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何大把一只香喷喷的阃鸡端到建祥桌上,退至门边,却不愿离去,看着建祥用手撕着鸡腿,他的口水禁不住流到了颊边。建祥抬头看了看他,问道:"为啥不出去?"
何大吞一口唾沫说:"哥哥,我这一辈子,只像你这样吃一顿也想得完。"
建祥挥一挥手:"从明天开始,弄两份!"
何大不明白他的话,第二天果然弄了双份。
当他端上桌准备离去时,建祥拉住他:"来,跟我一起吃,一人一份。"
这样的美味,何大啥时消受过?他竟没有客气,抓起鸡腿就咬,几下子就吃完了他那一份。
"明天还这样弄,"建祥说,"我啥时候叫你停你就停,没叫停就一直弄。"
何大没敢照他的话做。当他只把一份端上桌,建祥暴跳如雷,命令他马上再去弄一份来。
何大这样吃了十余天,全身浮肿。
他躺在地上,哼哼叽叽的爬不起来。
建祥知道何大之所以浮肿,是因为他吃了这么多年的猪狗食,突然大补,身体消受不了所致。他请人用箩篼把何大背到了古寨上,扔在了打狗坟旁边。就在那天黄昏,建祥独自来到古寨,走到何大身边,在何大胖胖的脸上按出一个大坑,鄙夷地说:"是他娘的奴才命,还想跟老子平起平坐!"
许多年之后,何家坡的子孙已经没有人再相信打狗坟的传说了,只将其当成无所谓的谈资,但是对何大来说,它倒是实实在在地有一些象征意义的。这是一冢乞丐坟,何大的祖母李高氏、父亲何地曾经是乞丐,他也是乞丐,祖母通过打狗坟外面的茅草路找到了何家坡,父亲在打狗坟附近遭遇疯狗,而今,在他奄奄待毙的时候,又被扔在了打狗坟旁边。
他浮肿得越来越厉害,身体如吃饱的"黑寡妇"(蜘蛛)。我要死了,何大想。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一群翘尾巴蚂蚁成两列纵队正朝一只绿壳昆虫靠近,那只昆虫看来是病了,分明知道危机临近,却没有逃跑,只是软弱无力地举了举触须。这当然无法吓退它的敌人,蚂蚁们在距它两卡远的地方,暂时停止了前进,身体伏得低低的,之后,仿佛听到号令,呼啦一声,两列纵队散开来,眨眼间就围成了一圆圈,把昆虫铁桶似的困在中央。昆虫在原地打转,转了半个圆,就再也不动了。这时候,蚂蚁们全都高举触须,舞动一阵,又相互以触须相碰,仿佛人类击掌庆贺。庆贺了好一阵,蚂蚁才集体向前,终于把那只昆虫抬走了。
何大一直看着蚂蚁隐入草丛之中。在草丛的深处,有蚂蚁的巢穴,当那只昆虫被抬进巢穴,身体很快就会被分解,成为蚂蚁的腹中之物。何大同情那只昆虫。那只昆虫和他一样,都被病魔击倒了。
可能是明天,也可能是今天,何大就将重蹈那只昆虫的覆辙,蚂蚁抬不动他,但还有天上的老鹰、地上的毛狗和家犬。何大见过老鹰吃死人的情景,它们总是首先啄去死人的双目,钩子状的嘴漫不经心地点下去,整粒眼珠就被它们吸进了胃里;何大也见过野狗吃死人的情景,那被剥掉的头皮,残缺的耳朵,因为双唇被咬而暴露出的牙齿......"要不了多久,我也会成这样了。"想到这里,何大流下泪来。这泪水里几乎没掺杂一点恐惧,而是带着安静的、令人惆怅的悲凉。他来到这个世界上,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就是为了忍受饥饿和屈辱?难道他真的就是奴才命,吃了一点好东西就要遭到老天爷的惩罚?他想不明白。
但是他希望活下去。活下去为了什么,他不知道,可他的确希望活下去。
那个曾救过他命的小媳妇早就死了,现在不会有人来搭救他了,他只能望到天上的云朵,听到林梢的风声和不知从哪一片绿荫中发出的鸟鸣。
他背靠打狗坟,闭上了眼睛,无奈地迎接死亡。
可是两天过去,何大并没死!身上的皮肤虽依然像吹亮的气球,使他无法站立,但他的肚子感觉到了饿。他顺手抓了几把鲜嫩的野草,放在嘴里咀嚼。
又是一天过去,何大从迷蒙的睡梦中醒来,几乎认不出自己了。
他再不是蜘蛛,而是一个人--他的病好了!
是野草救了他的命。那种草名叫景天草,是专治何大这种病的特效药。
何大站起来。仿佛不相信自己能够站起来,又蹲下去,并再次站起。
当他确信自己能够行走的时候,又蹦又跳,把救了他命的景天草踏得绿汁满溢。
他想回村去,但回村去已不可能有他的生路。于是,他从古寨边一条笔陡的小路下了山,再次沿清溪河向上游漂泊。他一路给人打短工,变得越来越勤快,活也做得越来越利索,但由于个矮,生一脸苦相,男主人不以为意,女主人却不喜欢,往往三五月之后,就将其辞退。被赶出家门,对何大而言已是家常便饭,因此并不悲伤。他转过几匹山岭,到了厂溪镇。
厂溪镇与罗文镇紧邻,但罗文属万源管辖,厂溪却属永乐管辖。在这里,他遇到了杨光武第一任妻子的侄儿(那女人从杨家跑掉之后,也从没回过娘家),那人名叫李红元,年纪很轻,却成了一家之主。他收留了何大,让何大作了他家的长工。他给何大的报酬是每年一身衣裤,外搭一斗谷子。
何大在李红元家,一做就是几年。
几年之后的何大,再不是一贫如洗,而是有一些积蓄了。他以为自己终于过上了好生活,一心一意为主人效劳,没想到时局正发生着不可预知的变化。那时候,整个天地就像一枚怀孕的鸡蛋,蛋黄和蛋清已不分明,小鸡随时可能破壳而出。
这年七月,何大突然得到一个消息:他三老爷何兴孝的二儿子何民,几年前就死在了战场上:刘湘的部队开赴上海,与日军展开激战,日本人的一发炮弹,击中了何民师长的指挥部,何民被炸得血肉横飞,事后,连头也没能拼凑完整。
何民成了清溪河流域一个了不得的英雄,可这消息很久才传到了处在夹皮沟里的厂溪。
在何家坡,何大只见过何民一面,而且也早听说他是一个流氓无赖,但是,他毕竟是三老爷的儿子,何况他现在又成了英雄;在清溪河流域,抗日将士出过不少,但像何民这样以师长之尊死在抗日战场上的,唯此一人。
东家李红元仿佛知道何大的心思,很体己地说:"我听人讲,何师长的尸骨运回了何家坡。他家里没人,你是他堂侄,是不是回去看看?"
何大千恩万谢。
两天之后何大就出发了,临走时,李红元说:"你在我家里挣的谷子,我帮你存着,从何家坡回来,你继续留在我家也行,把谷子取走也行,全看你自己。"
何大应了,挎上一个褡裢出了脚。
出脚不久,他就听到人们报告着同一个消息:日本人的飞机又要来轰炸了。1940年盛夏,日本人的飞机曾轰炸过叙定府,把街道炸得火延三月不熄,据说这一次将更加猛烈。人们谈"日"色变,宁愿信其有,不愿信其无。何大跟着那些从叙定府来的逃难人流,走走停停,餐风露宿几天几夜,终于到了东巴场上。东巴守备对害怕日本人的逃难者很不耐烦,说那些戴瓜皮帽的鬼子兵已经被缅甸森林里的白蚁啃得只剩光骨头了,怕他个卵哪!大家见时局的确也是清风雅静,又纷纷返乡。这样,他们就等于把何大送到了东巴场上。何大去一个商贩手里买香蜡纸火,预备回何家坡给父亲烧,也给何民烧,搭话的时候,才知道这商贩是清溪场来的,何大说:"清溪场我熟。"那人问来由,何大没说自己讨口要饭的事,只说他三老爷的儿子何民在那里待过,他最近几年在厂溪做活,今天才回何家坡去给何民烧纸。说起何民,那人一脸的敬佩,但他告诉何大:何民牺牲过后,就安埋在上海,哪里运回了何家坡?消息传回后,叙定和永乐都没有表示,倒是万家赌场的老板为何民塑了一尊高达两米的石像,立在赌场门口。
既然何民的尸骨没运回何家坡,何大回去就少了最重要的理由,他思量了一阵,觉得反正也想去看看何民的石像,便干脆沿河下行,直接去了清溪场。
万家赌场的门口果然有一尊何民石像,形象与何大记忆中的有很大区别。何民是方正脸,大块头,他要说的话,要做的事,都明白无误地写在脸上的,可石像头很小,紧闭的嘴唇显得过于扁平,眼里含着一丝忧郁,只是嘴角处那块刀疤是显明的特征。石像底座的碑文上,记载着何民的功绩:在广大的淞沪战场上,何民所部异常活跃,因此成为日本人重点攻击的目标之一。战斗一场比一场跟得紧,一场比一场来得惨烈。区域也在不断缩小,由初始的远距离射击发展为巷战,继之肉搏。何民本可以将指挥部撤离漩涡中心,可他无法容忍敌人的凶残,更无法容忍自己的手下竟一次又一次败给那些身材矮小手执长枪的鬼子兵!日你奶奶,老子何民是何等样人物,三教九流,牛鬼蛇神,暗偷明抢,杀人放火,哪样世面没见过?你他妈的鬼子兵算哪把夜壶?!何民就带着这样的心思,坚决不撤,并发誓亲上战场,手刃敌寇。他的战袍还没披上,悲剧就发生了......除了记载何民在抗日战场上的英勇,碑文上也没忘记书上他用滚木擂石打跑"赤匪"王维舟的事迹。
何大将买来的柏香插在了石像前的泥盆里。泥盆里已密密实实地插满了柏香的残枝。
正跪下磕头,万家赌场的老板娘走了出来,见何大一脸泪水,问他何以哭得这般伤心?何大指着石像说:"他是我叔。"老板娘进去了,不一会儿,留着八字须的老板出来了,老板娘年纪轻轻,如花似玉的,老板却生一脸大麻子,大概在六十岁上下。见何大盯着那炷闪着淡红火光的柏香,好久也不离开,老板就走到他近前,说:"我们没听说何师长有侄儿侄女呀?"何大把他们的关系告知了大麻子。老板脸上多肉,正点着一支粗大的雪茄,何大有些害怕,话说得吱吱唔唔。不过,老板相信了他,因为何大吱唔出的许多细节,都有根有据,外人决不可能编造得出来。老板出于对英雄的景仰,介绍何大去场上的一个酒糟坊当小工,收入当然比他在厂溪当长年高得多。何大应了。
这样,他就既没回何家坡,也没回李红元家。
次年八月,日本宣布投降,清溪场锣鼓喧天,杀猪宰羊,连日庆贺。何大所在的酒糟坊,既造酒,也造猪饲料(酒糟是上等猪饲料),生意奇好。但那些日,老板只卖酒糟,至于白酒,则让何大满缸满坛地捧出去,让庆贺民众免费痛饮;就连何大这样的佣工,也破天荒不要钱喝到了甘醇的美酒。
何大在酒糟坊一干就是四年。
四年之后,酒糟坊的老板换人,何大也就离开了。他兜里的钱,是他七、八年前在清溪场流浪时想也不敢想的数目。
拿着这笔钱,何大去了他日思夜想的何家坡。
何家坡又有了不小的变化。何建祥已死。就像生时做人一样,他死得也特立独行:先强行遣散了两个老婆,再吊死在屋梁上。何亨与何华强也相继死去。据说,何华强在断气之前,突然变得精神抖擞,翻身下床,到他所有的田地里认真察看了一番;从坡地回来后,他把三个儿子叫到床前,断断续续又咬牙切齿地讲了他沉痛的家史,之后让何中财与何莽子出去,单独把二儿子何中宝留下,颤颤崴崴地从枕头下取过那根沾着狗血的打狗棒,郑重地交给何中宝。何中宝明白父亲的意思,跪了下去,双手将打狗棒捧了过来。见此情形,何华强安详地断了气......何华强的死,标志着这里与他年龄相当的一拨老人,已经一个不存了。而今,最年长的是一个梁姓妇人,可也比何华强小了十余岁。何华强的三个儿子,除了老三何莽子,都已成家。由于田产已经分割,他们家已无先前的豪气,但即使单个拿出来比,几弟兄还是算富有的,特别是老大何中财,分得的甲等田最多。
一踏上何家坡的土地,何大就不想离开。他去向坡上人求情,希望能让他留下来。得到允许之后,何大立即到厂溪从李红元家取回积存的谷子。经过长达二十年流浪之后,他终于回何家坡定居了。
由于再无何华强作梗,事情并无他想象的困难;再说他的身生父亲埋在这片黄土里,因此在何家坡大多数人看来,他也应该算作这地方的人。
我父亲的坟头长着这里的荒草,
我父亲的尸骨肥着这里的土地,
亲亲儿啊,这里就是我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