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姐姐,那一次,我不小心把房子给你们烧了。"
"没得啥弟弟,只烧了偏厦。"
"听说坤章爸......"
没等何大把话说完,菊花点了点头,眼圈一红。
这是一个身材矮胖脖子粗短的姑娘,心善,嘴巴很甜,没想几年后得一场病,成了哑巴......
站在一棵桐子树下,菊花告诉了何大许多事情,她说,她现在跟妈妈与李篾匠住在一起。这里的篾货不多,李篾匠改行学了石匠。开始,她母亲跟李篾匠好的时候,坡上人扬言要打李篾匠,李篾匠像狗一样,东家说情西家讨好,一到别人家门口就跪在门槛上。可他还是没免去一顿暴打。那天晚上,他们睡下了,几层院子也静悄悄的,没想到突然起了喧哗,门被砰地一声踢开,以何华强为首的十几个男人,涌进了他们家,把李篾匠和她母亲从床上拖出来,点着火把,绑到黄桷树上去毒打。
她母亲和李篾匠都光着上身......把两人打得血湖血海的时候,他们就要剥去李篾匠的裤头,这时候,妇女们都离开了,她也离开了,他们怎样折磨李篾匠的,她不知道,只知道李篾匠被弄得昏死过去。是她母亲把李篾匠背回来的,养了一个月伤。母亲明白,坡上人之所以想把李篾匠赶走,不让他留在何家坡,都是何华强起的哄,因此没经过女儿和李篾匠的同意,母亲就把十几挑谷田送给何华强了。何华强不闹事,他们才安生下来。菊花说,李篾匠看上去那么软弱,其实心性很硬,要干一件事,就非干成不可,他知道是何华强出的烂点子,可他依然在何华强面前表现得异常谦卑,她母亲送了田给何华强,李篾匠虽然恼火,可从不在何华强面前表露。
菊花还说,何大的三老爷三奶子都死去了,何兴孝比严氏后死,他的结局有点惨,尸体臭了,才被人挖个坑埋了,一领草席也没享受到。去年,也就是在何兴孝死后差不多半年、严氏死后一年多之后,何民打回来一封信(何家坡人不说寄信而说打信,形象地表达出寄回一封信的艰难),没人收,何华强就拆了,他一家人都不识字,拿给建祥念,才知道何民已经去了成都,在四川最大的军阀刘湘手下当师长,风光得很;还寄回了一张照片,一身戎装,腰上别着手枪。看了何民的信后,何华强就去为何兴孝两口子的坟垒起了土包。
几年过去,何家坡就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
最让何大伤心的是,曾救过他命的小媳妇,已经惨死......
天快黑的时候,菊花让何大进院子去。何大心有余悸,不敢迈步,菊花就给他出了主意,让他从沟碥绕到杨光达那间空着的猪圈里躲起来,她便在坡上放出风声,说何大要回何家坡,如果没有人表示要整他,他就可以出来,十几岁的人,啥重活都可以干,说不定有人收留他;如果有人要整他,就通知他逃走。
何大依计而行。
就在那当晚,杨光达两口子奇迹般地双双死去。坡上人不知道杨光达夫妇的情况,只知道他们很久没出门,大概是病了,也有人说可能早已死了,因此都不敢从杨光达的家门口过。那天,何大在杨光达的猪圈里刚刚躺下,就觉得右肩胛处被杨光达打出的那个包痛得厉害。那个包好之后,从没有痛过,今晚为何突然痛了?何大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不敢睡去,生怕杨光达提着烟斗出来,在他左肩胛骨又打一个包。他不知道,他肩膀痛的时候,就是杨光达落气的时候;他的老婆苟氏,已经落气两个时辰了。第二天中午,何大见屋里没动静,深感奇怪,就斗胆去门口,从门缝里探了一下,发现两个老人硬挺挺的躺在伙房里,吓得大呼小叫。
这时候,坡上人才知道杨光达夫妇果然已经死去,也才知道何大果然回来了。
没人去理会杨光达夫妇的尸体,数天之后,那一带臭不可闻,有人才将两个死人窖进他自家的红苕坑里,盖上石板,并用稀泥敷得严严实实。
坡上人感兴趣的是何大回村。
何大似乎已经成了何家坡赶不走的阴魂。
何华强说:"打那龟儿子一顿,再把他撵了,让他永远不敢再来!"
他发了话,十多个听从他指令的人立即行动。
何大听说后,拔腿就朝后山跑去。他藏进了一个潮湿的山洞里,那个山洞洞口很小,外面长满青色的藤蔓,何大本以为是很安全的,哪知道没用一袋烟功夫,他就被水淋淋地提了出来。
头天下过雨,路还未干,何大的赤脚清晰地印在泥地上,直接把捉拿他的人引向了洞口。
他被押回到何华强的院坝里。何华强的打狗棒刚刚扬起来,何建祥出现了。
何建祥明确表态:"我要收留何大,让他作我家长工。"
何华强手里的打狗棒愣在半空,好一阵才垂下来,很不屑地抽了抽鼻子,劝何建祥不要多事,因为"荡妇生不出好货", 当年建祥家好心好意收留了何大,何大不是用辣尿灌牛欺骗他们么!而且,何大的爹妈死那么早,证明他的阳气也不足,把他留在坡上,对这里的风水不利。何华强跟人学过"地理",相过人面,尽管不通,可每到一地,就东看西看,煞有介事地评说一番。建祥向来特立独行,不理会这一套,把何大从人丛中拉出,带走了。
何建祥之所以要这样做,与他的家境有关。
过二十岁的何建祥已经完全当家,他爸爸何亨也跟坡上所有的老人一起,无可挽回地走向老迈,齿危发秃,免不了被生活排斥和遗忘,在对死亡充满了恐惧的同时,又带着锥心的、此生此世永远也不可能实现的人生向往。何亨是少数几个还活着的老人之一,但他已不能出去为人"掐食",成天睡在床上,拉屎拉尿也要人服侍。陈氏已经去世,陈氏跟何建申的父亲及何坤章一样,都死在那个难熬的冬季里。
建祥结了两个老婆,一大一小,妻张氏,妾锁氏。据我父亲回忆,在何家坡结一大一小两个女人的,当时好像只有何建祥。何建祥结下锁氏之后,何华强就瞧不起他,认为他是败家子,将来只能走周子寺台"光肉"的老路。可事实上,虽然何华强的田产比建祥多,但他内心惧着建祥,因为他三个儿子的智力加在一起,也比不上建祥聪明,他隐隐约约地觉得,这坡上将来的霸主,肯定是何建祥无疑,每每想到这一层,他的心就很痛,就不分时候地把几个儿子吼到身边来,喝令他们齐崭崭跪下,赏几个耳光,再赏几个脚尖。几个儿子想不明白为什么挨打,就哭。
何华强看一看他们挂着鼻涕的不中用的样子,摇一摇头,叹一口气,让他们滚开。其实,老大何中财、老二何中宝都不笨,且可以说是坡上少见的聪明人,只是他们没有何建祥身上那种让何华强既陌生又羡慕的镇上洋哥儿的气息,又比洋哥儿来得正派,散发出一股特殊的香味。这香味让何华强异常恼怒,因为这让他想起了堰塘边那个死鬼何地,由此想起了死在异乡的那个美丽骚情的女人......在何华强看来,连做了师长的何民,从照片上看,也没有何建祥这样的气息。当然,何民再不会回到何家坡了,他所关心的只是扎根在何家坡的人。何家坡才是他永远的家,何家坡的土巴才是他的命根根!......
谁知,尽管建祥结了两个女人,却比不上一个女人的功用:张氏不出,锁氏也不出!
"何建祥将要绝后了!"何华强对他还不十分懂得其中关节的儿子们说。自从透露出这个信息之后,他对儿子们比以前好了许多。
建祥还是那么飘逸,那么乐观,但心里是苦的。这一点,连长工何大也看得出来。
有一天,何大扛着犁头去土地岩犁田,刚犁出两道路子,建祥就来到田边,大声说:"何大,上来!"神情极为严肃。何大朝牛"哇"了一声,同时把鼻绳向后一带,停了牛,走上田埂。
"从今天开始,你就去上学!"
何大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愣着做啥?把泥脚杆洗了,搭根凳子上学堂去!"
我父亲何大就这样进了学堂。他至今还能背诵《幼学琼林》、《三字经》里的句子,就是那时候学来的。跨进学堂的门槛,何地遗传给何大的天赋,就像干燥的火药在火皮上猛地一擦。
三个月后,先生就向建祥叫苦:"那东西厉害,我教不住了!"
何大去上学后,坡上人说,建祥想让何大当儿,可是,论辈份,何大不是该把他叫哥吗?议论来议论去,没个结果,因此人们只好说:"让建祥去疯吧,看何大把书读出来对他建祥有啥好处!"何华强还说:"球的个好处!读书......呸!"建祥听到这些话,嗤之以鼻。
他也跟我父亲何大后来一样,最看不起何华强一家的,就是不让后人读书。
遗憾的是,何大只上了半年学。他没再继续读下去,是因为张氏,也是因为他自己。
张氏为正妻,却不能为夫家添一男半女,在建祥面前一直含羞带愧。建祥虽不像很多乡下男人那样,老婆不生或者只生女不生男就施以暴行,可张氏自己觉得理亏;结进锁氏之后,锁氏也不生,张氏一面暗自高兴,一面更加觉得为夫家传宗接代的使命,应该由自己来承担,千方百计弄偏方,采草药,吃了一肚子的草,还是不管用。在她拼命努力的时候,建祥竟让长工何大去读书!正像坡上人所议论的,看建祥那情形,果真要把一大笔产业传给何大哩!张氏心里酸酸的,对丈夫的怨恨,全都转移到何大身上。
有天何大放学回来,张氏在路途中拦住他说:"何大,你哥哥不要你犁田,送你读书,将来还要给你订亲结缘,送你田产,你自己要晓得报恩啰。"
这样的话,何大已从别人口里听到过,当时他心里一震,觉得这份恩情实在太大,不是他可以报答的,就产生过辍学的念头,没想到这话又从张氏口里说出来,而且,一看她那红扯扯的眼睛和撇到一边去的嘴,就知道她是在说风凉话。何大心想,现在就这样说,要是当真让我把书读出来,为我订亲结缘了,不知还要怎样说哩。
第二天一早,何大又掮着犁头下了田。
谈到这件事情的时候,我父亲总是长声喟叹:做人,有自尊心是对的,可不能过强,过强了就不能帮你,反而害你,也害与你有关的人。比如他当时就害了自己,如果再多读几句书,眼界就不同;同时,他也伤了何建祥的心。
建祥的脾气变得怪异起来,再不愿跟张氏同床,不是独自睡在冷浸浸的凉席上,就是和锁氏睡一起。比较而言,锁氏比张氏漂亮得多,张氏宽鼻大脸,一看就是那种善于持家的女人,却少了风情,锁氏小巧玲珑,说起话来,春山微蹙,杏眼斜飘,本就逗男人喜爱些。可这以前,建祥分得十分清楚,通常情况下,跟张氏睡两夜,再跟锁氏睡一夜,现在不一样了,现在他连上祖坟也只带着锁氏!--上祖坟怎么能不带正妻只带小妾呢?张氏不怕建祥不跟自己睡,但建祥不带她上祖坟,却让她深感恐惧。那时候,丈夫休妻有七大理由:一无子,二淫佚,三不事公婆,四口舌,五盗窃,六嫉妒,七恶疾。七大理由中任占一条,丈夫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将你踢开,而张氏至少占了三条:无子、口舌、嫉妒。如果何建祥真的把张氏踢出夫门,张氏即便不寻短见,也无脸做人了。好在建祥没这样做,他只是怪异地过着自己的日子。
最怪的是吃饭。往常,建祥喜欢闹热,吃饭是他最高兴的时候,他决不像何华强那样不许长工跟家人同桌,而是把何大拉到一起,兄弟般对待,而今,他不许任何人跟他同桌吃饭了。这一点,又跟"光肉"极为相似,无形中印证了何华强的预言。不仅独自围席而坐,伙食标准也越来越高。他每天要吃一只仔鸡,喝一瓦壶酒。他不要张氏和锁氏给他弄饭,点名要何大弄。何大不会弄,向他求情,说自己宁愿上山使刀下田使犁。可建祥一言既出,就决不收回,这份固执,也是以前没有的。何大去求张氏指点厨艺,张氏不理,又去求锁氏,锁氏有些怕张氏,也不敢答应,何大只得硬着头皮上阵了。初次煮饭烧菜,饭煮糊了,鸡肉炖流了,酒也煨得不是火候,战战兢兢地送到建祥的饭桌上,以为要遭一顿咒骂,没想到建祥吃得津津有味的。何大壮了胆子,因此进步很快,一月过去,就成了行家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