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中宝从乡上回来的那天晚上,何大避了人去请客。何中宝所住的地方,是他父亲何华强分给何莽子的老房子,靠近掩埋何地及许莲尸骨的堰塘边。何大需下一坡石坎,再斜插一段苦竹和桤木树掩映的土路。何大走到何中宝的家门口,见屋里黑灯瞎火的,也无声息,与他傍邻而居的何莽子屋里倒显得闹哄哄的。何大想,何中宝一定到他兄弟屋里了,犹豫片刻,回了家,准备等一会儿再去请。
这时候,何中宝的家人的确在何莽子屋里,他本人与他大哥何中财却正躲在自己家里,于黑灯瞎火中悄悄说事。何中财一把鼻涕一把泪,说再这样下去,他就受不了啦。何中宝劝他忍着点,一个国家,一时东风占强一时西风逞盛,不是啥希奇事;一个人,三穷三富不到老,这是祖先说过的话,这话一点不假。我何中宝现在已经是副乡长,先拿你开刀,是表明个姿态,但只要有我在乡上把持着,你吃不了多大的亏。何中财还是流泪。何中宝见不得大哥那副没出息的卵样,给他出主意,让他赶快学一门手艺;一个手艺人,不管他是啥成分,都有被人需要的时候,只要别人需要你,你自然而然就会受到尊重。
在何家坡,篾匠有了,就是李篾匠,石匠也有了,还是李篾匠;现在,李篾匠的石匠活做得山响,建屋窖磉, 死人錾碑,没哪一样离得了他,别的石匠不是没有,可都不如他的活做得好,只是不管他的石匠活多么精湛,人们还是呼他李篾匠。至于木匠,已经有好几个十七八岁的后生在学,论灵巧,何中财搞不赢他们;弹花匠还没有,可何家坡不产棉花,坡上人翻新老棉絮,都是隔上三年五载等水县来匠人(水县的弹花匠多得就像那里旧时的妓女),活路最多做上半月也就完事,学了也无用。思前想后,还是学铁匠好。何家坡没有铁匠,可在农村,铁匠一年四季都有活干,锅要补,弯刀镰刀锄头犁耙要打,没有这些用具,就做不下地里的活。以前,何家坡人总是上坡下坎把家伙背到东巴镇上去做,如果坡上有了自己的铁匠,谁愿意跑那么远?何中宝对大哥说,你不要东想西想,你就老老实实给我学铁匠活!
何中财同意二弟的意见,可心头涌起无限的伤感和愤恨。想当年,整个何家坡,谁不惧他们几分,谁不走到他们屋后都要停顿一下,闻一闻他们"打牙祭"飘出的老盐菜和肉炒的香味!现在,狗也不如的何大,竟也体体面面地活人,还当副社长,可他何中财却夹着尾巴,无一根球毛的小孩也不敢得罪;乡里和周子寺台(大队部所在地)开会,哪怕到了春天尾子上,也要通知他背青冈棒去供人烤火,去年冬天,他背一百多斤的青冈棒去乡上,大雪封山,坡陡路滑,他踩虚了脚,从泪潮湾梭下去,差点折断了脖子......
黑暗中,何中财看不到兄弟的脸,不知道何中宝的脸上胀满了紫红的疙瘩。
何中财也好,何莽子也好,事实上都不像何中宝那样从骨子里继承了他们父亲的衣钵,都没有何中宝恨得这么深!他认为这简直是一个人狗颠倒的社会。
可他一点也没对哀哀戚戚的大哥表露他的心迹,而是断然地说:"你快出去,我要点灯了。"
何中宝把灯点上不到一袋烟功夫,何大又去请他了。
何中宝推辞了一阵,就跟随副社长出了门。
那时候请客吃饭就像做贼,何中宝进屋后,何大立即将门栓了。要炒的菜早已备好,只等人一来就下锅。火堂里,青冈柴火熊熊地旺着,一颗猪油放进锅里,随即发出滋滋的闹响。平常炒菜,陈月香舍不得放猪油,猪油能散发出一股醉人的肉香,联想到肥肉片放进嘴里咕嘟嘟冒油的情景。何中宝被安排在靠柴屹崂的暗角里坐着,以备万一有人串门,也好遮掩;何大与他坐在一起,叽叽咕咕地说些体己话,何中宝严肃着脸,一面认真地听,一面点头,仿佛何大说出的每句话都非常重要,都上了他的心。青冈火烤得他们满脸通红,一种将要吃到好饮食的隐隐的快乐,使他们之间流动着一种亲密无间的神秘气氛。
饭菜熟后,何中宝与何大边喝酒,边小声交谈。喝完酒,夜已很深,坡上人都睡去了,何大给何中宝制了一个竹篙火把,把他送到家门口才返回。
何大的心里溢满了幸福。他幸福的是:而今,他已经有能力感谢别人的恩情了。
何中宝回到家,何中财在时的那份冷静完全消失。日他妈,何大居然还有肉吃!......陈月香也是用老盐菜炒的肉,那股特殊的香味,何中宝太熟悉了,可已经好久没有闻到过了。他虽然当了副乡长,做任何事情,反比当平头百姓还要当心,别说家里没肉,就是有,也不敢大明其白地炒来吃,即使炒,也不敢和老盐菜,老盐菜最出肉香,香味传过屋顶,就会被别的人闻了去,就会说他的闲话。他觉得自己虽然逃过了大哥的命运,可是他浑身戴着镣铐,见到一条蛆虫也要笑脸相迎,见到一只狗也要和和气气地说话。这不,他居然沦落到要去何大家里吃老盐菜肉了!他觉得这世道不是进了,而是退了,退到几百年前他们家祖宗刚刚来到何家坡时的样子了!
当晚,他很久不能入睡,咂摸着老盐菜肉留给他的余香,更咂摸着这其中蕴含的苦味。好不容易睡过去,他又立即被飘散着寂寞氤氲的噩梦缠绕......乌黑的火铳......网一样的铁砂弹......身上蜂窝一样的窟窿......血流成河......恸地的嚎哭......扇着巨翅叼着腐肉远去的岩鹰......之后,噩梦的乌云渐渐散去,梦境清晰起来。那时候,他还很小,他的父亲何华强正以他强健的体魄和刚硬的心性统治着何家坡。父亲对他们要求很严,刚上五岁就吆上坡割牛草、打猪草,稍有懒惰的心思就会受到严惩。父亲总是黑着脸,很少说话,可是说一不二。但父亲也有柔肠百结的时候,最让他们几兄弟感动的就是打牙祭,父亲总是把最好的肉给他们吃......
似睡非睡之中,何中宝的心绪飘忽不定,可不管怎样,都逃脱不了那股肉香。他在肉香里穿行,慢慢定格在某一天的午后,他们几兄弟站在门口吃着香喷喷的老盐菜肉,门外站着一条狗──何大,脏兮兮的脸上转动着两轮攫取的目光,盯着他们碗里的肉,何中宝夹着一片,正往嘴里送,何大突然一伸手,把那片肉抢了过去......
何中宝心里一急,醒了过来。他细细地回味着梦中的景象和昨晚上的事情,猛然觉得这当中隐藏着某种阴谋。何大炒的老盐菜肉,肉片的大小跟梦中是一致的,老盐菜的多少跟梦中是一致的,连那股香味也丝毫不爽......狗日的,何大是故意让我想起过去的事,何大是在羞辱我!
他爬起来,摩挲着父亲留给他的那根打狗棒,直到五更。
但何中宝深知,现在还不是他使用打狗棒的时候,他需要寻找机会,继续在自家兄弟身上做戏,把戏做足,站稳脚跟再说。--机会终于来了。
何家坡死了一头大黄牯。这头牛社里分派到何中财家养着,本是好好的,突然就不吃不喝,何中财不敢报告,自己跑上跑下延医抓药,没想几天之后,牛一命呜呼了。按当时的规定,死去的牛不能吃,带了"成分"的人家死去的牛更不能吃,怕牛本身有毒,更怕坏分子放毒。可是,把一头几百斤重的牛埋进土里,社员们于心不甘,又不敢明言。当埋牛的大坑挖好之后,有些人就去撺掇何逵元,让他出面阻止。
这个故事高手何先东的后代,力大无比,一捆三四百斤重的活柴块,他可以往身上一捞,就从朱氏板背上来。他有一张贪吃的嘴,有一个母猪的肚,他常常去堰塘水田里捞鱼来吃,花针长的鱼也不放过,再大的鱼也不剖肚,活活的放进沸水里,再加上红红的朝天椒,辣椒的数量比鱼多出数倍,煮好后,只见一罐红汤,他就把辣椒、红汤和鱼一起吮进嘴里,鱼刺也不吐,一边吞咽,一边呼呼抽气,汗水直冒,大冬天也把上身脱得精赤;他的胃更是大得惊人,据说,他曾在火堂里烧了个麦面粑,架起青冈疙瘩火,烧了一整天才熟,为把上面的灰拍掉,他将麦面粑抱起来往石地上一扔,一匹石板就被砸断了......
何逵元早有吃牛肉的心思,哪里经得住怂恿!他拦住那些正用木杠把死牛操下大坑的人,就近找一块光滑石板,拖出一把长刀,舀出半碗水,就在石板上磨刀。这事情传到了社长耳朵里,社长是一个比何大还没有主意的老好人,听到消息,他就去找何大。何大赶到现场,见逵元正往泛着青光的刀刃上撩水,问他要干啥。论辈份,逵元比何大晚一辈,他抬起扁扁的头,翻着老是乌黑乌黑的嘴皮子说:"大爸,你快躲开,装着不晓得就行了。"围观的人也说:"多好的牛肉!"边说边拍牛的屁股。何大默默地转身走了。
牛是何建申借逵元磨快的刀动手剖开的。他在清溪场河滩上几年如一日的观摩,终于派上了用场。为犒赏他的劳动,两节胴子骨给了他,两枚牛卵也被他首先剜出,放进他老婆贺碧早就藏在怀中的碗里,让她喜滋滋地端回去了;贺碧从小给财东家做饭,有一手做饭的好手艺。
牛肉分下去的第二天,从泪潮湾上来了几个人,走在头里的大家认识,那是何中宝,后面的三个不认识,都穿着制服。当他们经过堰塘进村的时候,所有人噤若寒蝉。
一行四人径直走向了何大的家。家门锁着,他们就沿大田埂向酸犁树坡走去。何大正歇在锄把上抽旱烟,见何中宝过来,忙起身招呼。何中宝脸色铁青,对身后的人道:"杨院长,他就是。"杨院长点了点头,转过头对他身后的人说:"捆起来。"
坡上人都眼看着何大被捆着去了乡上,何中宝连家门也没进,跟着杨院长等人到了乡里。只有陈月香不知道,她把何口装在花篮里去大河沟洗被子和棉袄去了。陈月香傍黑才回来,背着一大花篮洗净的衣物被面,孩子抱在怀里。坡上人忙告诉了她这一消息。陈月香把背绁一勒,花篮沉沉落地,衣物被面悉数掉进鸡屎灰尘口痰之中,"妈卖×,坡上哪个没捅屁眼?为啥只抓他一个?"
陈月香这一骂,前来放信的人纷纷羞惭而退。接着,陈月香开门进屋,把一块腿骨肉扔到街檐上,"老子们还没有吃!"
那块肉恰恰扔在了一个人身上,那是社长。社长把肉捡起来,面对陈月香,一言不发。陈月香怒不可遏的,数落道:"你作为社长,不敢出面说话,把一个展笨的(做老实活的)副社长推出来,好不好意思!"
社长坐在门槛上,默默地抽完一袋烟,把肉轻轻放下,离去了。
陈月香略略收拾了一下,就背起儿子出了门,她要摸黑去乡上,要回她的男人!
泪潮湾刚走出头,就碰上了赶回来的何大。
何大被打得脸鼻乌青。
陈月香又气又喜,往手掌上吐一口唾沫,在何大脸上揉,之后又对着山口跳天跳地地骂了一通,才跟着丈夫往家走。
一路上,何大讲述了自己去乡上的遭遇。
进了乡政府大门,他被关进一间黑屋子里,几分钟后,进来两个人,捉住他就打。他们没带凶器,只扇他耳光,赏他脚尖。"我就喊何乡长,喊十几声,何乡长过来了,见两个人把我打得口鼻流血,脸都气青了,问是谁叫这样干的,两个家伙不敢吱声,何乡长就叫他们滚。过了一阵,县上的杨院长和他带来的两个年轻人就来盘问我,问我晓不晓得剥牛的事......"
说到这里,陈月香怒气冲冲地打断他:"你肯定说自己晓得的嘛!"
"哪儿呢!我说我不晓得。杨院长口气很和平,问我社上的事情,我说社上的事情我完全不清楚,他说你是副社长,怎么会完全不清楚?接着又问那头牛,我说我没叫他们剥牛,只叫他们往坑里窖。当时社长也去看了,也没叫他们吃。社长还在养牛人何中财家吃了顿早饭,我连饭也没在他家吃。何乡长也在一旁帮我打圆场,杨院长相信了,说:'今后,社上的事情你要管起来,暂时不会管没关系,慢慢学。'那两个年轻人要作记录,杨院长叫他们莫记。问完了,他们就把我放了。杨院长们去了钟家坝,说是要去那里抓一个人押到县上,那个人昨天晚上一弯刀把他邻居的腿剁断了。"
何大觉得自己做得很漂亮,没想到陈月香叹口气说:"你呀,心里从来就没明白过。"
何家坡人都以为此事就这样过去了,哪知不出一个礼拜,上面就传下话来:要斗争何中财。
别人家养的牛没死,为啥偏偏你养的就死了?这显然不是自然死亡,而是谋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