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秦汉交通史稿(增订版)(当代中国人文大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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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7章 秦汉人的交通心理与交通习尚(十一)

行神虽然平时并没有绝对的威严,然而王者与平民当远行时均谦恭礼祀,不敢有所疏慢。

《墨子·贵义》:“子墨子北之齐,遇日者。日者曰:‘帝以今日杀黑龙于北方,而先生之色黑,不可以北。’子墨子不听,遂北,至淄水,不遂而反焉。日者曰:‘我谓先生不可以北。’子墨子曰:‘南之人不得北,北之人不得南,其色有黑者,有白者,何故皆不遂也?且帝以甲乙杀青龙于东方,以丙丁杀赤龙于南方,以庚辛杀白龙于西方,以壬癸杀黑龙于北方,若用子之言,则是禁天下之行者也。’”由日者之言,可知行忌有时源于天帝崇拜。睡虎地《日书》甲种“行”题下可见“是日赤啻(帝)恒以开临下民而降其英(殃),不可具为百事,皆毋(无)所利”,尤其不能“大行远行”(一二七正~一三○正)的内容。《日书》乙种也有大体相近的条文(一三二~一三七)。史籍中往往可以看到神灵当路的传说。《风俗通义·怪神》:“谨按《管子书》:‘齐公出于泽,见衣紫衣,大如毂,长如辕,拱手而立。还归,寝疾,数月不出。有皇士者见公,语惊曰:物恶能伤公,公自伤也。此所谓泽神委蛇者也,唯霸主乃得见之。于是桓公欣然笑,不终日而病愈。’”又如《史记·秦始皇本纪》记载:

(三十六年)秋,使者从关东夜过华阴平舒道,有人持璧遮使者曰:“为吾遗滈池君。”因言曰:“今年祖龙死。”使者问其故,因忽不见,置其璧去。使者奉璧具以闻。始皇默然良久,曰:“山鬼固不过知一岁事也。”退言曰:“祖龙者,人之先也。”使御府视璧,乃二十八年行渡江所沈璧也。

神灵虽未启示世事,仅在道中显身者,有《史记·高祖本纪》所载刘邦被酒夜经丰西泽中遇“大蛇当径”,“拔剑击斩蛇”事,传谓“白帝子也,化为蛇,当道”。《史记·封禅书》还记述如下故事:

文帝出长门,若见五人于道北,遂因其直北立五帝坛,祠以五牢具。

后“长门五帝使祠官领,以时致礼”。“若见”五帝临道之幻觉,竟导致增置了祠礼制度完备的新的祀所。

江绍原在研究中国古代旅行者“行途遭逢的神奸和毒恶生物”时指出:“古中国人把无论远近的出行认为一桩不寻常的事,换句话说,古人极重视出行。夫出行必有所为,然无论何所为,出田,出渔,出征,出吊聘,出亡,出游,出贸易……总是离开自己较熟悉的地方而去之较不熟习或完全陌生的地方之谓。”古人“对于过分新奇过分不习见的事物和地方每生恐惧之心”,陌生的地方“不但是必有危险,这些危险而且是更不知,更不可知,更难预料,更难解除的。言语风尚族类异于我,故对我必怀有异心的人们而外,虫蛇虎豹,草木森林,深山幽谷,大河急流,暴风狂雨,烈日严霜,社坛丘墓,神鬼妖魔,亦莫不欺我远人”。江绍原还指出:“上古人自以为出行不论远近,随时随处有为超自然物所乘之可能。这些超自然物,或在山林川泽,或在木石水火,或在道途丘墓,或在馆舍庙堂。他们大抵不出自然精灵与人鬼两大类,其中较大较有力者,有时被呼为‘神’。”江绍原:《中国古代旅行之研究一——侧重其法术的和宗教的方面》,5、75页,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9年7月据商务印书馆1935年版影印。秦始皇东巡封禅泰山,不从儒生博士“为蒲车”、“埽地而祭”诸议,径直登山,“中阪遇暴风雨”(《史记·封禅书》)《史记·秦始皇本纪》:“二十八年,始皇东行郡县,上邹峄山,立石,与鲁诸儒生议,刻石颂秦德,议封禅望祭山川之事。乃遂上秦山,立石,封,祠祀。下,风雨暴至。”,诸儒生于是讥之,以为神灵惩戒。又有湘山祠“大风”影响行程事,“浮江,至湘山祠,逢大风,几不得渡。上问博士曰:‘湘君何神?’博士对曰:‘闻之,尧女,舜之妻,而葬此。’于是始皇大怒,使刑徒三千人皆伐湘山树,赭其山”(《史记·秦始皇本纪》)。秦始皇侮蔑湘君之神的狂暴行为,固然是政权强压神权之例,然而这一事件又同样可以说明交通活动中山川神崇拜的强有力的影响。《史记·封禅书》还记述,汉武帝“独与侍中奉车子侯上泰山”,“既已封泰山,无风雨灾,而方士更言蓬莱诸神若将可得,于是上欣然庶几遇之,乃复东至海上望,冀遇蓬莱焉。奉车子侯暴病,一日死。上乃遂去”。行程中种种意外事件,往往都被看做神灵有意识的暗示。

道路神及行神崇拜的发展,导致秦汉时期祖道风习的盛行。

《史记·五宗世家》记载,临江王刘荣因罪被汉景帝征召,临行,“祖于江陵北门,既已上车,轴折车废”。江陵父老私叹曰:“吾王不反(返)矣!”刘荣后来果然自杀,葬于蓝田。张守节《正义》引《荆州图副》云:“自此后北门存而不启,盖为荣不以道终也。”《汉书·刘屈氂传》:“贰师将军李广利将兵出击匈奴,丞相为祖道,送至渭桥。”汉宣帝时,太博疏广与其兄子疏受一同“归老故乡”,“公卿大夫故人邑于设祖道,供张东都门外,送者车数百两”(《汉书·疏广传》)。《淮南子·主术》:“尧、舜、禹、汤、文、武,皆坦然天下而南面焉。”“行不用巫祝,鬼神弗敢祟,山川弗敢祸。”追念先古圣王不行祀行祖道之礼,以批评当时祖道等礼仪之隆重与殷勤。

甚至偏远至河西边塞基层守备军人之中,也流行祖道风习。居延汉简可见如下简例:

侯史褒予万岁候长祖道钱出钱十付第十八候长祖道钱

道钱出钱十付第廿三候长祖道钱

道钱出钱十

出钱 (1049,14514)

“祖道”,已经成为汉代民间最为引人注目的交通礼俗。参见许志刚:《祖道考》,载《世界宗教研究》,1984(1)。

东汉著名文士蔡邕曾作用于祖道时祝诵的文字《祖饯祝》,其中写道;

今岁淑月,日吉时良。爽应孔嘉,君当迁行。神龟吉兆,林气煌煌。著卦利贞,天见三光。鸾鸣雍雍,四牡彭彭。君既升舆,道路开张。风伯雨师,洒道中央。阳遂求福,蚩尤辟兵。仓龙夹毂,白虎扶行。朱雀道引,玄武作侣。勾陈居中,厌伏四方。往临邦国,长乐无疆。

通过祝文的内容,可以知道当时的祖道仪式,主要是为了祈祝行旅的安全。“鬼神弗敢祟,山川弗敢祸”,正是旅行者在交通实践中最基本的愿望。

《潜夫论·巫列》说到“小人之所望畏”的“士公、飞尸、咎魅、北君、衔聚、当路、直符七神”。其中“当路”神,当有主宰行旅吉凶的威力。而《抱朴子·登涉》说:“山中寅日,有自称虞吏者,虎也;称当路君者,狼也。”《老子·德经》有“陆行不遇兕虎”语。包括山行虎狼毒虫之凶害在内的交通风险,也是行忌规则之繁密与行神崇拜之狂热的基本因素之一。《后汉书·儒林列传·刘昆》:“崤,黾驿道多虎灾,行旅不通。”虎患之严重,甚至曾经阻断最重要的交通干道。参见王子今:《秦汉虎患考》,见《华学》第1辑,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1995年8月;《汉代驿道虎灾——兼质疑几种旧题“田猎”图像的命名》,载《中国历史文物》,2004(6),收入《崤函古道研究》,西安,三秦出版社,2009年8月。

据孙星衍校刊本《抱朴子·登涉》,抱朴子曰:“山无大小,皆有神灵”,“入山而无术,必有患害”,包括疾病伤刺,光影异声,大木摧折,岩石坠落,猛兽犯人等,都严重威胁交通安全。而“入山之大忌,正月午,二月亥,三月申,四月丑,五月戌,六月卯,七月子,八月巳,九月寅,十月未,十一月辰,十二月酉”,又恰恰与睡虎地《日书》甲种“行”题下“大行远行”的忌日基本相同。只是《日书》仅限于各月上旬。与秦汉多种交通禁忌所表现出的历史延续性同样,秦汉祀行与祖道礼俗对于后世也曾保持长久的历史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