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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张释之冯唐列传

廷尉张释之是堵阳人,字季。和他的哥哥张仲生活在一起。由于家里有钱而做了骑郎,侍奉孝文帝,十年内没有升迁,默默无名。张释之说:“长时间做郎官,耗减了哥哥的家产,使我心中不安。”想要辞职回家。中郎将袁盎知道他有贤能,舍不得他走,就奏请孝文帝调补他任谒者。张释之朝见文帝完毕后,就乘机陈说了利国利民的大计,文帝说:“说些现实的事,不要高谈阔论,说些现在就能实施的事。”于是,张释之又谈起秦汉之间的事,还有关于秦朝灭亡和汉朝兴起的原因,讲了很久。文帝很赞赏他,就任命他当了谒者仆射。

一次,张释之随孝文帝出行,登临虎圈游览,孝文帝询问上林尉簿册上登记的各种禽兽的情况,问了他十几个问题,上林尉左看右看,全都答不上来。看管虎圈的啬夫从旁代替上林尉回答了皇帝的问题,答得极为周全,想借此显示自己对答如流的本事。孝文帝说:“难道做官吏不应该像他这样吗?上林尉无能啊。”于是下诏张释之命令啬夫做上林令。张释之过了许久才上前说:“陛下觉得绛侯周勃是怎样的人呢?”文帝说:“是忠厚长者啊!”张释之再一次问:“东阳侯张相如人怎样呢?”文帝又说:“忠厚长者。”张释之说:“绛侯与东阳侯都被称为忠厚长者,可这两个人都不善于言谈,现在您这样做,难道是鼓励人们效法这个喋喋不休、伶牙俐齿的啬夫吗?秦朝由于重用了文官,所以他们争着以办事迅急、督责苛刻为好,然而流弊在于徒有官样文章的形式,而没有悲悯同情的实质。出于这个缘故,秦君根本听不到自己的过失,所以国势日衰,到秦二世时,秦朝也就土崩瓦解了。现在陛下因为啬夫能言善辩就越级提拔他,我担心天下人都会跟着这种风气走,争相施展口舌之能而不讲求实实在在的东西。况且在下位的人常效仿在上的人,比影子和回声还快,陛下做任何事都不可不慎重啊!”文帝说:“好。”于是,放弃了任命啬夫为上林令的打算。

皇上上车后,让张释之在旁陪乘,车缓缓前行。皇上问张释之关于秦政的弊端,张释之都一一据实回答。到了宫中,皇上就任命张释之当了公车令。

不久,太子与梁王共乘一辆车入朝,经过司马门时也没有下车,当时张释之追上去拦下太子与梁王,没让他们进宫。并揭发他们在司马门不下车是犯了不敬之罪,并禀告皇上。薄太后听说了这件事,文帝摘下帽子来向太后陪罪:“怪我教导儿子不严。”薄太后这才派使臣传令赦免太子和梁王的罪过,他们才得以进宫。文帝由此事更看出了张释之的与众不同之处,任命他为中大夫。

又过了一段时间,张释之升为中郎将。随皇上到了霸陵,皇上站在霸陵北边眺望。当时慎夫人也随从前行,皇帝指着通往新丰的路给她看,说道:“这是通往邯郸的路啊。”皇上让慎夫人弹瑟,自己和着瑟的曲调歌唱,心情凄惨悲伤,回头对群臣说:“唉!拿北山的石头做椁,把苎麻、丝絮切碎,塞满石椁的缝隙,再用漆把它们粘在上面,哪还能打得开!”左右的人都说:“是的。”张释之走上前说道:“假使这里面有了能够引起人们贪欲的东西,即使封闭南山,也还是会有缝隙;若没有引起人们贪欲的东西,即便没有石椁,又有什么值得忧虑呢!”文帝夸他说得好。后来又拜他为廷尉。

不久后,皇上出巡经过中渭桥,有个人突然从桥下跑出来,惊吓了皇上乘坐的车马。于是派骑士捉住这个人,把他交给了廷尉张释之。张释之审问那个人。那人说:“我是乡下人,听到了清道禁止通行的命令,就躲到桥下。过了好久,以为皇上的车马已经过去了,便从桥下出来,一下子看到了皇上的车队,就跑起来了。”然后廷尉上奏给皇上那个人应得的处罚,说他违反了清道的禁令,按刑法应处以罚金。文帝怒道:“这个人让我的马受惊了,幸亏我的马驯良温和,倘若是别的马,说不定就把我摔伤了,可是廷尉却只判处他罚金!”张释之说:“法律是天子与天下人共同遵守的。现在法律就是这么规定的,要再加重处罚,就无法取信于民。况且在那时,皇上您派人就地杀了他也就罢了。现在既然把他交给廷尉,廷尉乃天下公正执法的象征,稍有偏斜,天下执法者都会效仿而任意减轻或加重刑罚,老百姓岂不是要手足无措了?愿陛下明察。”过了许久,皇上才说:“廷尉是对的。”

后来,有个人偷了高祖庙神座之前的玉环,被逮住了,文帝大怒,将其交给廷尉治罪。张释之按法律规定的偷盗宗庙服饰器物之罪上奏皇帝,奏明应在闹市执行死刑并暴尸街头。皇帝勃然大怒:“这人妄作胡为、无法无天,竟敢偷先帝宗庙中的器物,我交给廷尉审理,是想要给他灭族之罪,而你却一味按照法律上奏对这个案子的惩处意见,这不是我恭敬奉承宗庙的用意。”张释之摘掉帽子叩头谢罪:“按照法律这样判处已经足够了。况且斩首示众和灭族都是死罪,但以犯罪程度的轻重而论,是有差别的。现在他偷宗庙的器物就诛灭他全族,万一有愚民盗掘了长陵,陛下又该用什么重刑来处罚他呢?”过了很久,文帝和薄太后说了这件事,才准许了廷尉的判决。当时,中尉条侯周亚夫和梁国相国山都侯王恬开都认为张释之执法公正,就与其成为亲密的朋友。由此张释之得到了天下人的称颂。

后来,文帝去世,景帝即位。张释之心中害怕,假托生病,想要辞官离去,又担心会有杀身之祸;想见到景帝后当面谢罪,又不知怎么办才好。他用了王生的计策,终于得以见到景帝当面道歉谢罪,景帝没有怪罪他。

王生是擅长黄老之道的处士。曾被召进朝廷,三公九卿全都站在那里,王生是老年人,说“我的袜带松了”,回头又对张廷尉说:“给我系好袜带!”张释之就跪下为王生系好袜带。事后,有人问王生:“为什么您要在朝廷上羞辱廷尉,让他跪着给您系袜带?”王生说:“我年纪大了,又是个地位卑下的人。自己揣度最终不能带给张廷尉什么好处。张廷尉当今是天下名臣,我故意羞辱他,让他跪下系袜带,想用这种方法来加强他的名望。”诸位大臣们听说这件事后,都称颂王生的贤德,而且敬重张廷尉。

张廷尉侍奉了景帝一年多,被贬为淮南王相,还是因为以前得罪景帝的缘故。过了很久,张释之去世。他的儿子叫张挚,字长公,为官一直做到大夫,后来被免职。因为他不善于迎合当朝的权贵,因此终身没有再做官。

冯唐,他的祖父是赵国人。他的父亲迁居到代地。汉朝建立后,又迁居安陵。冯唐以孝行著称,被推举为中郎署长,侍奉文帝。一次文帝乘车路过冯唐的官署,问冯唐道:“您老人家怎么还做着郎官?家在哪里?”冯唐一一如实作答。文帝说:“我在代郡的时候,尚食监高袪曾多次跟我提起赵将李齐的才能,说他曾在钜鹿城下作战。现在每当我吃饭的时候,总会想起钜鹿之战。您老人家知道这个人的事迹吗?”冯唐答道:“他还比不上廉颇、李牧等将领。”孝文帝说:“何以见得?”冯唐说:“我的祖父在赵国的时候,担任过将领,和李牧交情很好。我父亲做过代相,与赵将李齐也是好朋友,所以了解他们的为人。”孝文帝听说了廉颇、李牧的为人,很高兴,拍着大腿说:“哎!偏偏我得不到廉颇、李牧这样的将军,如果有了这样的将军,我难道还会为匈奴而忧心吗?”冯唐说:“皇上啊,我想即使您得到廉颇、李牧这样的人,也不会任用他们的。”文帝大怒,起身回皇宫了。过了很久,才又召见冯唐,责备他道:“你为什么要当众侮辱我?难道就不能在没人的时候告诉我吗?”冯唐谢罪道:“我这个粗鄙的人不懂得忌讳。”

当时,匈奴人新近大举入侵朝那,杀死北地都尉孙卬。文帝正为此事忧虑,终于再去询问冯唐:“你怎么知道我不会任用廉颇、李牧这样的人呢?”冯唐答道:“我听说上古的君王派遣将军的时候,要跪着推车毂说道:‘朝中的事我决断,外面的事由将军裁定。’军队中所有因功封爵行赏的事,都由将军决定,回来时再奏报朝廷。这不是虚话啊。我祖父说,李牧在守卫赵国边境的时候,把从军市征收的租税都自行用来犒赏部下,封赏全由将军在外决定,朝廷不介入干预。君王委托重任给他,而要求他成功,因此李牧才能够充分发挥他的才智。派遣精心选拔的战车一千三百辆,善于骑射的士卒一万三千人,能够建立战功的精兵十万人,因此能够在北方驱逐单于,击破东胡,消灭澹林,向西抑制强秦,向南支援韩、魏。当时赵国几乎称霸天下了。后来赶上赵王迁即位,他的母亲原是卖唱的女子。赵王迁一即位,就听信了郭开的谗言,最终杀害了李牧,换颜聚取代了李牧。因此军队溃败,被秦军消灭了。如今我听说魏尚担任云中郡郡守,他把军市上征收的税金全部拿来犒劳士兵,还拿出自己的财产,每五天杀一次牛,款待宾客、军吏和门客,因此匈奴人远远地躲开他,不敢靠近云中郡的要塞。匈奴入侵过一次,魏尚率军出击,杀死了很多敌人。那些士卒都是平常人家的子弟,从农家出来参军,哪里知道“尺籍”、“伍符”之类的法令呢?他们只知道整天拼死作战,消灭敌人,捕获俘虏,可是当他们向上报功的时候,只要有一句话不对的,法官就用法律来制裁他们。应得的赏赐不能兑现,而法官却一定要按法律惩处他们。我很愚蠢,认为陛下的法令过于严明,奖赏太轻,惩罚过重。况且云中郡郡守魏尚只因上报杀敌之数少了六个,陛下就将其交给法官治罪,削夺了他的爵位,判处一年的徒刑。由此说来,陛下即使是得到廉颇、李牧这样的人,也是不会重用的。我确实愚蠢,总是不避忌讳,该当死罪,该当死罪!”文帝听后很高兴,当天就派冯唐持节出使赦免魏尚,让他重新担任云中郡郡守,并且任命冯唐为车骑都尉,统领中尉和各郡国的车战士兵。

孝文帝后元七年,孝景帝即位,任命冯唐做楚国丞相,不久后被免职。汉武帝即位的时候,访求贤良之士,大家都举荐冯唐。冯唐当时已有九十多岁,不能再做官了,于是武帝任命他的儿子冯遂为郎官。冯遂字王孙,也是一个奇才,和我关系很好。

太史公说:张释之有关忠厚长者的一番话与他严守法度而不迎合皇帝心意之事,以及冯公谈论任用将领率军作战之事,真是有意思啊!有意思啊!常言道:“不了解某个人,看看他结交的朋友就能了解了。”两位先生所说的有关长者将帅的话,应该标著在朝廷上。《尚书》中说:“不偏私不结党,王道才会宽广;不结党不偏私,王道才能平坦。”张季与冯公接近于这种不偏私、不结党的标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