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饥饿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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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4)

不过,何中宝是不会寂寞的。那时候,在何家坡山山岭岭的石壁和每家每户的猪圈牛栏正屋偏厦之上,密密麻麻地涂满了人们似懂非懂的标语:"大收购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山上挖的。""苦战加激战,不让文盲过国庆!""读百本书,写十万字,人人编诗歌,户户订县报。""不准八害过元旦!"(注:八害指鼠、雀、蚊、蝇、蟑、蚤、虱、蛆)......

何家坡的树木,数十年来虽遭严重砍伐,但依然可称林木苍翠,进入无人的深山,常可见野花自开,野果自落,因此,麻雀多得就像女人头上的虱子,杂草丛生的路面上,鸟粪随处可见,在鸟雀肚腹中沤烂的植物和昆虫的苦香,与泥土的气息融为一体。因此,"灭麻"便成为工作的重中之重。那些日子,追打麻雀的吆喝声和铜锣声数里可闻。麻雀们恐怕用一亿年也想不通人类为什么要把它们彻底灭绝,它们惊吓得卟卟起飞,团团乌云似的短距离迁徙,希望去另一片丛林找到栖身之地,可是,翅膀还没收拢,又是一阵铜锣声、吆喝声,于是再次张开翅膀,可遭遇的情形与先前相同。即使没有那么多真人,也有稻草人密布山岗,惊惶不定的鸟,哪有心情去辨别真假,别说稻草人,弄到后来,就连看见树林也怕!它们就这样在天罗地网里不停歇地飞来飞去,最终被活活累死。麻雀累死了,被它牵连的乌鸦、喜雀都累死了,就连老君山上的凶猛动物毛狗也有被累死的。

全国围歼麻雀的运动,首先就是从四川开始。四川的灭雀战取得了巨大成果,消息很快传遍中部各省及京、津地区,灭雀战由此在全国打响。随后,著名诗人郭沫若发表了他的《咒麻雀》诗,诗歌运动由此蓬勃兴起,一夜间仿佛回到了大唐盛世,农民吵架都有了韵脚。在何家坡,何逵元不再编故事了,而是响应号召,编起了诗歌!四月底到五月初,何家坡掀起第二轮灭雀高潮,当看到那些在第一轮灭雀大战中侥幸逃生的家伙扑地而亡时,何逵元高声吟唱:"西边太阳下山岗,我拿牛绳绑太阳!拉起太阳丈多高,气壮山河干一场!"

夏天来临的时候,何家坡几乎看不到一只麻雀了。

麻雀的身影刚刚被埋葬在天空,何家坡又出现了另一条崭新的标语:"钢铁元帅升帐。"

永乐县成立了钢铁指挥部,发动家家户户"献废钢铁"。农村哪有废钢铁?连硬度很差的毛铁,也会用来打成水瓢粪瓢,可既要家家户户献,就不准不献。开社员大会时说得明白:铁锅铁罐等生活用品是废钢铁,铁钟铁碑等古文物也是废钢铁!何家坡献铁最积极的是何中财,他把从别人那里偷工减料扣出的铁全献出来了;其次是何中宝,他第一个把一口上好的铁锅献了出来。此后,何家坡掀起了一场献"废钢铁"的风潮。何大不仅献出了锅,还献出了抬罐(需两人才能抬起的大罐子,农村既可用它煮猪食,也可在办大席时用它做饭)。

县上决定抽调15万农民上山办土炉炼铁炼钢,小小何家坡修了两座土炉,一座架在朱氏板,一座架在大田埂后的半山上。何大被分配在大田埂后的那座土炉前。在近千米的高山上冶炼,没有焦炭,连煤炭也没有,只有木柴。一时间,遍山遍岭的青冈木被伐倒了,碗口粗细的,指拇大小的,都通通放倒,剔去枝桠,将木棒堆积到朱氏板和大田埂上。何大的任务是架火,两人轮流值班,炉火昼夜不熄。水在大黄锅里沸腾着,一股直刺肺腑的铁锈味儿遍布全村。

锅底烧烂了,也没炼出铁,更不要说钢。

何家坡没炼出钢铁,其他地方却炼出来了!整个白天,纸壳喇叭都兴奋地宣传着某乡某村炼出了优质钢铁的大好消息。那些农民不仅炼出了钢铁,还写出了豪迈的诗文:"铁山花开遍山坡,新建高炉千万座;炉火烧得满天红,烟囟穿过白云朵;铁水滚滚流成河,万里长江比不过!"听着这气吞环宇的诗歌,何家坡人着慌了,可着慌有什么用?满坡的青冈林差不多砍光了!

"右派分子"何中宝说:"青冈树砍完了,还有松树,松树砍完了,还有柏树,柏树砍完了,还有团木树,哪怕一山的桠桠毛毛都砍完了,何大当门不是还有那么粗一根黄桷树么!"......

当葱郁的大山只剩下茅草和矮小灌木之后,何大就再也不愿往那红得发腥的土炉里架柴了。他的心里蓄满了悲哀,这悲哀像长了千万只脚,一刻不停地抓他的心。那天,他满脸漆黑带着一头一身的柴灰回到家里的时候,就像僵尸一般横在条凳上,瞪着眼睛,一言不发。陈月香以为他太累,不顾自己的疲劳,把何口经管之后,就坐到丈夫身边来,为他捶背,揉肩。何大眼眶湿润,眼皮一眨,泪水流了下来。陈月香大为吃惊,再累,也不该累出眼泪来吧?他一定是在外面怄了气。陈月香柔声问道:"啥事了不得?"何大还是不言。

陈月香说:"一个男人,哪兴一车身就掉泪的?"不管陈月香的声音如何轻柔,何大总是不答话。这样的情形,以前决不会有。陈月香火了,非要何大说出个所以然。没想到何大的火气更大,他手一挥,把陈月香推倒了。这完全出乎陈月香的意料,她一屁股坐在坑洼不平的泥地上,叫一声"哎哟",爬不起来,斜坐在地上揉腰。何大非但不加理睬,还破口大骂,说婆娘家的,一天就晓得烦人。陈月香伤心透了,但她伤心而不哭泣,只一拳打在何大的腿上。何大正没发泄处,狠起几拳,打得陈月香睡倒在地。她的个子比何大高出许多,可她毕竟是女人。莫名其妙地挨打,陈月香哪里肯依,她挣扎着爬起来,跟何大扭打在一起。两人一边捶打,一边发出痛苦的呻吟,不几下子,都头破血流了。

在八仙桌边摔木碗玩耍着的何口,吓得炸的一声大哭起来。

那天晚上,他们谁也没有理谁。

天亮之后,陈月香被一阵吵闹声惊醒。吵闹声从当门的石碾处传来,听那情形,至少有好几十人。陈月香被何大打伤的地方还在疼,可她是一个不惯于怄气的人,已经把昨天的不快忘记了。她翻身下床,想看看睡在另一张床上的何大是否出去看热闹了。

何大果然不在,陈月香便快速地穿好衣裤,朝地坝边走去。

当她站在杏树和橙子树的夹缝间向下一望,眼前突然一黑--

何大被赤身露体地捆绑在黄桷树上!

继翠花和李篾匠之后,何大是何家坡第三个被赤身裸体地捆在黄桷树上的人。

陈月香一手抱住杏树,一手抱住橙子树,艰难地稳住身子。她想喊叫,却喊不出声,愣了许久,才想到应该跑下去解救男人。她没有绕过地坝从土梯上走下去,而是跨到橙子树左侧,抓住一棵小小的、歪斜的柿子树,从石壁上往下溜。柿子树是前年从石缝间自行长出来的,石缝间的土层薄,承受不住陈月香的体重,陈月香下到一半,柿子树就被连根拔了出来,陈月香突然失去了依靠,随着一声闷响,她四仰八叉地倒在了石碾旁边。那里既有碎瓦,也有碗渣,她脊背上出现了几道弧形的血口子,可一点没感觉到疼痛,翻身起来,扑趴连天地分开人群,走到黄桷树前,将后背贴在丈夫的前胸,护住他赤裸的身体。

喧闹声嘎然而止。人群变成了木偶。这是一场戏,导演并没在现场,而是藏在深处,藏在高不可及的云端。这场戏的男主角表演得还不到火候,女主角就提前出场了。

"是哪个烂屁眼的!......"陈月香干涩的喉咙里挤出一句话来。

没有人回答她,人们悄悄溜走。到最后,黄桷树前只留下何建申、何中宝和七八个年轻人,连社长也不见了。陈月香直指何建申:"你......你......"建申挺了挺腰说:"他不让砍树。"建申有些驼背,但说话很有精神,即使向别人问候,也像是质问。这时候,他被陈月香目光里的鞭子抽得受不住,就斜眼看何中宝。何中宝脸上很不自然,对建申道:"建申哥,这树是不是分给何大的?"建申壮了胆,理直气壮地回答:"哪个分给他的?他祖祖辈辈的卵子都夹在李家沟,有啥资格分这树?"陈月香知道建申的脑袋是长在何中宝脖子上的,她真正要指责的,不是何建申而是何中宝,这时候,她再也不愿意遮掩了,无所顾忌地指着何中宝的脸,虚着眼睛,几乎是轻柔地说:"他没资格分这树,你有资格?何中宝,你一个带了罪的人,也不屙泡尿照照,有啥脸面这样待他?"

何中宝脚一点:"老子是带罪的人,何大还不是带罪的人!"捋起袖子,要去打陈月香,被几个年轻人拖住了。陈月香一点也不感谢那几个年轻人,她比何中宝还渴望打一架。

不管怎么说,这树现在是砍不成了,何建申与何中宝只好离去。

离去之前,他们丢下一句话:"树反正是要砍的,再敢阻拦,连人一起砍!"

当陈月香流着眼泪解开捆住男人的绳索并让他穿上衣服之后,头顶上突然响起沙沙的声音。两人同时抬头望去,在黄桷树的密叶中,他们看见了几只麻雀!那几只麻雀也望着他们,拍打着翅膀。这些家伙,是怎么藏下来的?又是怎么做到静默不语的?以前的黄桷树上,每到清晨和黄昏,成千上万只麻雀就齐聚于此,像一串串挂在枝头上的果子,吱吱喳喳,喧闹不休,成为乡间最朴实的音乐。而这几只仅存的麻雀,像逃亡者悄然回到故乡,不得不三缄其口。何大想起了自己过去躲在黄桷树上的情景,想起了那个来救他的小媳妇......他不停地给麻雀递眼神,意思是让它们安静。可是麻雀却齐刷刷地飞了下来,停靠在何大和陈月香面前的土坎上,两只翅膀向前弯曲,合成一个半圆状,如人抱拳作揖!足有一分钟,它们才再次隐没于树梢。

何大夫妇惊得目瞪口呆......

从那天开始,何大每晚都到树底下睡觉;白天,他也带着十二分的警惕。

我性格刚强的母亲在这件事情上有了非凡的通融,她不仅允许何大晚上去树底下睡觉,有好几个晚上,她把孩子安顿好,还去那里陪着何大。天已寒冷,两人挤在一块儿,增加了不少热量,也平添了不少勇气。他们像两只大鸟,忠诚地守卫着自己的家园。

对此,队里召开社员大会。会刚一开始,何建申站了起来,高声朗诵道:"对顽抗消极的,实行上边压,下边挤,内外夹攻,互相呼应,田头院坝开展大辩论。"这是地委的电话指示,当时人人能背的。开这个会的目的,是要把何大定性为"右倾倒退分子"。

可是,何建申和他的幕后指挥者何中宝怎么也没想到,到场的社员,百分之九十反对。

何建申正要把这一严重情况向上反映,上来突然来了指示:东巴乡停止炼钢铁,大干快上修宣罗公路(永乐东巴场至万源罗文镇)。

再没有人提议去砍那棵黄桷树,那树就幸运地保留下来了。何大也没当成"右倾倒退分子"。

修宣罗公路需抽调大量民工,为摒弃杂念,加快进度,罗文的人到东巴来,东巴的人上罗文去。何家坡去了二十余人,何大、何中宝、何逵元、何建高和李篾匠等人都在其中。何建申没有去,他现在由副社长提升为社长(改称队长),要指挥生产。罗文山大,比老君山高峻险恶,从山下路过,只要撩一撩溪沟里盛夏时节也砭人肌骨的水,就可以感觉出山的高寒和硬度。何大等人背着简易的行李和必备的工具,沿清溪河步行去了罗文。他们所需的大锤钢钎等物,都是何中财打制的;何中财本来应该上罗文修公路,可罗文下来的人要他修理器具,他就留下了,其"作坊"也由何家坡搬到了东巴乡场上,他那只有几岁的女儿映花作了他的帮手。

不管是在平坦的土坡砸碎石,还是腰悬绝壁抡大锤,何大都跟何建高和李篾匠在一起。他们的主要食品是荞面粑,黑如马粪,严冬的霜雪,把这亲切的粮食打得硬如铁蛋。他们总是忘不了出工时将一个荞面粑塞在夹裤之内,也就是靠近卵的地方,下工的时候,热扑扑的汗水就把荞面粑软化了。没有人为他们烧开水,渴了,就喝把牙齿浸得发酸发痛的山泉。中午有半个钟头的休息时间,吃罢饭,他们就到寒风刺骨的坡地上抽烟(工棚里,是何中宝们的领地),边抽烟边拉扯闲话。对屁股底下的这块土地,何大和李篾匠都有着连血带骨的回忆。在这里,何大和建高第一次知晓了李篾匠的身世。

李篾匠的身世跟何大有许多相似之处,从小没得到过爱,也没有能力去爱别人。现在,他终于有了一个家,终于可以去爱他的妻子和女儿。王氏比他年长,嫁给李篾匠久不怀孕,大概无法为他生儿育女了。李篾匠把菊花当成了自己的亲生女。说起菊花,李篾匠不停地流泪,他说他以前不流泪,是娶下王氏之后才学会了流泪的。三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围绕着菊花发表了许多感慨,多好的一个女子呀,却成了哑巴,成了没男人要的人,至今嫁不出去,证明人都是有命的,不管你咋个奔,都奔不出一个命字!然而,"不管老天爷是咋个安排的,我们都必须活下去!"这是何大常常挂在口头上的话。

活着好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