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12年12月11日14: 00 地点:Grand Hotel, Thavenius room
夏谷:我先请问您一个问题。您曾说,最早给您讲故事的,不是作家而 是长辈,这是真的吗?
莫言:是真的。最早听故事是在乡村的时候,我作为农村的少年,那时 候也不上学,天天跟成年人在一起,白天在劳动的间隙,晚上在 农村的热炕头上,冬天在生产队的记工房里,白天在集市上,聆 听了各种各样的故事。当然这些故事有妖魔鬼怪,也有历史人物的传奇。
夏谷:这些故事是不是包括了中国的传统故事,比如说像《水浒传》里 头的故事?
莫言:一般来讲,他们不讲这种故事,因为这种故事是已经被写成书的, 写成书了以后只有知识分子才能讲述。他们讲的是农民自己的故 事,没有被整理成文字的,是在民间由口头传送下去的,是一种 口头文学,我觉得这比《水浒传》啊、《三国演义》啊更有意思。 当然,他们有时候也讲《水浒传》、也讲《三国演义》,但他们 把它们神秘化了、改造了,跟书上写的也不一样了。
夏谷:这些故事都是有地色的吧?
莫言:当时我也意识不到,现在回头一比较,发现这些故事还是有它鲜 明的地方特色。我们那个地方属于古代的齐国,齐国人好谈怪力 乱神,再往西走一点,就是孔夫子的老家,孔夫子一辈子不谈怪 力乱神。齐国这个地方可能地处偏僻,自然经济可能不如当时的 鲁国那么发达,老百姓日常生活当中各种各样的崇拜比较多,对 大自然有一种崇拜感,所以,很多植物、动物都在他们的嘴巴里, 变成了有个性的、能够变化各种各样形象的传奇故事。
夏谷:所以,在他们讲的这些故事中,孔子的影响并不大啊?
莫言:对。实际上,我想,民间跟社会永远有两种意义。在我的故乡, 主流社会依然是儒家的思想占据统治地位,尤其是在知识分子当 中。农民也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通过科举来考中功名,成名成家。 但是在老百姓日常生活当中,那又是跟儒家理论完全不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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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谷:当您开始读书后,哪位中国的作家对您影响比较大?比如说以前 写过农村题材的?
莫言:我最早读到的小说实际上是鲁迅的。我记得很清楚,大概我七八 岁的时候,上小学二三年级了,我腿上生了一个疮,红肿得不敢 走路。那时候我记得也是一个夏天,很热,我们房子后边的河洪 水滔天,波浪滚滚,家里没有人,我就在家里边,先是读墙上贴 着的各种各样的报纸。因为当时农村到了春节时候要美化一下自 己的房间,没有别的东西,只有买一点旧报纸贴到墙上。那时候 我母亲又不识字,贴的时候,有时候就把字贴倒了,有的朝上, 有的朝下,有的是横的。为了看这个报纸,我就翻来覆去地看。 字倒了,我就躺着看,字高了,我就站着看,字贴横了,我就这 样看(莫言在模仿当时看报的动作),当我把墙上的报纸读完之 后,就没东西可读了。这个时候我发现在桌子上有一本我大哥放 下的书。我大哥当时在离我家二十多里路的地方读高中,这本书 就是《鲁迅小说集》。我记得特别清楚,第一篇就是《狂人日记》, 我看不懂啊(笑),硬着头皮往下看,然后又读了《孔乙己》《祝福》 《阿Q正传》等小说。所以我最早读的是鲁迅的,但是我读不懂。 我想对我有影响的是另外一套书,那就是我大哥留在家里的一套 中学语文课本。这套课本节选了很多中国现代和当代的作家的作 品,其中就包括赵树理的《小二黑结婚》《三里湾》《李有才板话》, 孙犁的《荷花淀》《白洋淀》这样一些作品,这就是真正的农村 题材作品。这两个作家实际上我都很喜欢。当时我读了孙犁的《荷 花淀》,特别向往这种划着船,在荷花丛中走来走去的生活,感 觉它很清新,尽管我没有去过这样的水乡,但我感觉到了水乡在 我头脑中已经有了一个完整的印象。赵树理的小说,我更加喜欢, 比孙犁的还喜欢。你看像《李有才板话》里有大量的快板,是吧? 这个村子里面有一个农民,是特别擅长编快板,编顺口溜,他讲话都是押韵的。这样的人物在我们村子里面也有很多。我小时候 实际上也具有这种编顺口溜的才能。很多人和事经我一说,全部 都是押韵的,呱啦呱啦说快板。另外,我听了很多说书人的讲述, 所以,我觉得我也有这种才能。一看赵树理写的乡村乡土的小说, 感觉特别亲切,仿佛讲的就是我们村子里我熟悉的这种生活。所 以,我觉得如果要讲到中国现代作家对我的影响,先是鲁迅—— 鲁迅当然后来看懂了,其次是赵树理、孙犁这样一些作家。
夏谷:好的。鲁迅也写故乡题材,在一篇小说中他写主人公回到农村去 看他少年时代的一个好朋友。
莫言:闰土吧。
夏谷:你也写这个题材,是不是?你的《白狗秋千架》也是这样类似的 题材?
莫言:对。《白狗秋千架》跟你刚才讲到的鲁迅的《故乡》,在选材的 角度上,是很相似的,或者说是同样的一种写法,都是写一个在 外边成了知识分子的人,或是成了作家的人,总而言之成了一个 有学问的人回到故乡,遇到童年的伙伴,然后发现彼此之间已经 有很多精神上的隔膜。这个题材很相似。第一有怀乡,怀念故乡, 尤其怀念童年时期自己故乡的那些美好记忆,但现实当中的故乡 已经变得与过去完全不一样,很多当年记忆中美好的东西,现在 变得并不美好;很多经常在梦中梦到的事物,现在一看和梦里的 那种境界完全不一样,丑陋不堪;过去的童年伙伴也仿佛变得像 个陌生人。我想这样的一种感受,我跟鲁迅先生在《故乡》里面 所描写的是完全一致的。鲁迅所开辟的题材或者这样一种思路一 直延续到现在,很多人依然在写。
夏谷:我比较喜欢的一个作家是高晓声。你怎样评论他的写作风格?
莫言:高晓声是我非常喜欢的一位前辈作家。我和他也很熟。1987年我 跟他一起去德国待了二十多天。他早期的小说《李顺大造屋》、《陈 奂生上城》,已成为中国当代文学的经典作品。高晓声原是知识 分子,1957年被打成“右派”,然后被赶回农村,完全作为一个 农民在农村生活,所以他对农民是非常了解的,他笔下的陈奂生、 李顺大,都跟我们在农村所碰到的人物很相似。所以,第一他有 丰富的农村经验,第二他也有一种幽默感。一般的作家写到农村 的苦难生活,就容易写得悲悲惨惨的。但现实生活当中不是这样 的。现实生活当中的农民正像高晓声笔下的农民一样,他们也苦, 也累,也绝望,但他们始终保持一种对生活的幽默态度,包括对 自己的一种幽默态度。我想这是中国农民的一种非常宝贵的性格。 在我的小说里也经常出现类似人物,也是无论多么艰难困苦,他 们的这种幽默感是不会改变的。我觉得只有在困苦当中,在艰难 当中,保持一种幽默的心态,人们才可能克服困难走向未来。
夏谷:你对福克纳还是比较感兴趣的,你说,他对你的影响比较大,说 他的《喧哗与骚动》里头建立了一个文学共和国,你说你看到他 这部小说后,也想建立一个“高密东北乡”的文学王国。
莫言:福克纳是我非常敬仰的大师。即使到现在我见到他,肯定要向他 鞠躬并拜他为师的。我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大概1985年 的时候“结识” 了他,首先读的是他的一个短篇,叫《献给艾米 丽的一朵玫瑰花》,讲的是一个带有哥特式恐怖色彩的故事,就 讲一个出身没落贵族家庭的小姐很多年没有出门,实际上她把自 己的未婚夫暗杀掉了。当时看到这个故事也没觉得这个小说特别 好。后来看到了他的《喧哗与骚动》。《喧哗与骚动》当时是由中国一个很有名的翻译家李文俊翻译的,里面有一篇长长的一万 多字的序言,详细地介绍了福克纳的生平、著作和艺术风格,其 中介绍到他用自己的作品虚构了一个约克纳帕塔法县,这个县在 美国的地图上是找不着的,但在他的文学里面是一个县。我想这 实质上是他以故乡作为基础,吸纳了美国的甚至世界各地的所有 和文学有关的传统素材,营造的一个文学的领地。这个让我感觉 非常非常了不起,而且,我觉得我也应该向他学习,我觉得一个 作家,尤其像我们这种写乡土的作家,必须立足在自己最熟悉的、 最亲切的或者最仇恨的、感情最强烈的地方,一辈子就写这个地 方,在这个地方不断地往下深深挖掘,找到这个地方文化的源头, 然后把它发扬光大。这样才能够有所成就。否则的话,你今天写 海洋,明天写另外一种陌生的环境,很可能什么都写不好。这是 福克纳对我最大的启发。
夏谷:可是,在福克纳的小说中,黑人和白人之间的差距是很大的。你 觉得这种差距跟贫富差距是类似的东西吗?
莫言:我觉得构成福克纳核心矛盾的,还不是贫富之间的差别,而是两 种文化、两个族群之间的差别。在福克纳的小说中,白人反而是 穷困潦倒,有很多穷的白人他们很可怜。也有很多旧的贵族白人, 他们已经衰败,他们已经没落,这个时候无论在生活能力还是精 神方面,都不如黑人。我记得他有个小说写到,其中一个黑人为 了防止白人来侮辱自己的妻子,就在自己家周围建了一圈高高的 栅栏,木栅栏。这个黑人每次回家,像鸟儿一样跑起来,飞身而跃, 进入自己的院子。而那些白人奴隶主,虽然看着奴隶的妻子很漂 亮,但他们爬不进去。我觉得这个情节很有象征性:黑人实际上 是一个蓬勃的、生命力非常旺盛的族群,在他们身上可能代表着 一种未来;而白人奴隶主的文明已经走向了没落,尽管他们还有贵族身份,尽管他们在精神上自认为比黑人要优越,但实际上他 们的好日子已经过去了。所以我想福克纳实际上是带着一种非常 矛盾的心理在写作。一方面他是白人,他有白人的优越感。但是 一方面他也看到现实生活当中黑人这种蓬勃的力量,这种生命力。 所以他是一个作家,然后他把一切都客观地描述出来。他在描写 黑人和白人的时候,忘掉了自己的肤色,他是站在人的立场上, 站在一个作家的立场上,客观地描写了故乡人的生活和精神状态, 这对我启发非常大。所以我在写作的时候,实际上在我的小说里, 不管是大家认为的好人还是坏人,我都是站在人的立场上,站在 作家的立场上,或者说站在跟福克纳类似的立场上对他们进行描 述。所以,有一些野蛮的人,有一些被人认为是坏人的人,在他 们身上反而表现出了一种蓬蓬勃勃的生命的力量。
夏谷:我有这样一个印象,《红高粱》这部小说随着张艺谋同名电影的 放映,它的影响变得很大。可是如果您现在写这样的一部小说, 它能像《红高粱》那样产生那么大的影响吗?
莫言:这个肯定不可能了。我想《红高粱》这部小说,现在回头我再来 读反而能找出很多不满的地方,现在再写,不会再犯那些技术性 的错误,同时我也体会到,那是我年轻时候的作品,那里边有一 种非常强大的力量。现在再让我写,我也可能写不出那样的东西。 这部小说在八十年代,尤其在张艺谋把它改编成电影并获得了西 方国际电影节大奖之后,在中国引起的轰动,我前天开玩笑说, 一点都不亚于我现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因为当时我正在高密写 作,一次回北京,我深夜下火车时听到北京街头上很多年轻人一 手提着啤酒瓶子,一边大声地高唱着电影中的插曲。老百姓经常 把《红高粱》的插曲当成自己在很多场合必唱的歌曲,借此来宣 泄自己内心深处的那种情感。我觉得《红高粱》是适应了那个时代的精神需求,因为在八十年代中国进行了改革开放,老百姓在 经过了长期的压抑和禁锢之后,迫切地需要获得一种抒发个性的 自由。所以像《红高粱》里头对个性解放的赞美,对小说里边像“爷 爷奶奶”这样一种下层人民的敢说敢做的生活状态的向往,恰好 适应了八十年代那个时候大多数中国人,尤其是年轻人在精神方 面、心理方面的一种需要。所以,这部小说和电影,在当时能够 产生那么大的反响。假如现在再出这么一部电影、再出这么一部 小说,我估计很可能是默默无闻,因为类似的东西现在已经很多 了,人们有压抑,但是排除压抑、解决压抑的方式也非常多了, 未必再靠一部小说、一部电影来宣泄自己。
夏谷:小说里头的“气魄”很大。
莫言:对,是气魄,有一种气,有一种昂扬的、追求精神解放的“劲”, 这样一种精神。
夏谷:你现在写小说的灵感和构思是从哪里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