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争何中财选在中间院坝,中间院坝最大,也便于集中。白天没时间斗,晚上无什么好玩的,正是斗人的好时机。由于有了何中宝的坐镇,批斗会搞得特别隆重。凡是有马灯的人家,都贡献出来,没有马灯的,也把煤油灯端来,灯芯挑到最亮。何中宝一声断喝:"押何中财!"这一声喝,猛然间就把气氛提起来了。何中财穿着旧式对襟大褂,垂首站立中央。何中宝先讲了话,说明了为什么要开这场批斗会。何中宝口才极好,头脑灵活,一说一大套,皆有理有据,那些不甘心自己是坏人的,听着听着,心也服了,觉得自己真是坏人了。接着,何中宝点名让副社长何大发言,何大本就拙于言词,一遇到正式场合,更是喉管堵塞,因此他只讲了一句:"我没啥说的。"何中宝厉声道:"你以前受的苦情,未必都忘记了?好了伤疤就忘了痛了?作为贫农,作为副社长,你的阶级立场哪里去了?再说,要是不死这条牛,你哪里会被捆到乡上挨打?"何大嗫嚅老半天,说:"反正......财哥应该挨斗。"
娘的,这时候还叫"财哥"呢!
无可奈何,何中宝让何建申发话,他是何家坡唯一的雇农,苦大仇深。何建申很积极,站起身,暴起一声口号:"打倒地主恶霸何中财!"
口号之后,他开始声泪俱下地诉苦,结结巴巴地说了整整一个时辰,内容都与何中财无关,而是说他当年在王家坝如何被何大甩掉,如何形单影只去讨饭,偷糍粑的时候又如何被人毒打,讲到后来,就说到他在清溪场逛妓院的事了:为了逛一次妓院,他宁愿挨饿,把讨来的钱一分一厘地存,好不容易存够了数目,才去了清溪场东街的红楼妓院,哪知道那个长着金鱼眼的看门狗竟不让他进!金鱼眼说:"我认识你,你他妈的是个讨口子,到这里来干啥?"金鱼眼的声音很大,引出了里面好几个人,其中就有红楼妓院的打手。他并不怕打手,他是来嫖妓的,怕什么打手?为了表明自己来此的目的,他把钱摸出来,在手里颠动。里面的人也都认识他是这场上的讨口子,哈哈大笑,说娘的这年头,连讨口子都想搞妓女了,再过些日子,讨口子怕还要跑步减肥呢!一群人这么说笑,就是不让他进去。
他急了,要往里边挤,那群人却拦住了他,其中一个通情达理的打手说:算了算了,人家拿钱买货,为什么拦?之后把他请进去,吩咐他坐在条凳上等,说是让姑娘们修饰修饰,再让他选。好一阵过去,一身肥肉的老鸨出来,说姑娘们都被别的客人包了,眼下只有一个闲着,如果他要,就上楼去。他当然要,怎么不要呢?于是跟着老鸨上了楼。老鸨推开一间房门,对低头坐在床上的高壮女人说:"杜鹃,好好侍候这位大爷。"言未毕,已将他推进去,把门闭了。他朝床边的女人走去,心堵到了嗓子眼。女人穿着好看的绸缎花衣,他去摸那衣服,女人含羞带愧地将头一别,面向墙壁。他抓住女人的头发,把她往床上掀。这一抓,就把女人的头发像盖子一样揭下来,露出了一颗青皮光头!妈呀,这不是准许他进来的那个打手吗!打手嘿嘿地笑,他还没反应过来,脸上就挨了一拳,紧接着,打手抢了他的钱,扭住他的手把他搡到楼下。楼下早围了一大群人,包括七八个花枝招展的妓女,早就在等着看他被推搡下楼的动人情景了。那些可恶的女人笑岔了气!打手把他推到门口,又给了他一拳头,才喝令他滚。他跌跌撞撞地走出很远,还听到妓女们的浪笑声......
会场上早有了抑制不住的窃笑。连他老婆贺碧也在笑!何建申却听不得这笑声,他说:"你们还笑呢,万恶的旧社会就是这样整治穷人的,还笑呢!"之后他又要接着往下讲,何中宝虽然也想听这闻所未闻的故事,可他觉得实在太离谱了,便制止了他,冷冷地对他说:"建申,你不要再讲了,对旧社会,对地主老财,我们不仅要动口,还要动手。何中财谋杀了社里的黄牛,就更应该向他动手。打他!"
会场立即哑静了,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建申本来正讲到兴头上,满脸通红的,此时突然愣住了,脸色惨白,手不停地发抖。何中宝说:"怎么不打?打!雇农打地主恶霸,就像肥猪不过腊月,正理该当!"何建申的嘴唇抽动了几下,直看何中宝的眼神。何中宝的眼神硬硬的,像石头。何建申腮帮上的肉跳动着,走到何中财面前,对准他的腓骨,狠狠地踢了两脚。
何中财惨叫一声,倒在地上。
何建申仿佛猛然间体味到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快意,举起右拳,再一次高呼:"打倒地主恶霸何中财!"
台下有稀稀落落的响应。
何中财一直躺倒在地上,何中宝大吼一声:"装死?站起来!"何中财颤巍巍地爬了起来,人没站稳,又被何建申一拳打倒在地。
何家坡开会习惯性的有两个地方,一是中间院坝,通常用来开斗争大会;二是何建祥留下的一间大堂屋。那间堂屋与建申家紧邻,因为建申分得的房子原是建祥的。在建祥的堂屋里开会,主要是学习上面的精神。这段时间,在堂屋开会的时候居多,因为高层领导要求全中国人民都要讲一次真话,"知无不言,言而无罪。"这要求是以运动的形式出现的,浪潮波及何家坡,坡上大大小小一共七八十号人,就全都集中到堂屋里,连那些还在母亲怀里抱着黄瘦的乳房吃奶的婴儿,也裹在男人呛人的烟雾之中。
议题是开展以粮食为中心的大辩论。这当然是大事,因此何中宝依然回来蹲点。他照例少不了长篇大论,把上至中央下到乡上的政策交代清楚,就让大家说话。堂屋里鸦雀无声,只有不知从哪个角落放出的响屁,增加了一些生气。墨水瓶里的煤油烧去了一半,堂屋里还是没有声响,何中宝耐不住了,开始点名,他点了社长,社长说:"嘿,我不会说话,何大会说些,他来。"这是何中宝教给社长的台词。何中宝早就知道这场运动的实质,因为他乡上有个同事的叔父在成都,国民党时期是成都某骨粉厂的厂长,"大鸣大放"之初,让他"讲真话",也就是批评政府,谁知他没一句话说政府的不是,全都是讲自己本是个大坏蛋,政府却没枪毙他,证明政府的恩情比山高,比海深。他得救了,紧接着的一场批斗会,居然就不让他勾腰垂首地上台了。他把这番经历讲给他侄儿,告诫侄儿"万万不可讲真话"!他侄儿又把叔父的告诫转述给几个要好的人,其中就包括何中宝。
何大坐在门槛上,陈月香坐在门槛下的条凳上,听了社长的话,何大正要张嘴,陈月香扯了扯他的裤腿,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何大就不吱声了。何中宝坐在灯下,望着何大。何大垂下头拍鞋上的烟灰火子。何中宝不再点名,只把眼光盯着何大,何大抬起头后,就看到了两束射人的寒光。几分钟沉默之后,何大终于站了起来,咕咙道:"我早就想他下台了。"
何大就以这一句含糊其词的话开了头,气氛却造起来了,接下来很多人发了言。最集中的话题是抱怨生活太差,说布匹好,放个屁就能嘣穿几层裤子!说伙食好,预备两年吃的青油,用鸡毛掸子刷也刷不过一年!总之,这日子远不像宣传的那么红火。
会议开到半夜才散,回家之后,陈月香把熟睡的何口往床上一掼,点着丈夫的鼻子,许久说不出一句话来。她恨铁不成钢啊。何大说:"咋办呢,何中宝专门回来开这个会,谁都不说话,对得起人家?"陈月香说:"你......你倒是对得起他了,但是对得起我不?对得起娃娃不?......"
她扑在被子上,一边咳嗽一边哭。何大才觉得事情好像是有点严重了。
当然严重。一个讨口子,给你饭吃,给你衣穿,给你房住,让你正正经经当农民,你不思感激,还说怪话!他的命运可想而知:被定性为"反社会主义分子"(这顶帽子,他一直戴了四年),关押起来,写检讨,还挨打。虽然何大说的"他"不知道指谁,但他的话无疑是极端反动的,因此,何中宝没必要躲在幕后,而是直接走向前台指挥对何大的编排和处罚。
那次,如果不是县里的杨院长保他,何大肯定就坐了监狱,甚至更糟。杨院长觉得何大是个诚实人,后来又知道了何大的经历,就做手脚把他保了。杨院长之所以觉得何大诚实,是因为他有对比,那次他带何大去乡上,说声走,何大就跟着他们走了,而他后来去钟家坝抓人,钟家坝和黄家坝的人都联合起来,说谁敢抓人,谁就别想走出坝去!最让人不可理喻的是,要抓的那个人分明剁断了他邻居的腿,可是,他那邻居的家人竟然也举着板斧,朝杨院长气势汹汹地吼:"这是我们内部的事情,不要你们来管!"至于那个凶手,更是提起一把石锁,真的要朝杨院长的头上砸。杨院长他们只好跑了,两天之后,县公安局才派了二十多个警察上去,趁那凶手到东巴场赶集的时候将他擒获了......
虽然没坐监狱,可从乡上回来,何大像脱了一层皮。
几十年后,他的三儿子──也就是我──作了记者,记者的"知情权"惯坏了我的脾气,我想了解其中的细节,何大总是不愿详言,我问他:"你说早就想他下台,'他'是指谁?"何大吱吱唔唔。我不愿放过,不停地追问,何大道:"我也不晓得......未必我是说毛主席?毛主席对我有大恩大德,未必我就遭狗日癫了,想毛主席下台?我只是想带头发个言,既然是大鸣大放,我想话说得越重越忠于毛主席呀......"他至今也对自己昏头昏脑说出的话悔恨不已。可是他也有想不通的地方。坡上那么多人说了话,谁都比他说得具体,为啥只抓他一个?当时,乡上还临时成立了审查他的小组,把建申和逵元都调去了。他以前会认的那些字,大部分都忘了,坐在黑屋子里费心劳神写下的检讨,本让逵元交给何中宝,逵元却全用来擦了屁眼;建申则是两句话不对就扇何大耳光,"他有啥资格打我?"何大说:"他不会讨饭的时候,我还带过他呢!"
何大的副社长被撤销了,何建申顶替了他。
不久,县上来了指示:可以吸收一批地富反分子加入合作社,成为社员或候补社员。何家坡只有一个名额,当然就是何中财。这样一来,何中财就成了与贫雇农平起平坐的人了,虽依然是地主成分,却从此再不被批斗,乡里和周子寺台开会,也不再通知他背柴去了。他听从他兄弟的教导,早就买回了风箱、铁砧、铁锤等工具,做起了铁匠活,何家坡人从来没有闻过的焦炭味,总在午后或黄昏飘散而出,以铁器一般的硬度,慢慢地、固执地改变着这里世代不变的民风。初次入道,他的手艺很拙劣,打的弯刀,刀刃与刀背一般厚度,费九牛二虎之力也磨不出来,打的锄头,往石骨子地上一挖就折成两段,打的镰刀,不呈弧形,而是直的,因此,尽管他用风箱把火苗扯得呼呼发蓝,可生意很差,只不过打自家几兄弟的用具。而今,他成社员了,情形立即有了变化,在他的风箱旁边,常常堆满了生铁或断去的锄头弯刀。
陈月香不愿意把东西拿给他打,宁愿背到东巴街上去,可是,何大往往背着她把家伙送到何中财的铺子前。自成为社员之后,何中财根本就不愿意理睬这个身材矮小一脸苦相的狗,何大讨好似的与他搭腔,他只是扬起铁锤,在铁砧上使力敲打。通常情况下,何中财按先后次序为人做活,可何大的东西不值得这样,总是拖到最后,也就是没有新的活送来的时候,他才为何大做。他为何大做着活,心里充满了耻辱感,铁锤也下得特别重。这反倒使他为何大做的活比别人的好,何大心存感激,越加勤常地把东西送去。
如果何中宝回了坡上,如果他正看见何大带着卑微的神情把农具送到了哥哥的铺子上,他会从骨子里感觉到,这个世界,到底是有秩序的,所谓人妖颠倒,永远都只能是暂时的表象。
然而,何中宝所看不到的是,真正的秩序并没有建立。真正的秩序可能永远也不会建立。
就在他哥哥何中财成为社员的两个月后,何中宝就被解了职。他的罪状是右倾。何中宝根本不知道"右倾"是什么罪,何家坡的人都不知道。尽管乡上的干部专门到何家坡来开了会,照着文件作了解释,可解释的人自己也不懂,听的人就更是一塌糊涂了。但既然是罪,就要以罪论处。何中宝被解职以后,被放回何家坡,成了普普通通的社员。
当他踏上泪潮湾的时候,恨不得从泪潮湾跳下山崖。但这只是他心里的绝望感,他坚强的理性,使他不可能做出这么愚蠢的事情。他只是独自坐在湾口,从中午一直坐到天黑。这么长的时间里,他回想着自己当乡干部的前前后后,回想着他对哥哥的狠,同时也凭借祖辈的描述,回想着这片土地上久远的过去。他发现,自己的绝望根本不是来源于被从乡上放回来了,而是更加深沉,更加刻骨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