灌夫在服丧期间,去拜访丞相,丞相随便地说道:“我想和仲儒你一起去拜访魏其侯,却正赶上仲儒你现在有丧在身不便前往。”灌夫说:“将军您竟肯屈驾光顾魏其侯,我灌夫怎敢以服丧为由而推辞呢!请让我告诉魏其侯置办酒席,希望您明天早点光临。”武安侯答应了。灌夫把他和武安侯的对话详细地告诉了魏其侯。魏其侯和他的夫人特地买了很多肉和酒,连夜打扫房子,早早准备酒宴用具,一直忙到天亮。天刚亮,就吩咐府中管事的人员在宅前迎接。等到中午,还不见丞相来。魏其侯对灌夫说:“难道丞相把这件事忘了?”灌夫很不开心,说道:“我灌夫有丧要服还应他的约,他应该来。”于是便驾车亲自去迎接丞相。丞相前一天不过是开玩笑似的答应了灌夫,其实没想来赴宴。等到灌夫来到他家门前时,丞相还在睡觉。于是灌夫进去见他,说:“昨天将军赏脸答应拜访魏其侯,魏其侯夫妇备办了酒宴,从早上一直到现在,都没敢吃一点东西。”武安侯佯作惊讶地道歉:“昨天我喝醉了,忘了跟仲儒说过的话。”于是驾车前往,却又走得很慢,灌夫更为恼怒。等到酒兴正酣的时候,灌夫起身跳舞,舞毕邀请丞相,丞相却不起身,灌夫便在酒宴上出言讽刺他。魏其侯立即扶着灌夫离去,并向丞相谢罪。丞相一直喝到天黑,尽欢后才离去。
丞相曾派籍福去向魏其侯索取魏其侯在城南的田地。魏其侯深怀怨恨地说道:“我虽然失势,将军虽然显贵,但怎么可以仗势强夺我的田地呢!”魏其侯不答应。灌夫听说后也大怒,大骂籍福。籍福不愿丞相和他们有隔阂,就自己编了一些好话向丞相道歉:“魏其侯年事已高,就要死了,您姑且忍一忍,等着吧!”不久后,武安侯听说魏其侯和灌夫其实是因为愤怒而不肯让出田地,也很生气地说道:“魏其侯的儿子曾经杀人,是我救了他一命。我服侍魏其侯的时候从没有不听从他的话,为什么他竟吝惜这几顷田地呢?再说灌夫为什么要掺和呢?我不敢再索取这块田地了!”武安侯从此非常怨恨灌夫和魏其侯。
元光四年的春天,丞相向皇上进言,说灌夫家住颍川,横行霸道,百姓都深受其苦。请求朝廷查办。皇上说:“这是丞相的职责,何必请示朝廷。”灌夫也掌握了丞相的秘事,比如采取非法手段谋利,接受了淮南王的金钱贿赂,并与其私下会谈。宾客们从中斡旋,双方才作罢,彼此和解。
那年夏天,丞相娶燕王的女儿为妻,王太后下诏,命令列侯和皇族都去祝贺。魏其侯去拜访灌夫,打算和他一起去。灌夫推辞:“我屡次因酒醉失礼而得罪丞相,丞相近来与我正有嫌隙。”魏其侯说:“已经和解了。”硬拉着他一道去。酒兴正酣时,武安侯起身敬酒,在座宾客都离开席位伏在地上,以示不敢当。后来魏其侯起身敬酒,只有魏其侯的那些老朋友离开席位,其余半数的人不过是半起跪在席间。灌夫不高兴。灌夫起身依次敬酒,敬到武安侯,武安侯却照常双膝跪在席上说:“我不能喝满杯。”灌夫火了,便假笑道:“将军您是贵人,就把这杯喝光了吧!”当时武安侯不肯答应。轮到敬酒给临汝侯,临汝侯正在与程不识耳语,又不离开席位。灌夫的怒气无处发泄,便骂临汝侯:“平时你把程不识诋毁得一文不值,今天长辈给你敬酒,你却学女子在那儿与程不识耳语!”武安侯对灌夫说:“程将军、李将军都是东西两宫的卫尉,现在您当众侮辱程将军,仲孺难道不给李将军留点余地吗?”灌夫说:“今天砍我的头,穿透我的胸,我都无所谓,还顾忌什么程将军、李将军!”在座的人便起身借口要上厕所,纷纷离去了。魏其侯也走了,挥手示意让灌夫一同出去。武安侯就大怒道:“这是我对灌夫放任的过错。”便命令骑士把灌夫扣留。灌夫想出去却出不去。籍福起身替灌夫谢罪,并按着灌夫的脖子让他低头认罪。灌夫越发生气,不肯认罪。武安侯便指使骑士们把灌夫绑起来押到客房,召来长史道:“今天请宗室来赴宴,是有诏令的。”于是针对灌夫在席上辱骂宾客,犯了不敬之罪而开始弹劾灌夫,并把他囚禁在室内。此外还追查他以前犯过的事儿,派小吏分头追捕灌氏所有的分支亲属,都判了斩首示众之罪。魏其侯非常惭愧,出钱让宾客向武安侯求情也无法使灌夫获释,因为他的属下都是武安侯的耳目,灌家所有人都逃跑、躲藏了起来,灌夫也被拘禁,于是无人可以告发武安侯的秘事。
魏其侯为营救灌夫挺身而出。他的夫人劝他道:“灌将军得罪了丞相,这是在和太后家的人作对,怎么可能救得出来呢?”魏其侯说:“侯爵这个位子是我得的,现在让我把它丢掉,也没有什么可惜的。再说总不能让灌仲孺一个人去死,而我独自活着。”于是背着家人,私自上书给皇上。皇上立刻将其召进宫,魏其侯向皇上说明了灌夫因为醉酒而失言的详细情况,认为他罪不至死。皇上也觉得他说得对,赏赐魏其侯进餐,对他说道:“去东宫公开辩论这件事。”
魏其侯到东宫去后,极力称道灌夫的长处,说这是他酗酒后犯的过错,而丞相却拿其他事来诬陷灌夫给他加罪。武安侯则是竭力诋毁灌夫的骄横放纵,犯下大逆不道之罪。魏其侯估计着没有别的办法对付武安侯,便攻击他身为丞相的短处。武安侯说:“幸而天下太平无事,我才有机会成为皇上的心腹,所喜好的无非是音乐、狗马和田宅。我不过是钟爱娼妓、优伶、巧匠这类人,不像魏其侯和灌夫,整天招揽天下的豪杰壮士,不分昼夜地商讨国事,对朝廷深怀不满,不是抬头观测天象,就是低头在地上画,在东、西两宫之间窥测,盼着天下发生变故,好让他们立大功成大事。我倒真是不明白魏其侯等人到底在做什么。”于是皇上问在朝的大臣们:“他们两人谁的话是对的?”御史大夫韩安国说道:“魏其侯说灌夫的父亲为国捐躯,灌夫手持画戟冲到安危难料的吴军之中,身受重伤几十处,在全军中声名赫赫,这是天下的勇士,他并没有犯下特别大的罪过,只是因为多喝了几杯酒而引起了口舌之争,是不应该加上其他的罪状来判处他死罪的。魏其侯的话不错。丞相说灌夫同奸猾之徒结交,欺凌平民百姓,家产累计达亿万,横行颍川一带,欺辱皇族,这就是所谓的‘树枝比树根大,小腿比大腿粗’,其后果若不是折断就是分裂。丞相的话也不错。希望英明的皇上自己裁决这件事吧。”主爵都尉汲黯支持魏其侯。内史郑当时也觉得魏其侯说得对,但后来不敢坚定地回答皇上。其他人都不敢回答。皇上怒斥内史道:“你平日多次议论魏其侯、武安侯的长处还有短处,现在当廷辩论,你却像驾在车辕下畏首畏尾的小马,我将把你们这些人一并杀掉。”马上起身结束朝会,入宫侍奉太后进餐。太后也已经派人去朝廷探听消息,他们已将廷辩的情况详细地向太后报告了。太后大怒,不肯吃饭,并对皇上说:“现在我还活着,别人就敢这样作践我的弟弟,等我死之后,他就会被当作鱼肉一样任人宰割了。况且皇上怎么能像石头人一样呢!现在皇帝还在,这班大臣就应声附和,假使你死了以后,这些人中还有可信赖的吗?”皇上向太后道歉:“只因这两人都是皇室的外戚,所以才当朝辩论有关他们的事。不然的话,这不过是一个狱吏就可以解决的问题。”当时郎中令石建向皇上分别谈了魏其侯、武安侯两个人的事情。
武安侯退朝后,出了停车门,招呼御史大夫韩安国一同乘车,生气地说:“我和长儒你共同对付一个老家伙,你为什么首尾两端?”御史大夫过了好长时间才对丞相说:“您怎么这么不自爱自重?魏其侯毁谤您,您应当脱帽解印,辞职回家,对皇上说:‘我因为是皇上的心腹,侥幸当了丞相,本来就是不称职的,魏其侯说得都对。’您这样做的话,皇上必定会赞许您有谦让的美德,不会让您辞职。而魏其侯一定会因为内心惭愧,闭门咬舌自尽。现在人家诋毁您,您也毁谤人家,这样互骂好比与商人或是女人吵架,多么不识大体啊!”武安侯认错道:“争辩的时候太性急了,我没有想到应该这么做。”
因此皇上派御史按照文书记载,追查灌夫的罪行,结果与魏其侯所说的有颇多不相符的地方,因此魏其侯犯了欺君之罪。他被弹劾,然后被拘禁在都司空里。
孝景帝时,魏其侯曾收到遗诏,遗诏上面写道:“假如你遇到不便的事情,可以不按常规,把你的意见呈报给皇上。”到此时,魏其侯被拘禁,灌夫将要被灭族,情况一天比一天紧急,但大臣们谁也不敢再向皇帝进谏。魏其侯便让侄子上书禀告遗诏的事,希望能再次被皇上召见。文书呈送皇上,可是查遍了尚书保管的档案,并没有景帝的遗诏。这道诏书只收藏在魏其侯家中,由其家臣盖印加封。于是又弹劾魏其侯伪造先帝遗诏,论罪应该被斩首示众。元光五年十月间,灌夫及其家属全部被处决了。魏其侯很久以后才听说这个消息,悲愤万分,患了中风病,准备绝食至死。后来有人听说皇上并没有杀魏其侯的意思,魏其侯又恢复饮食了,医治疾病,决定不寻死了。此后又有恶毒诽谤魏其侯的流言蜚语传到皇上耳中,因此于当年十二月的最后一天,在渭城大街上将魏其侯斩首示众。
这年春天,武安侯病倒了,总是叫喊着服罪认错的话。让能看到鬼的巫师来给他看病,巫师说看见魏其侯和灌夫两个鬼魂守着武安侯,要杀死他。武安侯死了。他的儿子田恬继承了爵位。元朔三年,武安侯田恬因穿短衣入宫,犯下不敬之罪,封国被废。
淮南王刘安图谋反叛的事泄露了,被治罪。淮南王上次来朝廷时,武安侯担任太尉,当时他去霸上迎接淮南王,对淮南王说:“皇上没有太子,大王您是最贤明的,又是高祖的孙子,如果皇上驾崩,不是大王您继承皇位,还应该立谁呢!”淮南王听后十分欢喜,送给武安侯许多黄金财物。皇上自从魏其侯事发时就不觉得武安侯是对的,只是碍于王太后的缘故罢了。等到听说淮南王送给武安侯黄金财物的时候,皇上说:“倘若武安侯还活着,该被灭族了吧。”
太史公说:魏其侯和武安侯都是靠着外戚的身份而身居显要官职,灌夫因为一时的冒险立功而于当时名声显赫。魏其侯是由于平定吴、楚七国叛乱而被重用;武安侯则是因利用了皇帝和王太后共同掌权的机会而得以显贵。然而魏其侯真是太不懂时势的变化,灌夫不学无术又不知谦逊,这两个人互相庇护,酿成了这场大祸。武安侯仗着显贵的地位而且喜好玩弄权术,为了一杯酒的怨愤,就陷害了两个有才能的人。唉,可悲啊!灌夫迁怒于别人,自己的性命也不长久。灌夫得不到百姓的拥戴,终究被恶言中伤。唉,可悲啊!灾祸就是这么来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