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工作性质决定不能以公谋私,只是婉转地转了个弯。跟着从武汉传来消息,说找不到了。正在这急,不久电话来重庆,又说已经找到了,跟着心上人就出现在报纸上——还是同时的多家报纸。
啊,那醒目的大照片,无异于插在心上的大刀:她和一个外国人拥抱亲吻,她和那个外国人共同举杯,那份典雅,那份羞涩,依然让他动心,可是除了照片,还有文字,已经不是新闻的新闻了。美国英雄和中国美人的绯闻闹得重庆沸沸扬扬,有夸女人漂亮的,有骂女人无耻的,幸亏重庆知道这女人是他对象的不多,却也让他无地自容。
他们来自家乡,而且是几千里路长途跋涉而来的,同行的是些什么人啊?目不识丁的码头工人,蛮不讲理的游击队长,后来加入了一个日本女特务,据说,有一段路还有几个土匪一起赶路……
天哪,想起来就汗毛立正,都是那个美国记者招来的祸事!也只有他两个有知识,有文化,还懂英文,当然会说得来,朝夕相处耳鬓厮磨免得了吗?所谓日久生情不是虚话呀,如果朝朝暮暮的时间加起来,当然也不比自己两人的时间长。但过去我们是两小无猜,而今他们可是成熟男女,美国人又天性浪漫、性格开放,不出事才怪呢!
可是还按捺不了自己的相思,希望这一切都是误会,听说轮船到达在这一天,他还是悄悄来了。爱情不在友情在,而且她来自家乡,总要问问父老乡亲吧!总要问问亲朋好友吧!总要尽地主之谊吧。
他因此悄悄地来,悄悄地等着,站在高高的坎子上密集的屋檐下,与看热闹的人与抢生意的人拥挤在一起,不想让下船的人一眼看见。
轮船渐渐靠岸,没想到她是第一个下船的,没想到跟着那个外国人也上来了,那么亲密地一起上码头,还要给她拿行李,而且,女人还说了一句英语。
为什么要用英语说?还不是怕人知道吗?心中没冷病,不怕吃西瓜,既然能拥抱能接吻,正大光明地上码头来,反而不容易让人疑心,还不是为了掩人耳目么?
再看看女人一步步走近,漆黑,瘦弱,连头发都有些枯萎,哪里像一个大家闺秀?简直就是一个黄脸婆子,过去还喜欢她的“淡扫蛾眉朝至尊”,“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现在一看,与另一个光鲜亮丽的女子比,简直土得掉渣,怎么能带到国都的上流社会混?
他彻底失望了,习惯性地90度转身,鞋跟相碰,悄然离去。
此时,乔子琴上台阶已经累了,正停步休息,想看看还有多少台阶能到大街上,抬头仰望,突然就看见一个军人,挺拔的身姿,熟悉的身影,站在一家杂货铺的屋檐下死死地盯着轮船的出口,不是他是谁?乔子琴怦然心跳,忍住没喊出声来,以为他会高兴地扑下来,还说等他下台阶来帮着拿行李,没想到,他巍然不动,难道还要自己去迎合他不成?她差点要喊出声来的时候,跟着就看见他那么熟悉的转身动作。
过去转身,都是在两人实在不能不离开了,他以军人的刚毅克制了难舍难分,是为了下一次见面的浓情蜜意,因为他们是神仙情侣呀。
见面不相识,他怎么能如此绝情?难道当了高官就无情无义了吗?果然他在台阶的上面,那句英语就是说给他听的,而让过往的行人听不见,听不懂,反而成为他离去的借口……
啊,他变心了。
相见不如怀念,见面就是冤家,我就是奔投他来的,还没说上一句话他就弃我而去,当众把我抛弃了。我怎么办?我何去何从?我还上去么?不如跳江算了……
乔子琴双腿发软,全身的骨头像被抽掉一样,一步都迈不动了。就在这时,厅长和他的随行人员也鱼贯地往上面走,在她的身后喊:“乔小姐,走不动了吗?给你雇一顶滑竿如何?”
乔子琴猛然惊醒:我是弃妇吗?他不要我,我就不活了吗?我能等着别人看笑话?没人知道刚才那军人是我的未婚夫,连詹姆斯也看不出来。我没办酒席没请客没结婚,他不要我,我还不要他呢!
看,厅长都对我这么客气,一个小军人算什么?乔子琴突然鼓起勇气,向大家点点头,说走得动,然后提着行李,一口气走到台阶的顶端。
要说不累,那是假话,一百多级台阶爬上来,乔子琴脸已经胀得通红,就像皮肤要开裂一样,她掏出手绢儿扇风。
一个纤弱的女子,那么亭亭玉立,娇小可人,居然第一个登上高高的台阶,敲锣打鼓的众人一起把目光投向她,几乎要偃旗息鼓了。
人群里,一个穿制服青年就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一脸的惊喜,赶紧掏出笔记本与钢笔,挤上前来彬彬有礼地说:“请问,您是乔小姐吗?能不能给我签个字?”
“你怎么认识我?”她惊异地打量着这个小青年。
“呵呵,天下谁人不识卿?”这话说得有几分轻佻。
边上又围过来几个男女,叽叽喳喳地说:“我们都看到报纸了。”
有人夸她:“你真是巾帼女英雄。”
有人损她:“别人是千里送京娘,你是千里送情郎……”
她有几分愤怒有几分莫名其妙:“什么巾帼情郎的?”
“哎呀,好多报纸都刊登了的,都有你和那个外国记者的大幅照片。”
“美国英雄和中国美人的故事,是抗日战争中的一段佳话……”
大家七嘴八舌七言八语,有调侃的有恭维的有歆慕的有嫉妒的,她猛然反应过来:詹姆斯被救出来了后,两人是被特工们带到宴会上重逢的。
大难不死,终于重逢,詹姆斯那一天格外激动,两个人焕然一新,衣冠楚楚地相见,他情不自禁拥抱着自己,而且还当众接吻的。
乔子琴猝不及防,又在大庭广众之下,只顾着难为情,发现有有光亮闪动,当时并没有在意,现在想起来,不就是镁光灯吗?一定有记者在拍照,军统特务们要宣传他们的政绩,端掉日本特务据点,成功解救了美国记者,肯定到报纸上发新闻:把这些照片登出来,配上图片,加上一点桃色,是不是更有趣?
除了看专业书籍,乔子琴没有看报的习惯,家乡已经沦陷了,报纸上也不会刊登有关情况。重庆的消息自然有人告诉她。詹姆斯怎么一回事?他不是每天有看报的习惯吗?又不是被软禁着看不见报纸,他怎么一点没声张,也不告诉我一声?
太可恶了,想到这里,她气得浑身发抖,但又不是一个喜怒于色的女人,更何况到了大城市,人生地不熟的,这些宣传部门的人,说不定里面就有记者编辑,什么话都能明目张胆地闹得满世界都知道,说什么都不合适。
难怪,楼澋明明看见我上了码头却不辞而别,他肯定早就看到报纸了,但心中还有一些情分,所以才专门来接我,也有几分不相信,然后看着詹姆斯跟我靠近,抹不下面子,心中愤愤不平,这才转身就走……
我真是冤枉啊!为他守身如玉?他却权当狗屁!这么不信任人,我还死皮赖脸找他去吗?
对围着她问长问短的人,乔子琴面无表情,淡淡说了句:“我看你们都是吃宣传这碗饭的,如果报纸都这样弄桃色新闻,怎样取信于民呢?”
厅长虽然儒雅,却也是被巴山蜀水抚养大的,正是壮年时期,也很快地上来了,朝敲锣打鼓欢迎他的属下摆摆手,含笑说:“不要这么兴师动众扰民好吗?胜利的锣鼓等我们打败日本人再敲打吧!”
因为有政府要员,官场讲究的论资排辈,不能走在厅长前面。船长领着他那一批特工也不敢抢先登岸,只有跟在后面走上来,没办法制止乔子琴走快,看见被自己护送的人被围攻了,赶紧上来解围:“乔小姐,我们一起到行营去歇歇好吗?”
本来指望楼澋会给自己安排一切的,谁知他竟然扬长而去。我为什么历经艰险要到这里来?来到这个地方,上不占天下不巴地如何是好?只有去找同学莫莉了。
既然甩开那些人,她就说:“没那个必要,我要去武汉医院,请帮我问问怎么走?”
“哦,不要慌,”船长说,“詹姆斯先生留下来了,按照领导的指示,已经把你平安护送到重庆,我需要在这里打个电话请示局长,问问把您送到哪里?”
“你们局长跟我有什么关系?”乔子琴面无表情地说,“谢谢你一路护送。”
“能告诉我你到武汉医院找谁吗?”
“啊,我的同学莫莉,也是要好的朋友。”
船长问问边上欢迎厅长的人们:“你们谁知道武汉医院搬哪里去了?”
有人不作声有人摇头,只有一个女孩子说:“磁器口沙坪坝都有医院搬过去,但是不知道是什么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