王铭铭的《走在乡土上》(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激活我对现代中国工业史中一个重要村庄的记忆。这个村庄名叫盛洪卿,地处湖北省黄石市铁山区,它的以北为大冶铁矿,东边为东方山,西边是黄石大理石厂,南边就是我住的新下陆了。由于有铁矿的原因罢,盛洪卿边上有座红色的小山,我们叫它红山。那下面有一条河,通常在这边将这样的小河称之为港。少时,我们总在一些夏天,沿着这条河往上走,去抓螃蟹。每次抓螃蟹,都会抵达盛洪卿的前面。
过去的省级地图上都有盛洪卿这个地名,我不理解为何如此一个小小村庄能够刊上省级地图,后来在地质队,有一位师长家住盛洪卿,他一直担任生产技术科长,一个挺有性格的人,他请我们去他家喝酒,便说他家要兴建土木,让我们去帮工。帮什么工啊,去了,他说他家要新建一座茅厕,因此请来书记、副书记和基建科长,我年纪轻,政工组负责宣传的干事。叫上我,可能是他每次到分队蹲点抓生产都拉上我,有些亲近。他们对此的总结,拉上了我去抓生产,可写总结报告,处理机械设备事故,兼任搬运工和钻探工,能干电、火焊,这事情在当年尤让我恼火,就像后来,头头们去哪喝酒也要拉上我,凭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