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的是,眼看朝天门就在身边,轮船没有停下来却继续往前开。
船长对这里已经是轻车熟路,也有些奇怪,轮船上的船员他还有认识的,问了以后才知道。这一艘轮船不在朝天门上岸,而要转到储奇门码头。
那是下半城的码头,是沿长江开的六个城门中也很重要的城门之一。位置在城的正南方,瓮城面向长江上游。
“出奇门?”詹姆斯把这三个字念得怪声怪调的,等候下船的人都笑起来。
船长一本正经给他介绍:储奇,是寓有富足昌盛的意思。昔日,城门外码头起卸的货物很多很多,大都是四川出口的药材山货,城门内集中了药材和山货的商号和堆栈,都靠这些发财了。古代就有“储奇门,药材行,医治百病”的民谣。
“城门不是打仗用的吗?”
“主要还是防御用的,古代的城墙就为的是保家卫国。”厅长自豪地说,“重庆是一座英雄的城市,四川最早的制置使余玠,后来的四川制置使张珏都是抗元英雄。他们手下的钓鱼城守将,还击毙过蒙古的先锋大元帅汪德臣,就连蒙古的第四个皇帝,成吉思汗的孙子蒙哥大汗,都是在这里战死的。”
一号不失时机地恭维:“厅长真是博学多识啊!”
“中国人不能忘国,四川人不能忘家乡,否则就是叛臣逆子。”
厅长的话,引得大家一起点头。不知是哪一点打动了心弦,詹姆斯上前一步和他并排,低下头对他说:“我决定了,就按您说的办,到您那里工作。”
“我们欢迎!”厅长满面笑容,连连点头说好。
终于卸掉了一个包袱,船长也趁机打趣:“好啊!按照中国人的说法,就是到我们政治处宣传厅的厅长麾下听令。”
詹姆斯听不明白了,扭头望着厅长:“您的衙门里都是灰吗?您在灰里传令?”
乔子琴留在船舱里细细地梳洗打扮,最后才出来,听到这里,也哑然失笑:“你真是老外讲外行话,麾下的‘麾’,是指旌旗,是古代将帅用来指挥的旗帜。”
“是乔小姐吗?果然秀外慧中。”听到身后有女人说话,报纸上见过她的照片,厅长一看就对号入座了,连连称赞,“有见识啊!宋辛弃疾《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就写道:‘八百里兮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就指的是旗帜。但是,它还有另一层意思,《三国志·吴书·张弦传》谏孙策里道‘愿麾下重天授资,副四海之望,毋令国内上下危惧。’这个地方,‘麾下’却是对将帅的敬称。”
马上就要见到自己亲爱的了,乔子琴心情大好,也笑嘻嘻地应答:“厅长学富五车,我在班门弄斧了。”
马上就要在这个地方开展工作,詹姆斯对这里的地理环境更感兴趣,只问为什么不在朝天门上船?要到这里来上岸呢?莫非也像很多国家那样分穷人区和富人区吗?
厅长告诉他:朝天门是迎接官吏圣旨的,称得上是贵门吧;而储奇门是古代西南各地进贡给皇帝的奇珍异宝转运进京的码头,算作财门。虽然不是迎接官吏的地方,但也是重庆交通的重要连接点,上半城和下半城正是在此处交连,看那门楣上还有‘金汤永固’四个大字哩。
“你不也是官吏吗?”记者的问题就是多,船长出川已经快一年了,对最近码头上的情况不是很了解,见大副过来,就让他来解答。大副告诉他们,说轮船上有一批重要物资要到这里卸下来
厅长自己解嘲道:“不是我们不重要,是货物比我们更重要。”
大副已经摒退众人,让官员们首先下船登岸。
刚刚走到趸船上,就听到了锣鼓的声音,已经有几个下属从上面下来,到轮船的悬梯门口,一个个抢着和刚刚下船的厅长握手。
有人报告说,岸上组织了欢迎的队伍。
厅长问:“就是敲锣打鼓的那些人吗?欢迎谁呀?”
大家说,就是欢厅长从前线凯旋归来。
“免了吧,这是辛辣的讽刺啊。”厅长摇头摆手,“我们尽管来得比较晚,但也不是从前线打了胜仗来的,到重庆是我们的败退,有什么欢迎的价值?”
迎接的下属说:“撤退也是一种战术,平安归来也值得庆贺的。”
“打了胜仗需要撤退吗?撤退是我们的耻辱!”见有人面露不悦的神色,厅长委婉地说,“好吧,你们要欢迎就欢迎这两位吧!”
说完他侧了身子,显露出身后的詹姆斯和乔子琴,说他们一路上历经千辛万苦,护送南京大屠杀的罪证,几乎走了半年才到达武汉,这位国际反法西斯主义的英雄,才值得我们欢迎!
詹姆斯往后退:“我不是英雄,我是狗熊,我把南京大屠杀的罪证弄掉了,被日本特务毁掉了……”
宣传厅的属员低声对厅长说,先到重庆的干部们,想了解一下武汉那边的战时情况,还是要请厅长给我们作作抗战动员,人员已经在岸上集结好了,如果厅长觉得旅途劳累了,就去解散他们……
“你们这是逼着我出席你们的会议是不是?”厅长叹了口气,“其实啊,坐船是最舒服的旅行,一点儿也不累哦,就是爬这个码头上的梯子累人,既然你们安排好了,我们就去坐坐歇歇气吧!”
詹姆斯说他的东西被日方毁了的时候,一点都没有责备她的意思,可船长偏在那时侧头望了一下乔子琴,她脸上挂不住了,也不管那些迎接的人和被欢迎的人在一起说什么,背着自己的小挎包,提着在武汉买的箱子,一个人朝岸上走去。
船长告诉乔子琴,只要她上了岸,自己就完成了任务。因为他已经电话单位,领导说已经通知对方来接她了,至于什么地方的什么官员他还搞不清楚,他只是奉局长的命令,然后向局长汇报。
乔子琴知道,能够指派他局长的只有楼澋。其实,自己也不知道楼澋当多大的官,干什么重要的事情,只是在木镇的薛司令那里,才知道他的地位与价值。
是不是官当大了,地位高了,对未婚妻就摆架子了?
高高的石头台阶像是要伸入云端,有接客人的亲友,有看热闹的百姓,也有等着为旅客挑行李的棒棒,就是不见那个英俊挺拔的身姿。
高高的台阶上锣鼓喧天,难道那是楼澋派来迎接自己的吗?我有何德何能需要敲锣打鼓地迎接?怎么没资格?起码我一路守护一个外国记者尽职尽责,路上还杀了鬼子的,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呢!
只是,这么多日子风霜雨雪,人黑得像是煤炭,皮肤也粗糙了,没有好的衣服穿,只有那件阴丹士林蓝布短袖旗袍,外面罩了一件白网纱,这就是她最拿得出的行头了……不要紧,哪怕素面朝天,在心爱的人眼睛里,也像是西施一样美貌。
她自信满满地步步升高,向几乎无边无际的台阶上走去。
厅长他们被甩在身后,毕竟养尊处优惯了,上台阶的脚步十分沉重,其余人不敢超越他,都慢慢尾随高官。
乔子琴加快步伐,居然一个人走在前面,只希望突然间猛然一抬头,就看见那张英气逼人的面庞。
詹姆斯觉得不太对劲,尽管对方已经拒绝了自己的求婚,尽管她说了到重庆来就是找恋人的,可是八千里路云和月,共患难同命运,多的是苦难,多的是磨难,多的是患难,已经到目的地了,像高山一样的台阶,提着箱子背着包,不能让她一个人攀爬呀!
好歹要尽自己的骑士风度,于是急走两步,大长腿跨上了台阶,要帮她提手里的皮箱:“乔,我来帮你——”
这人怎么这样不知趣呢?一个人走,就是要摆脱他,他还像像牛皮糖一样粘过来,楼澋应该就在上面,看见了会怎么想?这么长时间的跋山涉水,对这个一级一级平平整整的石头垒起来的台阶已经算不得什么了。
何况,已经走到了洪水期也淹没不到的高地,两边都是瓦房,像是形成上山的街道,拿着棍棒的搬运工站立两旁,看见这一对男女似乎游玩来的,几乎没带什么东西,也有没有上来招揽生意,都往下面趸船跑去。
乔子琴抬头望望顶上面一层,一大堆穿着制服的青年男女在敲锣打鼓,楼澋应该在里面吧?他怎么也不下来接自己?
詹姆斯还在殷勤地问:“我能为你做点什么?”
乔子琴急了,对身边的人用英语说了一句:“我最需要你做的事,就是马上给我走开。”
詹姆斯还没走开,十多级台阶上的一个人已经走开了。
这是一个年轻的军官,已经在码头上方矗立良久,穿着校官的制服,军帽压得很低,他就是楼澋,拜托船长护送乔子琴不是他自己找的,而是通过船长的上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