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船长拉拢他加入军统时就说,自己看起来就是个好人……好人?江龙哑然失笑。
“想到什么得意事了偷着乐?”
江龙长叹一声,看看胡晓苏:“我想起一个人说过我是个好人,你看我是好人吗?”
胡晓苏两眼在江龙脸上扫了一阵,点头:“嗯,除了眼睛有点有点倔之外,还真是个好人样。”
江龙使劲睁大眼睛:“怎么看出来的?”
胡晓苏咯咯直乐:“你使劲就能睁大了?”
江龙默默地想:“真不想做好人了。”
胡晓苏蓦然明白,江龙心里又在想印子,抱着他的胳膊,将脸埋在他的胳膊上。
印子在世的时候,也没这么亲昵过。他很不习惯,摆脱了她温暖的臂弯,轻轻推了一下:“夜晚凉,去睡吧!我要上去,等老铁他们。”
“等他们上来了,你要来告诉我啊。”她尽管有点依依不舍,但还是顺从地走了。
他到了顶层,驾驶室里灯火明亮,夏勇在值班。老船长习惯性地蹲在船尾,在黑暗中,只见他的烟斗闪闪灭灭。
听到脚步声,他头也不回,只是问:“等不及了喔?”
“我们没错过吧!“
“你娃子放心,按照他们的速度,等哈哈豆能够碰到老。”
这一段航道比较宽阔,老弯儿很熟悉;驾驶室里面的X当然也熟悉。只有江龙心里忐忑不安,心里七上八下的。尽管这是小轮船,木头的机帆船也总没办法相比,不是说,川江不夜航吗?开机帆船的老板们胆子有多大?他们还敢深夜行船?
轮船的速度当然比机帆船快,但是两船相遇,就像老鹰碰到只小麻雀,怎么还能给老鹰嘴里喂食?这太难了,难得就像自己两手抛起石子,这两颗石头子还要在空中相遇……
他也蹲下来,递给老船长一根香烟。
老弯摇摇头:“没得我勒个鼓劲。”
然后问他今年多大了,以前干什么事的,家里有什么人?问了半天以后,笑道:“我两爷子遇缘,别个喊我江神,别个喊你江龙,都在长江里头泡大的。”
“老爷子,龙也要归神管的,你规格比我高……”
“莫说话——”老弯打断了他,“有声音——”
江龙闭嘴一听,果然前面有机器的马达声,随着轮船的前进,前面声音越来越响。
机帆船在前头,他怎么知道就是老铁他们的船?
似乎看出了他的疑问,老弯解释道:“那个船老大棒槌一个,夜航船里的人不多,只有他胆大包天……”
说完以后他站起来,用烟斗敲敲驾驶舱的铁壳子板壁,当然是在通知夏勇。
船渐渐地停下了。轮船停泊在江中,常有这种情况,过去听开船的说过,说是让蒸汽机冷却,所以即使船上有人没睡着,也不会大惊小怪。
刚才行驶的时候,江龙还依稀听到江风传来噗噗的声音,现在这么一停,距离远了,声音也渐渐远去。忙着停船干嘛?!总要等着两条船并行吧。
这样以来,不是和机帆船的距离越来越远了吗?他有心想要问老船长,可是又闭住了嘴巴,每当遇到这种事,他总是想到陈大烟袋会怎么做。在他的心里,大烟袋是无所不能、先知先觉的神,他是如何做到的?
可惜大烟袋没教他,而且跟防贼一样防着他。只是后来在小树林里,把他拦截住,给自己上了两个时辰的课,他一辈子也没学到那么多道道。
老船长也不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南岸,他也顺着他看的方向望过去。
忽然,从上游透了一点亮光来,不是一点,而是一团,也不是一团,是一圈一圈的亮光,亮光还在晃动,是绕着动。江龙心中一喜,夏勇的强力光电筒比自己的手表还管用啊!
他低声喊道:“来了,来了……”
“慌啥子?还有哈哈!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欢喜麻雀打烂蛋……”老船长一边说着,一边往驾驶室走去,跟着驾驶室里传来他的声音,“马达再冷一哈哈……”
跟着夏勇出来,两人就往底层走。江龙一边走一边问他:“船上的工人好像没变啊,还是那些?”
“不都是为了我们的人吗?”夏勇回答他,“在万县码头,老船长特意向总经理申请,就是为了老铁的安全换船不换人,全都是老弯的手下人,谁不听他的?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夏勇突然变得很啰嗦,可能跟他一样,心里充满了感激。
两人下到底层,站在船舱的左侧等了一会儿,小船渐渐靠拢了,跟着甩上来一根缆绳,夏勇紧紧地绑在船边,放下云梯,江龙又要翻出船外去迎接,下面人轻声说:“叔叔,我行的。”
眼见着,背着包袱的孩子就爬上来了,轻轻一跳,落到甲板上。不过一天一夜的时间,竟然锻炼得如此机智勇敢了。
那边,老铁也已经爬上来了,江龙抑制不住满心的激动,上去就和他来个拥抱。老铁拍拍他的背,什么话也不说。三个大男人再把小船扯起,扣在左边的船外。刚把这一切做好,轮船已经启动了,几个人一起进了大副的房间,这才敢说话。
江龙轻轻地问:“怎么样?”
“没怎么,一路平安,没有海底两万里那么惊险。”少年满不在乎地说。
“我们这是在长江上,哪来的海呀?”
夏勇笑嘻嘻地说:“他说的《海底两万里》,是科幻作家凡尔纳的长篇小说,我也看过。”
江龙解嘲地摇摇头:“我只听说书的说书,是从来不看书的人,不晓得。”
老铁要给孩子解开包袱,钟雷鸣说自己来。他就把自己的包袱解下,这才对两个人说:“真要谢谢老船长,安排得真好。”
江龙这才想起来:轮船停在机帆船下水的位子,老铁他们在上游换上小船,划过来是顺水,才容易靠近大船。看我这猪头脑子,他拍拍自己脑瓜,嘿嘿地傻笑。
几个人问他笑什么,他不好意思地摸着后脑勺,只是问夏勇什么时候发电报。
夏勇说:“明天早上也来得及,轮船还要走半个白天呢!”
江龙还是有点不放心:“万一你没办法上岸怎么办?”
夏勇告诉他们,已经和万县的朋友说好了,估计船快到重庆的时候就打电话过去,问那边码头上的情况。如果有钟家来人迎接,就发电报给夏勇——那分三个等级:
只有三五个人迎接,电报上就写“一帆风顺”,中等规模的人迎接,就是“风平浪静”,如果声势浩大的迎接,那就是“波涛汹涌”。
“这主意不错。”老铁也夸夏勇想得周到,又问那个少年,“你爷爷的行为方式与众不同吗?”
小钟跟他说:“妈妈给我说过,爷爷过去是码头上袍哥的舵把子,在码头上混过好多年,他不出手便罢,做事从来光明正大,喜欢热闹,摆排场,就像县官老爷出行,事先打出肃静回避的牌子样。所以,来迎接我们的人数多少,也会事先通知码头的。”
江龙有几分咋舌:“湖城还没有这么牛的人,山城到底不一样。”
只是还担心波涛汹涌的场面,就是迎接他们的人多,特务趁浑水摸鱼怎么办?如果显示的是‘一帆风顺,风平浪静’怎么办?
“当然要做两手准备。”老铁说,“我已经和机船上的船老大说好了,明天只要得到准确的消息,我们就可以做好准备。”
钟雷鸣仰着脸问:“怎么准备?”
老铁说:“你记住了,如果是一帆风顺,我下船你不下船——”
“不,我跟你一起下船。”钟雷鸣撒娇地扭扭身子。
“听话。”老铁继续说,“机帆船的老大说,离重庆朝天门码头有二十多里的地方,长江和泯江交汇,形成了一个滩涂叫鸡冠石——就是像鸡冠那样的大石头,现在水位比较低,露出来了没有?”
夏勇说:“我已经将近十来个月没经过那里了,吃水较深的驳船是不敢靠的。”
老铁说:“不要你们靠上去,我悄悄下水划过去,等到机帆船过的时候,可以把我接走,以后再见机行事。”
江龙十分佩服,也就在一天一夜之间,他已经为自己在陌生环境中联系了进出的道路,以后得好好向他们这样的人学习。
詹姆斯说:“舅舅你不能一个人走,我爷爷那么疼我,不会只派几个人接的。”
X说,也可能是中等规模的,因为这又不是上前线……
“只有这样了,”老铁说,“应付第二套方案就是我们两个人各自背着包袱上岸!”
雷鸣一声不吭,他现在也没有把握,又不是凯旋归来,用得着声势浩大的迎接吗?
只有江龙问,如果是波涛汹涌迎接怎么办?
老铁回答:“这是最安全的场面,我和孩子各自捧着骨灰盒上岸。小钟与我说好了,不准别人来接我们手中的盒子,只要捧进他家里,我们就有回旋的余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