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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山江苗族的历史与记忆(3)

沈从文在其《苗民问题》一文中,沉重地分析道:我们应当知道,湘西在过去某一时,是一例被人当作蛮族看待的。虽愿意成为附庸,终不免视同化外。被歧视也极自然,它有两种原因。一是政治的策略,统掐一省的负责者,在习惯上的错误,照例认为必抑此扬彼,方能控制这个汉苗混处的区域。一是缺少认识,负责者对于湘西茫然无知,既从不作过当前社会各方面的调查,也从不作过历史上民族性的分析,只凭一群毫无知识诈伪贪污的小官小吏来到湘西所得的印象,决定所谓应付湘西的政治策略。认识既差,结果是政策一时小有成功。地方几乎整个糜烂。这件事现在说来,业已成为过去了。未来呢,湘西必重新交给湘西人负责,领导者又乐于将责任与湘西优秀分子共同担负,且更希望外来知识分子帮忙,把这个地方弄得更好一点,方能够有个转机。

对整个问题,虽千头万绪,无从谈起;对苗民问题,来到这十三县做官的,不问外来人或本地人,必须放弃两三千年以征服者自居的心理状态,应当有一根本原则,即一律平等。

教育、经济以及人事上的位置,应力求平等。去歧视,去成见,去因习惯而发生的一切苛扰。在可能情形下,应奖励客苗互通婚姻。能够这样,湘西苗民是不会成为问题的。至于当前的安定,一个想到湘西来的人,除了做汉奸,贩毒品,以及还怀着荒唐妄想,预备来湘西搜刮剥削的无赖汉,这三种人不受欢迎,此外战区逃来的临时寄居者,拟来投资的任何正当商人,分发到后方的一切公务人员和知识分子,以及无家可归的难民妇孺,来到湘西,都必然得到应有的照顾和帮助,不至于发生不应当有的困难。湘西人欢喜朋友,知道尊重知识,需要人来开发地面,征服地面,与组织大众,教育群众。凡是来到湘西的,只要肯用一点时间先认识湘西,了解湘西,对于湘西的一切,就会用另外看法,不至于是先入为主感觉可怕了。一般隔靴搔痒者惟以湘西为匪区,作匪又认为苗人最多,最残忍,这即或不是一种有意诬蔑,还是一种误解。殊不知一省削治若领导得人,当权者稍有知识和良心,不至于过分勒索苛刻这类山中平民,他们大多数在现在中国人中,实在还是一种勤苦、俭朴、能生产而又奉公守法,极其可爱的善良公民。

四、湘西光复运动、革屯运动和匪患

历史的齿轮滑过苦难的19世纪。20世纪前半期,苗区之外,“国民”取代了“子民”,但包括山江苗族在内的湘西苗族的处境非但没有好转,情况反倒更为恶劣了。

1912年,湘西光复运动在略有反复之后,革命最终成功,清朝统治者被赶走。然而湘西地区实质上没有任何变化:田地租税,官兵饷粮,依旧按照清朝惯例收发;直至1936年上半年“苗民革屯”以前,屯田军官的官衔依旧沿用清朝颁授。清末改制,废除绿营军另组新军的改革还未到湘西时,清朝已被推翻,于是清朝镇守镇筸城的职司在民国时期改为“湘西镇守使”,早年留学日本的同盟会会员、后来参加过南京起义的苗族田应诏被任命为“湘西镇守使”兼任“辰沅道尹”,治理湘西。1917年,湘西在军阀混战中取得独立地位,镇筸镇守使正式改称“湘西军政长官”,依照半新半旧的政治模式治理苗疆一切事务。其后相继崛起的田应诏、张学济、陈渠珍等地方军政势力,直接影响到湘西社会后来30年的兴衰荣枯。

然而这一切政治烟云,对于地处腊尔山台地的山江苗族来说,要么是与己无关,要么是再一次伤心裂肺的被追赶、捉拿与剿杀。辛亥革命后不久,凤凰初次发起的武装起义失败后,苗民遭受了一如既往的“非子民”待遇。在清朝官吏们的眼里,湘西光复运动只是“苗人造反”——苗族不服王化的历史延续。沈从文在他的《从文自传》里为我们留下了如下记录:

革命算已失败了,杀戮还只是刚在开始。城防军把防务布置周妥要当后,就分头派兵下苗乡去捉人,捉来的人只问一句两句话,就牵出城外砍掉。……当初每天必杀一百左右,每次杀五十个人时,行刑兵士还只是二三十人,看热闹的也不过三十左右。有时衣也不剥,绳子也不捆缚,就那么跟着赶去的。常常有被杀的站得稍远一点,兵士以为是看热闹的人就忘掉走去。被杀的差不多全从苗乡捉来。糊糊涂涂不知道是些什么事,因此还有一直到了河滩被人吼着跪下时,方明白将有什么新事,方大声哭喊惊惶乱跑,刽子手随即赶上前去那么一阵乱刀砍翻的。

这愚蠢残酷的杀戮继续了约一个月,方渐渐减少下来……到后人太多了,仿佛凡是西北苗乡捉来的人皆得杀头。

衙门方面把文书禀告到抚台时大致说得就是“苗人造反”。因此照规矩还得剿平这一片地面上的人民。几个本地有力的绅士,也就是暗地里同城外人沟通却不为官方知道的人,便同向宪台请求有一个限制,经过一番选择,该杀的杀,该放的放。每天捉来的人即有一百两百,差不多全是四乡的农民,即不能全部开释,也不就全部杀头,因此选择的手续,便委托了本地人民所敬信的天王。把犯人牵到天王庙大殿前院坪里,在神前掷竹筊,一仰一覆的顺筊,开释,双仰的阳筊,开释,双覆的阴筊,杀头。生死取决于一掷,应该死的自己向左走去,应该活的自己向右走去。一个人在一分赌博上既占去便宜三分之二,因此应该死的谁都不说话,就低下头走去……

腊尔山台地苗族在舔吸自己受创的伤口之余,除了一如既往地与艰难的地理条件抗争、辛勤劳作负担屯租以求生存外,还将自己隐藏得更深,更加注重自保,对外界和政府更为惧怕,对外族人也更为疑惧和不信任。

20世纪30年代,湘西的苗族被迫于内焦外困和生活的重压,重新举起了义旗。1934年,湘西连续发生水涝旱灾,生活在屯田制下的苗区民由于近两年湘西民众所感到的受******嫡系军队的欺侮、敲诈和压迫,对陈渠珍重新主持湘西局面抱有某种期待,因此,在陈渠珍抵达沅陵那天,沅陵竟出动了一万多人,在沅水两岸欢呼,迎接陈渠珍的归来。

与此同时,国民党军队向苗族起义军的进攻,因连遭败绩,被迫放弃武力解决湘西问题的策略,采取软硬兼施,被迫苗族起义军接受改编。于是,龙云飞等人也来到了沅陵。在陈渠珍、龙云飞这些能左右湘西地方局势的各方头脑眼里,沈从文这时已经颇有分量。这不仅是由于他已是全国知名、在湘西更是所有读书人无所不知的著名作家,而且是跑过大码头、见过大世面,对目前国事深有了解的人物。过去,沈从文就已和陈渠珍、龙云飞相熟,其他高级幕僚与沈从文也非亲即友。因此,一时间,沈从文成了大受欢迎的远方来客,时局的变化使他说话也没有了忌讳。几方凑合,大家有了一席长谈。这次谈话对湘西局势的后来发展产生了重要影响。

1939年9月至10月,新六军两个师(即龙云飞的新六军暂五师和暂六师)响应上级布置,驻守湘潭、株州,成功击退日军的进攻,协助取得长沙会战(始称“湘北大捷”)的胜利。

众要求湘西“自治政府”减租,独霸一方的军阀“湘西王”陈渠珍不许。

1936年初,凤凰苗族头领龙云飞、石维珍、龙云超等人与花垣苗族一起发动苗民起义,要求“废屯归民”,组成湘西民族抗日救国军,相继围攻永绥(今花垣)、凤凰、保靖等县。“七·七”事变后,运动又同抗日结合起来,组成“湘黔川苗民革屯抗日救国军”,提出“革屯抗日”等口号。

起义伊始,******从江西急调一个军的兵力,开进湘西,企图一面扑灭苗民起义,一面对陈渠珍所控的地方势力进行兼并压迫,从而一箭双雕。

1936年春,湖南省政府主席何键为了打击陈渠珍的势力,也派六十二师旅长张悫忠驻凤凰,以“清匪”、“挤枪”为名,滥杀无辜,陈渠珍的旧部多被株连。1936年8月,在龙云飞的周密部署下,苗族起义军攻陷乾城。******将失败责任转嫁到何键身上,同年11月,撤销何键湖南省政府主席职务,宣布湘西为“匪区”,继续调兵遣将,向苗民起义军进攻,湘西一时陷入极端混乱状态。对外孤立自守的陈渠珍受内外夹攻,被迫下台,从此后湘西结束了自治状态。

1938年初,因国民党军队向苗族起义军的进攻连遭败绩,国民党被迫放弃武力解决湘西问题的策略,答应起义苗民的要求,实行“废屯升科”,革除了乾嘉起义后延续湘西140多年的屯田制度。已出任湖南省政府主席的张治中软硬兼施,逼迫苗族起义军接受改编。龙云飞等人领导的苗族起义军从抗日大局出发,在沈从文的斡旋下,接受了国民党政府的改编,八千苗族起义男儿被改编开赴抗日前线,在湘北一带与日军浴血作战,协助取得“湘北大捷”的胜利。之后,龙云飞等起义领袖在识破国民党政府企图假日军之手,消灭苗族生力这一阴谋之后,相继返回湘西。

1936年7月,湖南省政府通过了“湘西苗民文化经济建设方案”。方案强调了苗区军事自治,包括修建用于抗匪使用的碉堡和对用户继续进行武器登记,提出帮助苗区发展教育和经济,提倡通婚,结束对苗人的民族歧视,并号召苗民“改习汉语”,丢弃过量的献祭惯俗和“婚丧不良习惯”及“不正当娱乐”。其后由于抗日战争的爆发,湘西成为抗日大后方,一切服务于抗日救国这个目标,因此这个方案在湘西苗族地区没有得到贯彻,最终变成一纸空文。

湘西在近现代时期一直深受匪患之害,直到共产党进入湘西建立政权以后,土匪势力才被彻底铲除,人们生活才得以太平。兵与匪在社会上所扮演的角色区别不大,各种地方势力之间互相发生冲突,出于报复动辄血洗苗寨,或者勒令苗寨交纳保护费。这些匪徒的客观存在,加重了苗族的经济负担和心理负担。在苗族人的印象中,兵、匪都是特别令人恐惧的势力。苗语将“兵”喊作“庚”(“虫子”),指的是兵和一种能做蛹的虫子如菜叶青、毛毛虫、桑蚕一样具有蚕食的力量。

兵荒马乱的岁月里被他者欺凌压制的历史,使苗族地区的土地兼并愈益严重,生活环境更为恶劣,人们的怨恨和积怨愈深,对外界的惧怕、仇视和自保心理也愈强。终年勤劳却不得一饱,动辄饱受穷病而死,人们在恐惧中挣扎,生存本身成了包括山江苗族在内的湘西苗族最大的人生理想。

五、山江苗族的记忆与认同

对于乾嘉苗民起义的情形和状况,由于人事久远,同时我的田野调查范围内没有直接与清军发生战争的古战场,因此人们对于这段历史记得不是很明晰,但由于当时被称之为“苗巢”,山江苗寨事实上是苗民起义军的一个大后方,人们对此的记忆还有一些存留。

山江苗族的总体感觉,就是过去和现在很不一样。“那次事”(指乾嘉苗民起义)是转折的一个关键点。这些变化,体现在对于房屋样式、苗族服饰、苗药、苗族武功、民间乐器的记忆和还傩愿唱词中。

一位木匠曾向我介绍这里房子样式的变化,说这里的苗族过去修屋子都不需要修围墙。寨子里虽然有寨门,但没有保家楼和卡子。自从“那次事”(指乾嘉苗民起义)后,人们修屋子除了考虑防寒、防雨和防猛兽外,还要特别注重防枪、防弹和防火。

人们对于乾嘉苗民起义前苗族的服装也有一定的记忆。一位会绣花的老婆婆告诉我:“以前我们的衣服可不是这样子的,衣是开襟的,没有裤子,只有裙子,上面绣的花也不一样,我小时候看到我奶奶死时还穿那样的衣服。”

一位对苗药颇有研究的师傅告诉我:“我们苗族有一种能够使子弹从人的身体里退出来的‘退子弹’药,苗名叫‘一毛’,‘一毛’是什么,我一直不清楚,因为从苗语词来讲,怎么都无法解释,后来我看到古书把“那次事”(指乾嘉苗民起义)叫‘乙卯事变’,才恍然大悟,原来我们把‘乙卯’记成‘一毛’——这‘退子弹’药一定是在乾嘉苗民起义,即‘乙卯事变’中立了大功才被我们的祖先记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