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角溪桥本以为自己将这样安安静静地尽着本份,安安静静地走完一生,可它怎么也没想到,时至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至七十年代初,它会再次热闹起来。
这回不是让偷汉子的寡妇沉水,而是拦截对毛主席不忠的人。
首当其冲的是一个名叫陈怀志的高瘦男子。此人家住望鼓楼下的金银口村,很早就到外地读书去了,是曾经闻名一时的西南联大的高材生,后去美国芝加哥大学攻读经济学硕士和博士,1951年学成回国,在北京某著名高等学府任教,几年后被打成右派,放回出生地金银口(他过去的亲人已一个不存)。他出去时是一个人,回来是四个人:他,他老婆,加上两个幼小的女儿。他老婆也是大学教授,在北京城土生土长的,突然来到这群山簇拥的蛮荒之地,觉得这辈子完了,所谓"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主要不是指从外面进不来,而是指进来之后就陷入绝望。陈怀志跟他老婆本是很好的一对,可到金银口没多久,就吵架打架。
陈怀志是深度近视眼,他老婆和他打架有一个绝招,就是首先打掉他的眼镜,没有眼镜,陈怀志几近于瞎,他趴在地上,两手乱摸,想把眼镜找回来,这其间,他老婆就可以从容地击打他的背部和屁股。幸好眼镜片是从美国带回来的树胶镜片,无论摔在何处也摔不烂,可镜架却很快就断掉了。大山区没有卖这玩意儿的的,他只好用麻绳将眼镜套在耳朵上。我成人后在老君山见到陈怀志时,发现他的耳朵不是张开,而是卷成筒状,就是麻绳套的。他老婆在金银口过了不上三年,就疯了,疯掉不久就坠崖而死,因此我没有机会见到这个人。但我见过她写的毛笔字,那是在钟家坝的旭日中学,她来一年左右,旭日中学就派学生上金银口去,押解那个从北京来的"资产阶级小姐"去学校教学楼的墙壁上书写毛主席语录。那字真好哇,魏碑体,有金石之风!
老婆死后,陈怀志就变得古怪起来。下了工,他不是去自留地里忙碌,就是在猪圈里忙碌,决不跟外人说一句话。他种的南瓜,瓜果结出不久,他就在瓜蒂处打针。这在整座老君山乃至整条清溪河流域,都是千古奇闻。经他打过针的南瓜,长得像吹气球一样快,别人种的南瓜长到三十多斤就算不错了,而陈怀志的最小也有七十斤!老君山人养猪,圈里堆满了猪屎和残食,而陈怀志家的猪圈干净得就像厨房,它不仅在圈里洒石灰,还给猪洗脸!每天清早,他都端一大盆水去,用一张专用帕子,一头猪一头猪地洗。他还带猪跑操呢!给猪洗罢脸,他就打开圈栏,一边唤,一边带头朝山上跑去,猪开始不听他,出圈就乱跑,经过不到一月的训练,猪们就明白他的意思了,就跟在他的屁股后面,在弯弯曲曲的山道上时隐时显了。他带着猪要跑整整一个钟头才回屋。陈怀志说,猪跟人一样,也是需要锻炼身体的,锻炼之后才能长骨架,猪要养得大,首先就要骨架子大。猪需长骨架没错,可谁听说过猪也要锻炼身体?这显然是只有右派分子才说得出的奇谈怪论!更怪的是,他养的猪就像他种的南瓜,长得又快又好。
陈怀志在牛角溪桥被拦截,就与猪有关。
那时候,缴纳猪税(猪肉或现钱均可)之后,允许有猪伢和肥猪的买卖,但规定了买卖的范围,比如你是东巴乡的,就只能在东巴场上交易。金银口属东巴乡管,可陈怀志却把猪背到黄金乡卖了。黄金乡在东巴乡上游,我曾祖母李高氏在公元1914年带着两个儿子逃荒要饭的时候,她听儿子何地之言到了下游,而更多的人却往上游万山丛中一块平坝拥挤。那块平坝指的就是黄金乡。黄金虽远,却比东巴的物价高得多,因此陈怀志不辞辛劳把猪背了去。他去黄金不久,有人就打了报告,那天下午,他卖猪回来,路经牛角溪桥,被十余个红卫兵拦住了。
"你听不听毛主席的话?"红卫兵问。
"听。"陈怀志说。
"听毛主席的话为啥把猪背到黄金?"
"黄金的猪价贵。"
"这个反动派!"红卫兵笑嘻嘻地说,"不仅把猪背到黄金卖,还给猪洗脸,带猪跑操,分明就是对社会不满嘛,跪倒!"
陈怀志轮了那些娃娃脸一眼。他的耳壳上挂着麻绳,眼镜滑到了鼻尖上,此时,他把眼镜朝上推了推。
"跪倒!"红卫兵不笑了,严肃起来了。
"我还没听说过哟。"陈怀志说。
话音未落,他的腿上就挨了一棒。是用挑粪的扁担打的。
陈怀志膝盖一弯,跪了下去。
紧接着,他又挨了几扁担,尖削的屁股上还被踢了一脚。踢在屁股上那一脚使他向前一扑,趴在地上。他不停地叫痛,"哎哟哎哟"的叫。红卫兵大笑,问他:"现在听说过没有?"陈怀志停止呼痛,急忙回答:"听说过了,听说过了,向毛主席致敬,向红卫兵小将致敬......"
第二个在牛角溪桥被拦截的,是何中宝。
那时候,全地区各个村寨都办了夜校,每到黄昏,各家各户的成年人都集中到夜校学习"最高指示"。在何家坡,夜校办在祠堂里,"最高指示"一是靠纸喇叭宣传,二是"通信员"何逵元从乡上带回来;第二种途径更可靠,因为喇叭里说的是普通话,何家坡人听不明白,听不明白就等于什么也没听。何逵元身上除了背着枪,还挎着锣,一走上村口,就一边敲锣,一边高声呼喊刚学来的语录。黄昏时分,坡上人集中到夜校,就由何逵元教大家背诵。绝大多数村民都大字不识,更领会不了其中的意思,背起来相当吃力,短短一则语录,往往要拖到后半夜才能记住。
男人们口水干了,舌头卷不动了,就不停地抽烟;女人们却可怜,烟不会抽,白天又那么累,背着背着指示,瞌睡就针一样在眼睛上缝,人如死去的鸡,脖子怎么也直不起来。可不起来不行啊,在何家坡,除了像梁氏那么大年纪的人,总是要上街办事的,而要上街,就必须通过牛角溪桥,在牛角溪桥的这一头,工作组的五六个人加上七八个红卫兵站成一排,你走到桥头,他们就喊你背语录,至于内容,都是新近要求背诵的;往往是工作组的起个头,比如"我们的教育方针......"你就应该立即接下去,稍有迟疑,态度温和的,就挥挥手,让你转身回家,态度暴烈的,就要给你两个耳光才大喝一声:"滚回去,不忠不孝的东西!"如果是被红卫兵考查,那就更糟了,红卫兵都是十几岁的娃娃,打起人来只嫌手上长的是肉而不是铁。
那年月,因为怕背不住语录而挨打,并由此就不敢去赶场,使家里一两个月吃不上食盐的,有的是。
说来奇怪,何中宝那么聪明,可他就是背不住语录,他背语录的能力,比那些坐下来就打瞌睡的婆娘也不如!头天夜里,他分明是记住了的,第二天早晨起来就忘得一干二净。因此,每到他不得不去东巴场办事,他天不亮就去找何逵元请教,这时候的逵元总是懒心无肠的,他老半天也不起床,即使起来了,也黑着脸,坐在梯坎上把烟抽了,架子摆足了,才教何中宝,他教的时候,故意口齿不清,如此,何中宝势必就要低三下四地多次向他提问。这真是丢人啦!何中宝想。他恨透了何逵元。好不容易学会了要背的东西,何中宝才离开逵元家,启步的时候,他就一刻不停地蠕动着嘴唇。他要用嘴唇把那些需要记住的话铭刻到心里去。直至走到桥头,他的嘴都没停过。
如果正逢赶场天,桥头往往排了很长的队,一个一个地过关,其情形类同于现在的汽车收费站。抽查何中宝前面一个人的时候,何中宝都还能记住该记的东西,真正抽到他的头上来,他的脑子里迅速变成一片空白!有一次,工作组为他起头:"我们能够学会我们原来不懂的东西......"下面的话本来应该是"我们不但善于破坏一个旧世界,我们还将善于建设一个新世界",何中宝哪记得住这么复杂的句式?但他不敢迟疑,翻着白眼咕咙道:"我们能够学会我们原来不懂的东西......插季秧的时候......"话音未落,脸上就挨了重重一巴掌,差点把他耳朵打聋了。娘的,毛主席忙着跟封资修斗,忙得晚上觉都睡不着,还管你插季秧?二话不说,"滚回家去"了事。
不到两个月时间,何中宝已三次被扇了耳光。
这给了何中宝巨大的打击。
在人前,他不动声色(毕竟说来,被扇耳光的不止他一个),可一回到家里,他就掩饰不住忧伤和恼怒。那么多人挨了耳光,但何大没挨耳光!何大的记忆力好得出奇,在夜校里,最先把语录一字不差地背下来的,总是他。何大没挨耳光,陈月香也没挨耳光。而他,何中宝,却挨了耳光!他觉得自己对不起父亲何华强,把打狗棒取出来,狠狠地敲自己的腿。他还像他父亲当年对他们几兄弟一样,将啥也不懂的儿子何光辉一把拉到近前,恶狠狠地对儿子说:"你个狗日的,将来要给老子争口气哟!"......
何中宝把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是不是证明他觉得自己已经不行了,甚至已经输给何大了呢?其实根本不是这么回事,首先是何中宝不是这么缺乏意志力的软蛋,更何况他懂得审时度势,几年之后,他又成了何家坡的生产队长;他成了队长,何建申就再次降职为副队长。其次是何大家并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解放初,与何大沾亲带故的何民被认为是抗日英雄,虽说不上给何大带来了什么直接利益,可也给他撑开了一把心理上的保护伞,而今,人们只记得何民是清溪场上的流氓,是用滚木擂石打跑游击军的匪徒,是国民党的师长,何民在清溪万家赌场遗址上的石像,早被人掀翻了,打碎了。
至于何民的哥哥何东儿,本人死得太早且不说,连他的上级、现今成了中央候补委员的王维舟也挨批挨斗,自身难保,谁还记得一个小小的副师长?......何大家实在没什么起色!人丁倒是添了不少,我大姐何菊、二姐何月、我及弟弟何本都相继出生,可是,人丁越多,家里越穷。好在愈到后面,我母亲陈月香的精明能干显现得愈是充分。在何家坡,不仅没有一个妇人可以与之相比,男人也极少有人敢在陈月香面前说硬话。她没读过书,识不得字,可不管多么复杂的筋筋网网,她都能迅速理出头绪,因此家里安排得井井有条。据我父亲讲,那时候翻了年还有陈腊肉的,在何家坡没几家,可我们家就有。
陈月香的存在,倒确实给何中宝造成了阴影,另一方面,经过这么多年的折腾,大家要穷都穷到一块儿去了,何中宝即使埋有些底子,也消耗殆尽。但这些都说明不了问题,真要说有点变化的,是何大自己的心理。那时候,我二哥何祭早已发蒙,他读书的学校依然在鞍子寺(雏形是杨秀才起的木屋),刚迈进学堂,何祭就像一粒被引燃的火种。老师们私下议论,说何祭的聪明,可以与他爷爷何地相比,性情上却不像他爷爷张狂,将来大可造化。何大的生活里透进了一缕阳光。他不再裹上旱烟就塞进嘴里,而是削制了一个精致的竹烟筒。出工的时候,人们谈到他娃娃读书成绩好,他往往说:"成绩再好,也只不过比别人多认几个字果果,算啥能耐?"话虽如此,他却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脸上的皱纹都在笑。
可是他高兴得太早了。
家里在老房旁边又立起了一间新房,新房立起来不久,我最小的妹妹何青出生了。母亲陈月香此前已生过八个孩子,按何家坡人的说法,生过七八个的女人要再生孩子,就像屙尿那么容易。可是陈月香这最后一胎生得一点也不容易。何青是倒生。如果你见过蟒蛇吞食山羊,就知道那种情景。蟒蛇吞山羊的时候,总是先把头含进去,一段一段地往里送,到最后,口外只剩下山羊的两条后腿,刺棱棱的,像两把剑,让人触目惊心。陈月香不是吞,而是出,何青的那两条腿,就像山羊的腿,剑尖儿已经出来,可剑柄和紧握剑柄的人还在里面,这就比蟒蛇吞山羊还难了。陈月香觉得下身正被带着钢齿的东西乱抓乱挠,痛得头发也会流汗,觉得自己没有别的出路了,只能这么痛死算了。
她以前生那八个孩子,从没请过接生婆,可这一次,她却让何大去请接生婆了。何家坡的接生婆就是何建申的老婆贺碧。其实贺碧也不会接生,只是因为她小时候在财主家做饭的时候,见过接生婆是怎样围住财主的小老婆忙上忙下。贺碧被何大请到陈月香躺着的房间,刚进屋就大声武气地笑骂:"背时婆娘,你以为晚上整起舒服啊?"接着又对何大说:"你们这些×男人,扯了家伙就知道轻轻闲闲地等着要儿女,你以为儿女那么好要?"这时候,陈月香痛得什么话也听不进去了,何大也急得脚脖子起火,哪有心思跟她说笑啊,何大说:"嫂喂,你快想办法吧。"贺碧便吸一口气,去压陈月香的肚子。这一压,使陈月香有一种五马分尸的感觉,尖声狂叫。贺碧松了手,疑惑地说:"又不是头一回,咋这么恼火?"她还不知道陈月香生的是倒胎,待她看见陈月香腿间伸出的两把剑,顿时叫得比陈月香还响,倒退到门边,转身就跑了。
在何家坡人眼里,生倒胎是不吉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