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如此,李篾匠为什么要自杀?再有,李篾匠从何中宝家出去的时候天尚未黑,为什么半夜才回了家?那么长一段时间,他到哪里去了?要回答第一个问题,很难,我们只知道,再卑微再低贱的人,也有自己最后的尊严,这"最后的尊严"一旦丧失,就再也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了;当时,如果何中宝把洋芋扣下,甚至打他一顿,李篾匠大概是不会自寻绝路的,然而何中宝偏偏采用了完全相反的作法,不仅对李篾匠笑,还让他把洋芋带走--他就这样轻轻松松地撕毁了李篾匠最后守着的东西,只将一条死路留给他了。对第二个问题,有人说,天黑尽的时候,曾在哑女菊花的坟头上看见过李篾匠。
不管怎样,李篾匠就那样死了......
李篾匠傍着菊花下葬。王氏睡在床上,全靠何大帮忙料理。发丧的那天,没有人前来帮忙,更没有孝子跟随。何大先挖好一个坑,把一领李篾匠亲手打制的篾席铺上去,再把李篾匠背到那坑里,用席子裹好。在他一锹一锹地往那小孩似的身躯上覆土之前,他裹了两袋烟,抽了一袋,接着又抽一袋。第二袋烟是替李篾匠抽的。他以这种方式来为李篾匠送行。黄土遮没了李篾匠的脸,遮没了他的身体,只剩一双穿着破布鞋的脚了,何大对着那双脚说:"睡吧,永远不要醒来......"接着他又埋怨李篾匠:"你倒死了,可是我......还得活下去呢......难哪!"
葬了李篾匠半月后的某一天,何大半夜三更从梦中醒来,突然闻到一股异香。
这是一股菜油煎炸麦面的香味。
在那时的何家坡,甚至一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这股香味都是富贵的象征,它使这片土地长了精神,使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有了想望和目标。
何大闻到的香味是从祠堂发出来的。
未必今晚要让大家吃油粑粑了?何大起了床,他不是翻起来的,而是被身上那哗的一声血响冲起来的。他暂时没惊动陈月香,独自出屋察看。要去祠堂,需过一条小水沟,再穿过建申家门前的一丛苦竹林。那院子里清风雅静,只有祠堂里亮着微弱的灯光。而今,到了晚上,也只有食堂才能点灯。何大潜到大食堂门外,门闭着,他只能从门缝里看。他看见有一筲箕刚炸出的油粑粑放在灶上,何莽子系着蓝布围裙,在清理锅里的残油(他现在成了大食堂的掌勺师傅)。何大从何莽子蹑手蹑脚的样子判断,这油粑粑不是给大家吃的!他移动了一下位置,想从一条更大的门缝里看里面还有些什么人,谁知碰倒了街檐上的一根柴禾。
柴禾干过了水性的叶子,发出沙沙的响声。
何莽子手一抖,卟地吹灭了灯。
何大知道了,这油粑粑的确不是给大家吃的!他口里冒出一股酸水,脑子也有些充血,几乎想也没想,就开始打门,边打边问:"今晚宿吃油粑粑么?"
屋子里有了细微的响动,何莽子划亮火柴,重新点亮灯盏,迅速过来把门拉开,以亲切的口吻嗔怪说:"悖时砍脑壳的,你嚷啥呢!"随即向何大招了一下手。
何大走了进去。
何莽子将门闭了,带笑说,"何大哥啊,你莫吼嘛,等会儿我们一起吃。"
他没想到激动的何大根本不领情,何大说:"我不吃,你们也莫吃。这是大家的口粮,好些人饿死了,你们还吃油粑粑!"
何莽子讪讪的,没有答话。
何大还想说什么,何中宝从里面转出来了,沉着脸说:"哪个说我们吃?这是给县上工作组准备的。莽子,把油粑粑捡好。"
何莽子端着筲箕进了里间。
何大出来了。他无话可说,因为的确通知过明天有县上的工作组来。但何大不打算走远,想躲进何建申屋外的那丛竹林里去。他刚往竹林里踅,建申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了,以开玩笑的口气说:"是何大呀?这深更半夜的到处跑,莫把卵子挞破了哟。"
何大回了一声,只好过一条沟,朝家里走去。
半袋烟功夫,何大又从另一条路踅了回来,再次潜到食堂门外。
门关着,灯也没点,但何大听到了声音。那是咀嚼的声音,还有何中宝、何莽子与何建申悄声说话的声音。
何大跑回去告诉了陈月香。
"妈卖×!"陈月香骂了一句,翻身起来,从她那层院子开始,一路吼下去:"吃油粑粑,到祠堂吃油粑粑啰......"
整个村子都醒了,首先醒来的是胃,然后才是头脑。顷刻间,祠堂里就涌满了人,抢着油粑粑的,不顾一切地往嘴里塞,自己塞一个,还要给家里的老弱病残抢几个。一筲箕油粑粑是经不住抢的。风卷残云。没抢着的,就去抢别人的,甚至到别人嘴里去抠,和着别人的唾液和被抠破嘴皮流出的鲜血,一并吞下肚去。食堂里打了起来。一些人被压在身下,头发揎光也好,受了铁揪的猛击也罢,心里惟一所想,就是把嘴里的油粑粑赶快吞下去!......
许多年过去了,当父亲在自家熊熊的火塘边讲到这段故事,我二哥何祭问他:"你跟妈吃了几个?"
何大无奈地一笑:"我跟你们妈都喊人去了,跑到食堂,油粑粑多时下了别人的肚家坝!"
"所以我说你们蠢!"何祭近乎咬牙切齿地说,"如果何莽子叫你吃的时候,你不装正经,不但自己吃了,还可以给妈拿两个回来。你这一吼,不但自己吃不成,还把何中宝等人得罪了,你说他咋个不整你?"
父亲何大的眼眶湿润了,不停地吞着根本就没有的唾沫。好一阵过去,他才咕咙道:"这世上的人,不像树上的果子,树上的果子,有些天生养人,有些天生毒人,人却不是生下来就毒人的......何中宝可不光是因为这点事才揪住我不放的......"
说了这几句含糊其词的话,何大又说:"娃娃呢,我吃得下去吗?坡上人都在饿饭,那么好的饮食,我吃得下去吗?"
"你在为别人着想,别人想过你没有?"何祭问。
何大陷入迷茫而痛苦的沉思......
坡上从来都不缺少强势人物。许多时候,我们把这样的人物称为英雄。何家坡不缺少英雄。
而现在的英雄不是何中宝,而是何逵元。
何逵元当了造反派,成了红极一时的"通信员",成天背着"红宝书"走乡窜户,他在路途中碰见谁了,喊你坐,你不敢站。后来,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挺日本产冲锋枪,如血的夕阳染红天际的时候,何家坡人都走在收工的路上,何逵元却带着几个同伙,扛着枪,到黄桷树下一阵扫射。没有人敢惹他们,连对黄桷树那么心疼的何大,也不敢前去阻拦。
可这时候,有人偷偷去乡上告逵元,说他前几年编了一首诗歌,其中有"我拿牛绳绑太阳"一句,太阳不是毛主席吗?何逵元要拿牛绳绑毛主席呀,这个狗日的!可不知怎么,上面的人竟没来调查,何逵元也就更加无所顾忌了。
除了力大,胆大,何逵元还有一样特殊的本事:下阴朝。他说,他的魂可以下到阴朝地府里去,直接跟阎王打招呼,想勾谁的生死簿就勾谁的生死簿。黄昏时候,常见他在堰塘边或黄桷树下转悠,双手下垂,目露死光,谁给他说话他也听不见,过一段时间,他像突然醒来,说阎王爷请他有要事相商,他刚才下阴朝去了。说完,就急急忙忙溜回家去。何家坡人不怕他的冲锋枪,但怕他下阴朝勾自己的簿子。那可是要命的事啊!枪也可以要命,但乡间的造反派还没把梭子朝人身上打,何逵元也没打。朝人身上打是县城的人干的,东巴场上也有人干,就在上一个赶集天,东巴场的两支造反派干仗,一派打败了另一派,败了的一方撤退到河边,见有几个姑娘洗衣服,闷气无处发泄,就朝姑娘们开枪,姑娘们那个叫啊,那个跑啊,屁股上挨了子弹,屁股都被打成四瓣了、八瓣了,还在拼命地叫,拼命地跑!--但何逵元并没这样做。
何逵元问:"你们知道我师傅是谁么?就是望鼓楼的罗先生!"
罗先生?不就是那个据说是罗思举的后代、常年头裹黄巾手执尸刀的端公么?何地遭疯狗咬后,许莲还准备去请他来禳治呢,前年何建高的女儿死了,他还来何家坡作过法呢。
那是某一天的上午,枯瘦如柴的罗先生从大田埂后面过路,突然指着一座新坟问:"那是哪家的死人?"在地里劳作的几个妇人告诉了他。罗先生说:"死多久了?"地里人说半年。罗先生嘿嘿笑几声,说:"那家里要犯重丧(不久又会死人)。"当时陈月香在场,她放下家伙,立即跑去告诉了建高的老婆顾氏,顾氏在另一片地锄草,听陈月香这一说,扑趴连天地就去追罗先生。罗先生并没走远,很快就追上了。顾氏双膝一软就给罗先生跪下了,问他到底怎么回事,罗先生说:"你那女儿葬了半年还是红脸花色的,这称为没还尸,没还尸就要犯重丧;她是小孩,不会冲犯你们大人,但要冲犯你家孩子。
"顾氏哪经得住这种恐吓,她有两女一儿,儿子在中间,死去的这个最小,断气时不满四岁,按她的年龄,本该用一只箢篼挂到朱氏板下的柴山里,可怄得要死要活的建高不愿意让自己的女儿被老鹰啄,就选一匣地埋了,这半年来,建高一直没理过头发,还像幺女生前那样用橡皮筋给自己扎着"冲天炮",要是再死一个,建高不怄死才怪!顾氏给罗先生捣蒜似的磕头,请求他想法禳治。罗先生说:"准备一只大红公鸡,二十斤米,我明天就来。"第二天,罗先生来了。
他首先带着建高和顾氏去掏开了那小女孩的坟,启开棺盖,果然发现女孩竟一点也没腐烂,顿时把罗先生惊为天人!罗先生吩咐建高,让他在小女孩的屁股蛋上涂上锅灰,并将脸朝下安葬,如此,她就不会挡生者的路了。建高不忍心在女儿的尸体上涂锅灰,更不忍心让女儿屁股朝天,这些工作,都是顾氏完成的,顾氏一边做一边对女儿说:"丫丫,妈这样做,也是没办法,哪个叫你的命又孬又硬呢......你要恨,就恨妈。"至晚,坟包重新垒上之后,罗先生才开始通夜作法,先用砖砌一坛,将那只红公鸡在坛前杀死,就绕坛挥舞尸刀;到最后,必然又是将尸刀一砍,大呼:"猖神野鬼逃矣!"法事由此结束。次日,罗先生背着放了血的大红公鸡和二十斤米,走了。
原来,罗先生不仅当端公干神,还会下阴朝!大家早就惊诧于罗先生的神力,他既然是何逵元的师傅,证明何逵元也是有神力的。何家坡人越发害怕逵元了。
那时候,何中宝的儿子何光辉只有三岁,但何中宝就教育儿子:长大了,要像逵元一样风光,想收拾谁就收拾谁!说心里话,何中宝一点也不喜欢何逵元,甚至恨他,何逵元拿着冲锋枪扫射时,他心里会产生许多屈辱的联想......然而,在眼下,除了像何逵元那样的人,还有谁能够凭自己的意志行事?何中宝不是空想家,土地教会了他实用主义的哲学,他深知,痛恨一个人,就必须想法把他打倒,而打倒仇人是需要本事的,现在已经不是父亲何华强的时代,对他个人而言,土地自身既不是权力的象征,也不是威严的象征。他需要另辟蹊径。有时候,他带着儿子从何大房前屋后路过,指着生出绿苔的瓦脊和瓦脊上那盆绿宝石般的仙人球说:"这地基是我们家的。我们才是主人!"又说:"以后你要跟逵元学本事,收拾何大那狗日的!"
可每当这时候,他就禁不住看着儿子的左手。何光辉的左手像鸭脚板一样,生了蹼,乡里人说,手上生蹼的人命苦、命贱,何中宝每每为此黯然神伤......
从何家坡去东巴场,下了山,沿河上行五里许,有一处地界名叫牛角溪,由山水汇聚而成,宽十余米,长二百米,二百米之外与清溪河交汇。据老人们说,某年月日,这里有一头巨大的牛将两只角冒出水面,停留了大约半个时辰,就隐没于水中,从此再也没见过它的影子--牛角溪由此得名。秋末和整个冬季,溪水细细长长的,雨季来临,山洪骤发,飞流直下,迫不及待地通过短短的溪沟奔赴清溪河,沟里的乱石被水搬动,水与水相击,石与石相碰,发出牛鸣似的吼声。这条大沟阻断了老君山人去东巴场的路径,严重影响了山里人的生活和东巴场的繁荣,清同治二年,一个在望鼓楼寺庙里修行的和尚,云游四方,化缘募捐,十年后凑足一笔款子,在牛角溪上修了座石拱桥,把这条路彻底打通了。
石拱桥就叫牛角溪桥,岁月沧桑,石栏被数代人的手摸得光溜溜的,但石级与桥面都完好无损,只是由以前的白色变成了苍青色。石缝之间,野草蓬勃生长,只要连续半个月没人从桥上过,那些草就可长到齐膝深。
在人们的记忆里,自牛角溪桥诞生之后,只在光绪18年热闹过一回,那年夏天,附近有个寡妇与人私通,被族人送到桥上,再绑上石头,在数百围观者的注视下扔进了汪洋的洪水里。这在当时也说不上什么新鲜事,真正新鲜的是寡妇在临死之前表达了她的忏悔。她悔恨不该守寡十五年后才偷人,她应该早偷人!这在当时很是轰动了一阵子,但后来也就淡忘了,牛角溪桥忠实地、默默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让人和附属于人的牛羊猪狗从它身上跨过;热天,它还可以供人们乘凉休憩:桥的两头都种上了高大的水柳,垂丝绦绦,几乎把整个桥身都遮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