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左传·文公十三年》的记载,当时秦晋方言尚不相通,“晋人患秦之用士会也”,“乃使魏寿余伪以魏饭者以诱士会,执其帑于晋,使夜逸。请自归于秦,秦伯许之。履士会之足于朝。秦伯师于河西,魏人在东。寿余曰:‘请东人之能与夫二三有司言者,吾与之先。’使士会”。“既济,魏人噪而还。”士会作为“东人之能与夫二三有司言者”,习晋方言,能够沟通秦晋,而被诱还晋。《史记·秦本纪》:“戎王使由余于秦,由余,其先晋人也,亡入戎,能晋言。”也体现“能晋言”为秦人所重视。然而扬雄《方言》则视“秦晋”为同一个方言区域林语堂“因《方言》书中所引地名之分合而定其统类”,“附证以种姓迁移之迹”,列“汉代方言十四类”:一、秦晋;二、郑韩周;三、梁,西楚。以上为“中国西部系”。四、齐鲁;五、赵魏之西北,燕及代之南部;六、魏卫宋;七、陈,郑之东部,及楚之中部。以上为“中国东部系”。八、东齐(青)与徐;九、吴扬越。以上为“夷系”。十、楚(荆蛮);十一、南楚。以上为“蛮系”。十二、西秦。为“羌氏系”。十三、为“狄系”。居秦晋之北。十四、为“东胡系”。居朝鲜及燕代之北。“秦晋”列于首位。(参见《前汉方言区域考》,见《林语堂名著全集》第19卷《语言学论丛》,19页,长春,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年11月),其所提供的材料也以“秦晋”为最多,有的学者指出:“可见到了两汉之交,由于秦人的东进,秦晋的方言已经糅合而一了。”“到了两汉之交秦晋的方言一跃而占显要地位。在秦汉之后汉语的最终形成和后来的发展中,秦语起了关键的作用。后世的北方汉语就是以当时的秦晋和雒阳一带方言为基础,逐渐定型的。”周振鹤、游汝杰:《方言与中国文化》,86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10月。
“秦语”在汉语演进史中“关键的作用”,当然与秦汉时期关中“四方辐凑并至而会”(《史记·货殖列传》)的交通地位有关。而“秦晋”方言的“糅合而一”,又是以“秦晋”之间交通的便利为条件的。
据《汉书·地理志下》,西汉西河郡36县,其中20县可考定县址,河西12县,河东8县。据《续汉书·郡国志五》,东汉西河郡13县,其中10县可考定县址,河西5县,河东5县。西汉时郡治在河西平定(今陕西府谷西北),东汉顺帝时郡治迁至河东离石(今山西离石)。西汉西河郡跨河为治的特殊形势,充分说明当时隔河相望的秦晋地区,可以通过多处津渡往来交通。史籍中所见秦始皇、汉高祖、汉文帝、汉武帝等帝王往复经行的记录,也可以说明今天划割陕晋的黄河中段,在秦汉时期,两岸的交通是相当便利的。参见王子今:《西河郡建置与汉代山陕交通》,载《晋阳学刊》,1990(6)。关于秦晋方言的共同性,可参见王子今:《古晋语“天开之”索解——兼论秦晋交通的早期发展》,载《史志研究》,1998(2)。
《说文解字》录有方言词语191条,提到方言区域60余处,其中涉及“关西”6次,“关东”5次。《方言》中说到“关西”,“自关而西”、“自山而西”共86次,“自关而东”、“自山而东”共49次,此外,“关东西”、“关西关东”、“关之东西”、“自关而东西”、“山之东西”18次。当时以人为交通限隔函谷关或潼关划分关东、关西,与以自然交通限隔崤山或华山划分山东、山西,其文化含义大抵是相同的。“关东”、“关西”与“山东”、“山西”,成为秦汉时期最基本的方言区域的分界。例如《方言》卷九:
箭,自关而东谓之矢,江淮之间谓之,关西曰箭。
剑削,自河而北燕赵之间谓之室,自关而东或谓之廓,或谓之削,自关而西谓之。
舟,自关而西谓之船,自关而东或谓之舟,或谓之航。
司马迁在《史记·货殖列传》中历数各地风物民俗,最后也说道:
夫天下物所鲜所多,人民谣俗,山东食海盐,山西食盐卤,领南、沙北固往往出盐,大体如此矣。
盐运之区划,也与山东、山西所勾勒出的文化区分的大势相一致。看来,大约在汉代,作为全国经济、文化重心地区的黄河流域,因交通的发展和文化的融汇,已经可以大致归并为关东(山东)和关西(山西)两个基本文化区。《汉书·赵充国传》:“秦汉以来,山东出相,山西出将。”《后汉书·虞翊传》:“谚曰:‘关西出将,关东出相。’”《汉书·地理志下》:“天水、陇西”“及安定、北地、上郡、西河,皆迫近戎狄, 修习战备,高上气力,以射猎为先”。“汉兴,六郡良家子选给羽林、期门、以材力为官,名将多出焉。”鲁地“其民有圣人之教化”,“今去圣久远,周公遗化销微,孔氏庠序衰坏”。“丧祭之礼文备实寡,然其好学犹愈于它俗。汉兴以来,鲁、东海多至卿相。”看来,由于各自文化基础的不一致和相互文化交往的不充分,以致两个基本文化区人才素养的倾向也表现出相当显著的差异。
东汉以至魏晋战乱频仍,人民流徙,异族南下,边人内迁,这些特殊形式的交通活动,都进一步加速了文化的融合。扬雄《方言》中的某些方域语,到了晋人郭璞作《方言注》的时代,已经成为各地通语。例如《方言》卷一:“秦晋之间凡好而轻者谓之娥,自关而东河济之间谓之媌。”郭璞注:“今关西人亦呼好为媌。”又“赵魏燕代之间曰姝”,郭璞注:“亦四方通语。”又如《方言》卷八:貔,“关西谓之狸”。郭璞注:“此通名耳。”可见到了郭璞所处的时代,许多关西、关东方言逐渐趋于一致。正如周振鹤、游汝杰所说:“《方言注》中提到的关西方言共七条,汉时皆是关东方言,可见晋时关西、关东方言已混化。”关注“方言地理和交通地理”的关系,可以获得有意义的发现。参见周振鹤、游汝杰:《方言与中国文化》,90页。书中有《方言地理和交通地理》一节,讨论多用三国以后的史料。(68~75页)
自东汉时期起,中原士人多避乱南渡,促进了江南经济、文化的发展。魏晋以后,于是出现了江南、江北两个文化区并峙的局面。由“关东·关西”到“江南·江北”之文化区划的演变,其实反映着交通的进步。参见王子今:《中国文化的地域风格》,载《武钢党校学报》,1991年增刊。
回顾文化史的进程,自然应当肯定秦汉交通建设对于秦汉文化统一的积极意义。正如孙毓棠所指出的:“交通的便利,行旅安全的保障,商运的畅通和驿传制度的方便,都使得汉代的人民得以免除固陋的地方之见,他们的见闻比较广阔,知识易于传达。汉代的官吏士大夫阶级的人多半走过很多的地方,对于‘天下’知道得较清楚,对于统一的信念也较深。这一点不仅影响到当时人政治生活心理的健康,而且能够加强全国文化的统一性,这些都不能不归功于汉代交通的发达了。”孙毓棠:《汉代的交通》,载《中国社会经济史集刊》,第7卷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