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饥饿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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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11)

马灯熄了,面前却黑森森立着一条汉子,扭住他就拉。他跟那人打起来。那人的劲道出奇的大,有几次都差点把他拉走了。正在他不能招架的时候,黑暗中又出来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女人两耳光就批在黑汉子脸上,"你疯球了!"女人骂道,"他是谁未必你没认出来?"黑汉子说:"没人给我们挑水。"女人怒气冲冲:"再没人挑水也不能找他!"黑汉子依从了女人,不见了。他也昏了过去。早上醒来,吓了一跳:"天啦,我怎么到了父母的坟前?"他回来的路跟父母亲坟冢的方向可谓南辕北辙的,怎么走到了这里?再看身边,一田的胡豆苗被遛得稀烂,那是他跟黑大汉扭打时留下的痕迹。

鬼怪神话故事之外,他还讲战斗故事。在他的嘴里,那些故事无一例外都是他亲身经历的。背景是朝鲜战争,地点是在我们看来遥不可及的朝鲜山地。他说狗日的美国兵厉害呀,杀得我们的战友像草垛一样倒下。可是美国兵再厉害也厉害不过他这个神枪手!何逵元说他是他们连队的神枪手,有一仗下来,他杀死了94个敌人!"那真是痛快啊!"何逵元说。美中不足的是,他左手的五根指头齐崭崭地被敌人的弹片切掉了。--说到这里,何逵元举起他的左手:五根指拇呈丑陋的断桩,几乎巴着手掌切下了,像一把小小的肉蒲扇。我们无不对他充满了敬佩。何逵元还说,那时候,美军跟他们住对河,那些家伙过得很安逸,晚上还开舞会。每当这时,他就对战友夸口:"我马上过河去捉一个敌人回来。"战友不信,他就略为装扮一下,一两个小时之后,一个高大得可以把他吞进肚里去的美国兵就被他水淋淋地拎了回来......

何逵元的这些英雄故事,自然全是编造的。他根本就没当过志愿兵,当然更不可能去朝鲜打仗,他左手断了的那五根指头,是他自己剁断的--宣罗公路拖好些年才修成之后,接着又修宣清公路(永乐城至清溪场),他不想吃修公路的苦,就把左手平摊在门槛上,右手举起磨得锋厉的弯刀,一刀下去,五根指头就在街檐下兀自跳跃了。他把那五根指头用草纸包好,放在了枕头底下。他说,等他死后,要把五根指头一同放进棺材,让他也得一个全尸。

除了讲故事,何逵元还教我们唱歌。他教的歌都是即兴的,乱七八糟的。他最常教一首歌是:"天上有个星星,是何家坡的星星;是哪方人的星星?是何家坡的星星!"......

也是很久之后,我们才知道,其实何逵元同样是孤独的。除了何团结,后来还有何建申的大儿子菜根,何家坡没有一个大人愿意跟逵元接近,都觉得他是个不务正业的家伙。就是我们小孩子去听他讲故事,听他唱歌,也是偷偷出门,生怕大人发现;一旦发现,就要遭到喝斥,有的小孩回家,还是领受大人一顿暴打:"跟着好人学好人,跟着端公学干神!"每当我们受到大人的喝斥纷纷逃去之后,逵元还要独坐在那棵杏树底下,直到很晚很晚。

可何逵元是不甘寂寞的,他需要坡上人正视他的存在,不仅是小孩,还有大人。

为此,他发誓要做出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

那天,逵元把何团结约到朱氏板下一个僻静处,神神秘秘地说:"有一笔富贵,想不想要?"

"富贵?"

"富贵!何家坡人想也不敢想的富贵!"

何团结哪经得住这样的挑逗,催他快说。

何逵元却不慌不忙的,从荷包里掏出烟袋,慢条斯理地裹。他裹烟的动作极不灵便,因为左手无法掐住烟叶。何团结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烟,扔得老远,"不把话说明白,莫想抽烟。"

何逵元双手不停地颤抖。他不是气愤,而是激动。他一激动起来,手就不停地颤抖。一两年后,当何家坡兴起打川叶子赌博的时候,何逵元一拿到好牌,手就跳舞一样抖;只要看到他这样子,对手就什么都明白了,一阵乱出,把好牌悉数给他拆散......

"那个就是,"他又这样开了头,"我们去敞罗思举的坟!"

像一枚重磅炸弹落在何团结的头上,他浑身一激灵,眼睛发直。

"不敢了?"何逵元邪恶地盯着何团结。

"不是不敢......"

"说你不敢就是不敢!"

"我何团结怕哪个?......我连队长何中宝的婆娘也敢打,还怕哪个?"

"你不怕何中宝的婆娘,是怕你自家婆娘!"何逵元带着怪笑说。

何团结脸上讪讪的,随即说:"怕她?婆娘婆娘,身上的衣裳,不行老子又换!"

何团结现在有了一个老婆,那女人名叫胡棉,不是山里人,是何团结从坝下拐来的。那是一个礼拜天,何团结先到了东巴场──与几十年前的东巴场相比,这里又多出了一条新街,街面宽了,反而没有以前闹热,何团结东转转西转转,甚觉无趣,便沿河而下,走到泪潮湾拖下去的河畔,本想就此上山,左右觉得无聊,又继续下行,到了凉桥,无论如何该上山了,可是,一上山去,又将陷入平庸琐碎的生活之中。这是他十分厌倦的。他在那里磨蹭老半天,不知不觉已向下游走出很远。索性到清溪场去看看吧,他想。

刚走过那片芭茅丛集荒草连天的河沿平地,迎面就过来一个女子。

何团结说:"我一见到那女人,就晓得她是我的了。"

他站在一块石板桥上,下面是汹汹而去的大沟,虽没有从何家坡下去的大河沟宽阔,却更湍急;桥身似比凉桥还窄,何团结身胚子本来就大,还故意把腿劈开,只给女子留出不足巴掌宽的地面。女子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侧了身朝前跨。何团结本来就想使坏,待女子前脚迈过,他看到了女子粉白鲜嫩的脖颈,闻到了从她身上散发出的女性肉体的芳香,便猛一把将她搂住。女子尖叫一声,失去重心,两人便一齐掉入沟里。何团结一手搂住女子,一手抓住沟畔上一根倒垂柳爬了上来。他以为女子要怪罪的,结果她那大大的眼睛一撩拨,说:"谢谢大哥。"何团结身子一挺,将其拦腰一抱,钻入了河沿的芭茅地。胡棉尖叫着,反抗着。何团结想,你就叫吧,让在河面上飞翔的水鸭子都听听吧;至于反抗,不就是用小小的手儿捶打他的腰吗,他走了这大半天的路,正需要捶一捶呢。芭茅铺天盖地,纷纷扬扬的白花漫天飞舞。何团结一直将她抱到河沿才放下了,放下之前,他踏倒了一片芭茅。女子没再反抗。女子在哭。边哭边呓语似地说:"这是咋回事呢,这是咋回事呢......"何团结快速地动作,没有应声。

只有清溪河淙淙流淌。清溪河像从两个赤裸润湿的身体上漫过。

事后,何团结才知道女子叫胡棉,家住关渡河(清溪河下游一支流),今天是去上游的舅舅家的。何团结本想完事之后就走人,根本没准备打听她的名字,也没准备打听她去哪里,是胡棉主动告诉他的;何团结刚从她身上下来,胡棉立即抓起湿衣服穿上,并坐在伏倒的茅草地里嘤嘤哭泣,边哭就边说了上面的情况。何团结强硬的心性被她的哭声和楚楚可怜的媚态滋润和软化了,就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打火机(打火机是镇上的公子哥儿送他的),把四周的芭茅揎掉,束在一起,点起了火。胡棉不再哭了,两人默然无声地烘着衣服。衣服烘干穿上之后,何团结说:"我走了。

"胡棉本垂着眼皮(她的睫毛上还沾着泪珠),此时将眼皮一翻,黑白分明的眸子虚他一眼,幽幽地说:"就走了?"何团结以为她要找自己算账,没想到胡棉拉过他的手,使其紧紧地压在自己结实柔嫩的胸脯上。随后,她不声不响地脱光了衣服,躺在何团结的膝间。"狗日的,天生一个骚货!"何团结说;"比许莲还骚!"何团结又说。第一次,何团结根本没来得及看她的身体,两分钟过去,一阵裂变的颤栗伴着绝望的呻吟,他就从胡棉的身体上滚了下来;此刻,他再不用那么急了,他跪在胡棉赤条条的身体前,仔细端详。除了闪着淡金色光辉细如蝉丝的阴毛,她浑身白得晃眼。何团结伏下去,狗一样舔她。胡棉像一架篱笆,何团结把她扎起来,又一根一根地抽去她的骨架子。这一次持续了很长时间。

当两人再一次把衣裤穿好,就决定哪里也不去了,而是直接同回胡棉的家。

听说这个土匪一样壮实的家伙是山上人,她父母一万个不答应。

可胡棉说:"我已经是他的人了。"

胡棉到了何家坡,让何家坡人作为话题,兴奋了许久。胡棉穿得很周正,很利索,人也精神,漂亮,按乡人的说法:奶子是奶子,腰是腰,屁股是屁股。也就是说,她不仅脸蛋子漂亮,身段子也好,不像坡上一般女人,青春期一过,上下就一般粗细。胡棉还不像山里女人总是图干活时方便就编两条或一条又粗又大的辫子,她剪着齐肩短发,头蓬蓬松松的,洋气得就像东巴场甚至县城里的女人。与乡里女人更大的区别在于,胡棉的眼眉间有一股妖媚之气。要不是这坡上曾经有过许莲,胡棉就该是最勾人的女子了......

何团结所谓"不行老子就换"的话,何逵元知道全是虚言。何团结把胡棉弄回来后,就疼得只差没用一根绳子掉在裤裆里。现在,他的心理求得了平衡:在整个何家坡,谁能以这样的方式讨得一个漂亮女人?何东儿兄弟尽管豪气冲天,但他们以这样的方式讨过一个女人么?听说王维舟作主为何东儿娶的那个女人,不仅不漂亮,还相当丑,后来在长征途中陷进若尔盖草原的沼泽里了。当年何逵元的爹何先东也是在外面找了一个女人,可据说那女人是被何先东凭嘴巴骗来的,这算不得什么本事;尽管何先东的嘴巴把麻雀也能骗下树,但在何团结看来,那根本就不叫什么本事,他何团结崇尚的不是骗术,而是豪气。

何逵元见何团结许久没说话,又讥笑他肯定是怕婆娘,"我晓得你那婆娘屙了泡尿也要洗手,"何逵元说,"你裆里那东西没用肥皂搓就不准你近她的身,要是晓得你摸了死人,怕她一辈子也不让你弄!"

何团结很恼怒:"我说过不是这回事!我是说......罗大人的坟敞得么?"

"他又不是神,有啥敞不得的?我下阴朝无数次见到阎王君,阎王君从没提到过罗思举的名字,我也没在阎王殿里见到过他,可见他不是神。"

何团结鄙夷地说:"你下阴朝只能见到鬼,见不到神!"

"哼,这么说来,你还是不敢了?"

"我是说......"何团结完全失去了他平时的风格,嗫嚅道,"罗大人他......"

何逵元怒道:"他娘的,罗大人咋啦?说白了,这世间没有鬼,也没有神!......罗大人对我们有用,我们就要挖开他的坟!"

沉默良久,何团结问道:"敞罗大人的坟有啥用?"

"蠢猪!他那么大一个人物,坟里不知藏下多少金银财宝哩!"

"光在万源大山上就有他四十八座坟,听说重庆还有,他当提督的时候,带兵到云南、贵州打过仗,云南、贵州也有他的坟,他的坟遍布几省市,到哪里找他的真坟?"

何逵元显得很深沉:"人嘛,走得再远,官当得再大,到头来还是要落叶归根的。"

"你是说......"

"我想......他不会把自己埋在万源,也不会埋在重庆,更不会埋在云南、贵州。他生在白岩坡一个山洞里......"

何团结非常失望,嗤笑道:"你不会说罗大人埋在白岩坡吧?万源山上那四十八座坟我是去看过的,每座坟都像一层大院子,气派得很!你在这一带看到过这么气派的坟么?"

何逵元不屑地看了何团结一眼:"你懂个鸡巴!罗思举是什么人?是军人,是提督!军人一辈子玩的就是个虚虚实实,真真假假!"

何团结若有所悟。

何逵元说:"我这也不是猜测,而是有依据的......你知道我师傅罗先生......"

"不要提你师傅了,"何团结打断他,"一见到那个浑身妖气的干柴棒,我就想作呕。"

"那是因为你不晓得他的价值。"何逵元很冷静。

"价值?连个何建申也奈何不了,还有啥价值?......嘿,那老家伙怕有八十多岁了吧?"

何逵元神采飞扬起来:"八十多?你想想,何口的爷爷何地被疯狗咬了的时候他就已经有好几十岁了,这又过去了多少年?横算竖算,他至少也有一百岁!这就是干我们这一行的好处。我们是阎王爷放在阳间的执掌吏,阎王爷当然不会勾我们的簿子。"

何团结最不信他这一套,威胁说:"你再这么吞吞吐吐的,我就要走人了。"

但何逵元不能让他走。要去干那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没有何团结的参与和支持,何逵元是不敢的。他说:"罗先生是罗思举的后人,这你该听说过吧?"

"听是听说过,真与不真还难讲!"

"我要告诉你,那一点不假!有人说罗思举的后人咋会沦落到这山旮旯里?那是他不懂人的劫数。罗大人一定是生前有冤孽没还清,需要把他的后人放回这山上受苦。你要还不信,我给你捅出个话--罗先生知道罗大人的真坟!"

"真坟?......在哪里?"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何团结的胃口被着着实实吊起来了,朝逵元挪近了一下,"你就行行好,不要绕弯子了吧。"

何逵远诡秘地一笑,才一字一顿地说:"打--狗--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