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内介渐渐地发现,北有马太郎那张最初看起来有些滑稽的面孔竟然还透出几分坚毅的神情,容不得自己等闲视之。
而且,这个男子脱口而出的“恢复王政”几个字已经深深地留在了他的心中。
虽然年轻的朝臣也常常说起这个词,但是,听起来更像是一种暧昧模糊的良心的表白。
他们所谓“恢复王政”不过是对幕府将军掌权之前,朝廷重臣可以为所欲为的那个遥远往昔的追思,是一种根本无法实现的一己私欲。
相比之下,眼前这个以经营当铺为生的男子,一年半前为寻找志同道合者从九州远道而来,他口中的“恢复王政”背后包含着严肃的诚恳和少有的坚定。
虽然河内介并不了解真木和泉守其人,但是却佩服他能够在黑船到来之前,先天下之忧而忧。
果真有这样的人吗?
河内介在怀疑的同时,像往常一样暗暗地反省自躬,如果真有这样的人物,自己必须向他虚心讨教。
“来,我这尼姑来为你们斟酒。”
在莲月尼姑的催促下,两人端起了酒杯:
“在下未曾听说过真木先生,但今天能和北有马先生相见,还得感谢莲月师傅呢。”
河内介先不动声色地找了个话头,然后又将话题巧妙转移到自己感兴趣的话题上。
“刚才,听北有马先生再三说到恢复王政、恢复王政……”
北有马太郎此时将身体向河内介挪近了一些。
“这么说来,莫非三长老师认为除了恢复王政之外,日本还会有其他的救国之道吗?”
这言外之意就是,我准备洗耳恭听老师的高见。
“但是,想要恢复王政,就得先打倒幕府呀!”
“非也!”
对方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
“幕府气数已尽,就是不动他一毫一发,也来日不多。而且,弄得不好,外国列强还会联手把它弄倒。不过,如果在恢复王政之前,幕府先被打倒,日本国就等于被灭亡了。”
“那么,难道真木先生认为不必讨伐幕府,就可以恢复王政吗?”
“三长老师,这才是问题的关键。真木先生以为,一棵行将枯死的大树再也成不了什么大器。这时,根本不必顾忌枯树,只须细心培育新苗。这棵新苗就是带给日本希望的恢复王政之路。等到新苗长大,将枯树铲除即可,除此之外,别无他法。此乃顺天之道,不知您是否赞同?”
河内介虽然并未表示反对,但也并未明白其中的深意。打着恢复王政的旗号,集结新生力量,幕府必定会不惜一切手段进行弹压。加上虎视眈眈的外国列强,日本势必陷入难以收拾的混乱之中。
这种想法不过是市井学者纸上谈兵而已。
河内介正暗自思忖着,北有马太郎的一句话触动了他。
“看来,老师只是个思想家,而不是个实干家呀!”
“哦,是吗?”
“真木先生说,现在已经不能再环顾左右而言他了。幕府只是枯树一棵,如果幻想依靠这棵枯树躲过劫难,日本举国都会毁于一旦。圣明的天皇陛下和您侍奉的天真可爱的祐宫殿下才是……”
“嗯。那么,真木先生是怎么说的呢?”
“揭竿而起。”
北有马太郎不动声色地说完,津津有味地端起了酒杯。
“一面号召天下恢复王政,一面在各地揭竿而起。……揭竿而起,就能为全日本带来新的活力。因此,必须迅速集结志同道合者,除此之外,已无他法。”
“这种说法倒是和水户主君的攘夷论有几分相似,倒是可以为我所用。”
“不,我想真木先生的思想比他们进步多了。我所说的既不是纸上谈兵,也不是权宜之计。让我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吧,三长老师您应该知道牛痘接种法吧,就是故意将牛体内的水痘病毒接种到人身体上,使人体中形成抵抗病毒的免疫力,这样就不会真的患上天花这种疾病了。”
“如今倒也有不少名医使用这种方法。”
“不错,我所说的揭竿而起和接种牛痘也差不多。事到如今,逐一说服各方尊皇、勤皇,都已经为时已晚……一旦打出‘尊皇攘夷’的旗号,不但可以召集志同道合之士,扩大影响,迅速提高现有的战斗力,还能号召全体日本人奋起反抗,有一举三得甚至一举四得的奇效。而且正如我刚刚得出的结论,只有守护神社的神官和乡村医生的儿子才能担当起号召者的重任。”
“哦?为何必须是神官和乡村医生之子呢?”
“你看,如今美国、俄国、英国、法国、荷兰蜂拥而至,和这些列强打交道的却是根枯叶败的幕府。”
“此话言之有理。”
“水户主君在这棵枯树下面叫嚷着尊王攘夷。其实,仔细想来,他不但没有意识到自己寄予厚望的不过是一棵枯树,还不辞辛苦地给它浇水施肥,虽然令人感动,但是难以救国家于危难之中。”
“这倒是个精妙的比喻。”
“当然,除了幕府之外,也不是没有强有力的诸侯。比如,长州和萨摩。不过,这些地方各自为政,形如一盘散沙,难以一藩之力担当拯救全日本的重任。所以,只能靠神官和乡医了。您难道没有发现,只有他们身上还潜藏着日本民众的良知和活力吗?”
“这个……”
“所以,真木先生意识到了这一现状。在您看来,真木先生的策略可能不过是一个权宜之计而已。而事实上,远非您所想象的这般简单。这是真木先生对国家形势精心分析才得出的结论。我们不能指望一棵枯朽的树木,而要培育一棵符合人们良知的新苗。请恕我冒昧地问一句,您认为当今日本,谁才能代表最正确、最神圣的良知呢?”
“那当然是宫廷,当今圣上。”
“正是如此。”
北有马太郎将身体向前微微探出,像是找到了自己的知音。
“所以,依靠圣上这棵大树主张恢复王政,绝非谬论,也不是什么姑妄之谈。”
此时田中河内介的眼睛闪烁着光芒,他的热情已经被不可思议地点燃了。北有马的话说得有条不紊,言之成理,想必事先一定作了精心的准备。
而且,说到依靠圣上这棵大树……这正是尊皇家、勤皇家心中的梦想,此时,河内介的眼中清晰地浮现出年轻的天皇和年幼的祐宫殿下的面容。
“三长老师!除了腐朽的幕府,日本的精神和日本的凝聚力依然没有消失。只要明白这一点,就一定能够团结起民众的力量。”
“这个道理我也懂……不过,世上应该不乏优秀的学者,各藩也有见识非凡的武士吧!”
“哈哈……您说得太客气啦。确如老师所言,世上不乏龙虎之士,但是这些人都受制于旧制度,如果不打破旧制度,他们将永远背负着精神的枷锁,难有作为。”
“原来如此……”
“所以,要揭竿而起。当然,这并非我的想法。这是真木保臣先生深思熟虑的救国良策,但是目前的问题是首先必须有人出来振臂一呼。”
“……”
“虽然长州藩的大名世代忠诚于天皇,怀有勤皇之志……不过,即使长州藩主举起大旗发号施令,也未必能得到民间的响应。再说,长州念念不忘关原之战以来的恩怨,发展下去最终也只能成为对幕府的反叛。萨摩藩同样如此。然而,民众中间还有两股力量与天皇陛下的心情是相通的。一个是守护神社的神,还有一个就是以医德为重,凭良知从医的人……只有这两种人才是尚未枯萎的嫩芽。”
河内介连忙摇摇手,拦住了北有马的话头。
关原之战中,长州藩加入了反对德川家康的一方。
“您不要再说了。我好像听明白了,让我好好想想。”
对方松了口气,接着又绽开笑脸,说道:
“来,让我敬您一杯!”
河内介毫不客气地接过酒杯,用力地“嗯”了一声。这声音回荡在屋里的每一个角落。
“如果我们真的按照真木先生所言,在各地揭竿而起……”
“最先起来响应的恐怕是各藩的下级武士,他们无官一身轻,没有牵绊,当然不愿落在神官和医生儿子的后面。”
“学者们也许会更加坚持他们的勤皇论。”
“对于他们来说,正如英雄找到了用武之地,可以一试身手。”
“原来要揭竿而起啊。”
“那样一来,民众才会觉醒。如今,有志之士正在全国各地展开游说,各藩都出现了新的萌芽。当然,我们可能将同那些妄图苟且偷生且见识短浅之徒发生激烈的摩擦。不过,这些摩擦就像人体中植入牛痘病毒一样而已。”
“是呀!”
“这样,学者们的报国激情也将应运而生。水户提出的尊皇攘夷这面旗帜恰好可以为我所用。如此一来,日本人心灵深处沉睡已久的大和魂将以星火燎原之势重新复活。问题是,先不打出尊皇攘夷的旗号,而号召天下恢复王政……那打出旗号的时机……”
“我明白了,不用再说了,可否容我安静地想一想?”
然而,北有马太郎仅仅停顿了片刻,马上又打开了话匣子。
“三长老师,我生在肥前岛原的有马村。所以,真木先生最初还以为我是基督教徒呢……不过,家父宽平听说我想外出游学,就举家从有马村搬到了久留米。真木先生正是看中了这一点,将我收为门生。我有一个为孩子学业而不惜举家迁徙的父亲,还有一个弟弟叫做中村主计重义。我和家弟二人来到京都,在茫茫人海中苦苦找寻,终于找到了三长老师您。我们如果不能联合皇室以及天皇陛下身边的亲信,立即举兵起义,就不能激发士气。所以,无论如何请您与真木先生见上一面。见面之后,如果在您眼中真木和泉守根本不足与谋……如果您是那么想的,只须对我明言便可。不知您意下如何,能否劳驾您前往久留米呢?我们认为,现在已经过了游说、鼓动的时候,揭竿而起的时机已经到来。”
田中河内介依然一言不发,一会儿抬头看看天空,一会儿又低头饮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