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大局已定。
这时,阿部伊势守开始隐隐地感觉到了隐藏在水户齐昭强硬态度下面的真实意图。
老主公力主开战……不过,这也许并非他的本意,而只是一个策略。表面上对外宣称不惜决一死战,真正的目的却是牵制对方,以便将签订条约的时间拖延三五年时间。
所以,尽管齐昭仍然没有改变其强硬的架势,但是听说幕府准备在神奈川与佩里谈判之后,他并未表示反对。自从幕府决定在神奈川驿站前方的横滨村建设一座接待洋人的馆舍,江户城内就开始了无休止的讨论。
佩里已经提出了谈判的要求。
在美国人强大的压力面前,日本人可能会慑于对方的武力而一再让步。美国则一定会步步紧逼,一举打开日本的国门,强迫日本签订友好条约、通商条约等各种条约。
“在此背景之下,日本可以妥协到什么程度,交涉的底线又是什么呢?”
关于这一点,日方必须事先有所准备。
但是,弱者总是免不了一次次妥协的命运。划定的一条底线一旦被对方拒绝,日本必定还会在对方的紧逼之下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出让步。
其实,身处如此可悲的境地进行交涉,已经无任何尊严可言。
一次次的让步不但消磨了幕府阁僚的斗志,而且各藩诸侯的态度也逐渐发生动摇。前不久还意气风发地主张攘夷的人物,现在个个都成了高岛秋帆的拥趸。也许,这是因为日本直到现在才看清了这个世界弱肉强食的本质。不可否认的是,近代日本人就此迈出了精神堕落的第一步。
从此,追求正义的热情被求生和复仇的欲望所代替,日本的政治也逐渐走上了歧路。
当然,一味指责当时的日本或许过于苛刻。因为,如果日本此时不调整策略,一定会屈服于以佩里为代表的欧美文明,臣服于弱肉强食的赤裸裸的侵略。
就这样,日本终于确定了谈判的原则。
对第一项开展通商要求,不作明确答复。
对第二项救恤漂流民的要求和第三项提供煤炭的要求,可出于人道的考虑予以接纳。但是,仅限于长崎一地。
但是,谁又能保证这些原则能够被佩里接受呢?
只有水户齐昭还在坚持:
“这是最大限度的让步。如果连这些条件都不能接受,就只能一战决胜负。”
其实,开战只能进一步暴露幕府的弱点,所以也只是纸上谈兵而已。
此时,除了老中堀田正睦之外,彦根藩主井伊直弼也成为开国论的积极支持者。
2月9日,位于神奈川的谈判会馆终于匆匆完工了,日方接待大员的全权委任书副本也递交到了美国人手中。次日,双方的首次会谈终于开始了。
日方谈判团成员除了团长林大学头之外,还有江户町奉行井户对马守、派驻江户的浦贺奉行伊泽美作守、目付地鹈殿民部辅。当天,众人一同前往会谈地点,迎接佩里登陆。
这时,奉命负责陆上警备的是小仓藩和松代藩,负责海上警备的是鸟取藩。
这里,暂且摘抄佩里在《日本远征记》中关于当天会谈情景的一段描写。
……日本的接待大员从神奈川城内乘着舢板船在谈判地浜边(横滨)登岸。这是一艘双层船,船上插着各色华丽的旗帜,悬挂着五颜六色的幕布,三根桅杆上的长旗迎风招展。是日,天气晴朗,横滨港聚集着无数日本船只,只见船头装饰华美,插着无数画有横线的四角小旗。
为了继续吓唬日本人,佩里司令这次登陆时的阵势仍旧十分隆重。除了一部分留守人员在军舰上执勤,其余的军官和水兵都穿着制服跟随他一同登陆,同行的还有三组乐队。军官们穿着长礼服,军官和乐队都佩带着刀剑和手枪。
随同佩里登陆的士兵全都挎着步枪和手枪,11时半刚到,军官和士兵在指挥官布卡南的指挥下分乘27艘小艇,排成一列,威风凛凛地向岸边驶来。
佩里司令从泼瓦坦号(当天的旗舰)乘上大艇时,马赛多尼安号发射了17发礼炮……
可以说,佩里的确为人类留下了一部珍贵的文献。这就是欧洲文明给予毫无还手之力的日本的见面礼,这些事实雄辩地证明了在占领地球、掌控世界之前,欧美列强在地球的各个角落都干了些什么样的勾当。
佩里登岸之后,为了继续恐吓日本人,乐队又开始奏起了音乐,身着蓝白两色服装的队伍枪剑如林,在阳光下发出明晃晃的亮光……他们进入馆舍的时候,神奈川海面上隐隐地传来了大炮的轰鸣声。
其中,献给佩里的礼炮共21发,献给林大学头的礼炮共17发。日本人最害怕炮声,所以他们每听到一声炮响,就在心里默默地计算着。那天,美国人一共鸣放了55发大炮炮弹。
有人看清了欧洲文明的实质,说“欧洲文明等于55发礼炮”这真不愧是一个辛辣的讽刺。
至于双方进行了怎样的对话,这里就不再赘述。
学者出身的全权特使被55发礼炮吓得浑身发抖。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此时只能任人宰割。
美国人轻而易举地突破了日本人想要守住的最后一道防线。2月18日举行第二次会谈时,幕府不但同意开放长崎港,还被迫开放了下田和函馆两处港口,其中下田素有“江户门户”之称,曾是幕府最不愿意开放的地点。
水户齐昭闻讯后大怒,要求幕府放弃承诺。然而,败军之勇已不足挂齿。
有人担心通过荷兰语间接翻译起来太慢,建议起用从土佐召来的漂流民中浜万次郎直接使用英语翻译。
但是阿部伊势守态度谨慎地说:
“……万次郎是美国人教出来的学生,从年幼时接受美国式教育,恐怕他被美国人利用。”
所以并未采纳建议。其实,此时已经不是什么翻译和策略的问题了。日本一向信仰正义,信奉“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和平主义思想,这种信念与以55发礼炮表示友好的西洋文明之间实在有天壤之别!
至于,是否所有日本人都像佩里所想象的那般惧怕大炮,并因此而畏缩,那倒是应另当别论。
普通百姓自有属于他们自己的敏锐直觉,国家大事并不是他们生活的全部。
此时正值阳春三月。佩里达到目的以后,立即赶赴向捕鲸船开放的函馆,然后又掉头转回向商船开放的下田,让士兵们轮流上岸游玩。然而,江户市民的心中并没有丝毫畏惧,他们正忙着沉浸在一年一度的赏樱活动之中。
虽然他们因国势不稳而心焦,但是他们更加敏感地懂得该如何享受生活。这天,江户的向岛上赏花的游客熙熙攘攘,人群中还交织着年轻女子的身影。
人们在樱花树下铺上红毯,准备了丰盛的菜肴和赏花的美酒,有弹三弦的,还有敲鼓吹笛的,到处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就在这微醺的人群中,吉田松阴(寅次郎)和他的朋友正漫步其间。
同行的还有岛山新三郎、永鸟三平、金子重辅三人,他们是为了参加梅田源次郎(云浜)高部鼎藏以及其他长州、肥后和出羽等地的有志之士举行的赏花会。
这群人正以不同于普通市民的角度审视着佩里的到来。
说是审视,还不如说是监视更为合适。
对邪恶的仇恨化作一腔澎湃的热血在他们的体内奔流着。
在他们看来,佩里固然是十恶不赦的夷蛮之人,但是容忍佩里野蛮行径的幕府的无能和怯懦更加可恨。
不,参加聚会的年轻志士们的想法其实也未必一致。
也许,这是最后一次在日本赏樱花了……
长州的吉田松阴不时意味深长地与金子重辅对视一眼。
寅次郎早已预见到幕府与对佩里交涉的结果。所以,他准备在赏花结束后,与金子重辅一同离开江户前往下田。
他们计划从下田搭乘美国的军舰离开日本,去亲眼看看欧美文明的真面目。
寅次郎的想法得到了恩师佐久间象山的支持,但他的朋友们还不知晓他的计划。寅次郎决定以生命为代价,直面西方文明,学习西学,救日本于危难之中……这是寅次郎深思熟虑后的唯一愿望。
他们满怀感慨,行走在落英缤纷的花雨间,在人群中搜寻着正在聚会的朋友们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