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团结浑身一震。打狗坟?打狗坟不是何家坡人祖先的坟吗,怎么可能埋着罗思举?他分明出生在白岩坡那个大山洞里,又怎么会埋到古寨里去?
对此,何逵元这样问何团结:"你听哪个说打狗坟里埋着何家坡人的祖先?"
"大家不都这样说吗?"
"何中宝这样说过吗?"
"倒是没听他说过。"
"何家坡是怎么来的,何中宝最清楚!但他不愿意对何家坡人讲,只愿意讲给外地人,当然外地人也不是随便哪个都讲,而是讲给他最亲近的外地人。我是当通信员的时候听乡上一个人告诉我的,那个人的叔父在成都,国民党时期当过一家骨粉厂的厂长,何中宝当乡干部的时候,跟他关系好。可以说,在何中宝的脑壳里,成天都响着枪声,在他的眼睛里,成天都看见从泪潮湾流下去的血......"
何团结似懂非懂的,正要问个明白,何逵元却不想解释,只是说:"你问罗大人为啥埋到了古寨上,那是因为古寨的地形好,从古寨望对河的杨侯山,刚好看见一只巨大的花瓶。你没发现杨侯山像一只花瓶?"
"我只看出那山坡像两只靴子,一只男靴,一只女靴,没看见花瓶。"
"这证明你眼睛钝,缺慧根!杨侯山不仅像一只花瓶,深更半夜的时候还常常开莲花,莲花闪闪发光,站在古寨口就看得清清楚楚。当然,像你这种人是看不出来的,你只能看见石头,看不见莲花。"
何团结扭了扭脖子,对何逵元小看自己很不满,可他又说不出更深的道理来反驳。
"罗先生咋会把他祖上的真坟告诉你?"他问。
"这个你就别问了,"何逵元说,"但我可以告诉你,他根本就不是我的啥师傅,他只会当端公,不会下阴朝!我跟他结识,是有一回望鼓楼有人跟他一家亲戚结了仇,请我去作法,罗先生在一旁观看,对我的手段很敬佩,事后就主动跟我搭腔。后来我俩关系好了,他就把那个天大的秘密告诉了我。你想想,自己显要的祖上真坟在哪里,一般来说是决不会讲出去的,罗先生既然讲出来了,证明他贪财,可他一个人又不敢去敞坟,怕坟里有暗器,还怕罗大人的魂不饶他。他认为我的手段治得住妖孽,就想跟我合伙敞坟。你问我为啥认他作师傅,还不是为了我俩同去打狗坟考察时方便,我说跟师傅一起去那里下阴朝,就没人怀疑了。"
何团结问道:"你跟他结识好像有很多年了,为啥一直不敞坟?"
"是啊,"何逵元严肃地说,"那可不是闹着玩的......所以,我才想把你也拉上。"
何团结点了点头。现在,他完全相信何逵元的话了。然而,他的心里却有些怅惘,罗思举一直是他崇敬的人物,去把自己崇敬的人物从墓里挖出来,合适吗?何逵元见他还在犹豫,又说到了里面的财宝,何逵元说:"那可是乾隆年间的宝物啊,而且是提督的宝物,金杯银盏不计其数呢!就算我们不贪图财宝,看一看提督是咋个埋的,这一辈子也没白活吧!"何团结动了心。其实他早就动了心,只是有些怅惘,因此还是没给出明确的答复。这下轮到何逵元不耐烦了:"想干还是不想干,下个话,不要像饿肚子放屁,老半天挤不出响声来!"何团结说:"万一......坡上人不同意呢?"何逵元大不以为然:"我们敞罗思举的坟,还要坡上人同意?在何家坡,最近几十年来,只要何中宝一家不出面生事,别的任何人也翻不出波浪来。而敞罗思举的坟,何中宝肯定是不会管的。--就算他要管,未必你还怕他?"
"好吧......"何团结终于说。
接下来,两人分头活动。何逵元的任务是跟罗先生联系,何团结负责准备敞坟的家伙。
逵元找到罗先生的时候,罗先生本来正卧病在床,当逵元说明来意,罗先生的病立即就好了。他的病就像戴的一顶帽子,说揭就揭下来了。他翻身起来,裹一袋烟,边吸边跟逵元讨论起敞坟之后如何分赃。按罗先生的意思,坟是他祖先的,又是他提供了线索,因此他应该得八成。话一出口,就遭到了逵元的坚决反对,他说虽然是你祖先的坟,可是如果不敞,它就是一个土堆,再过些年,等你死了,别人去把坟敞开,你连坟里是啥样子也见不到!罗先生一想,觉得在理,口上虽不服软,心里却有了让步。何逵元捕捉到了他的眼神,干脆利落地提出了他的想法:"你得五成,我跟团结合得五成。"说完,他站起身,随时准备走人的样子。罗先生鹰隼般的目光钩住他。两人就这么较量着。较量的结果是逵元脱离了那目光的钩子,出门往山下去了。他已走下罗先生门前那段长满苦艾的土坡,罗先生才锐利而苍迈地叫了一声:"回来!"
何逵元转身回去了,罗先生说:"就依你的。"
当夜,二人一同来到何家坡,简单地商议之后,何团结便背着准备好的家伙走在头里,踏着朗朗月色朝古寨行进。
英雄一世的提督大人罗思举的真坟,果真就是那座打狗坟!
当何逵元与何团结将那长满乱草的土包刨平,基本的真相就显露出来了:长三米宽二米的地界上,嵌满了花砖。如果是乞丐的坟,是不可能嵌上这些漂亮的花砖的。更重要的暗示在于,这些花砖上都刻上了"乾隆"字样。
何团结举着镢头,想把那砖块挖开几块,然后再用一根长长的竹竿伸进去,探测一下究竟有没有暗器。罗先生说,如果真有暗器,只要遇到外物,里面就会发出响声,甚至有浸了毒液的匕首或铁针一类东西飞出来;要是没有暗器,就会清风雅静。"老祖宗啊,你就可怜可怜你这遭孽的后人吧,就算你墓里装了暗器,也不要伤到我们......"罗先生瘪着腮帮祈祷。其间,何团结已朝那些花砖劈了好几镢头,每一镢头下去,只听铮的一声响,镢头就被弹起来,地面却纹丝不动。这时候,何团结心里的怅惘早就消失得无踪无影,骂道:"娘的,我不相信几块砖也挖不开!"言毕,将镢头挥到了肩后,身体曲起来,像一根被强行扳弯的树,当树弹回来,镢头与地面碰撞的瞬间,一团幽蓝幽蓝的火光就像蝴蝶一样从地底下飞起来,眨眼间迅速扩大,把古寨照得亮堂堂的!
这时候,响起了战马嘶鸣之声,紧接着看见罗大人站立在他们面前,手上的钢鞭把空气打得流血......三个人同时跌倒,且身体急遽缩小,小得如田鼠一般。
"跑不掉了,要被罗大人的魂整死了。"三个人都是这么想的。
可就在这时,火光又凝聚成乒乓球大小的一团,嗖地一声越过林梢,飞向天际。
古寨恢复了平静。乳白色的月光又冷冷地照耀着这带山川。
三个人都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身体,感觉还是原来的样子,长长地松了口气。
"我们把坟重新垒起来,回去吧,"何团结说。
另两个没有应声。
何团结站起来收家伙,刚把镢头装进背篼,罗先生就拦住了他,"不急,"他说,"我这祖先在山洞里出生的时候,也是发出一片光华,把山洞照得通红通红的,今晚又发出亮光,证明他这一生终于圆满了。是我们帮助他圆满的,他不会怪罪,只会保佑我们。"
何逵元望着天上,在离月亮不远的地方发现了一颗星星,他说:"你们看,那颗星星开始没有吧?那是罗大人,他上天堂去了!正像罗先生说的,是我们把这块地气摇松,放他去了天堂,他不会怪罪的!"
三人一同朝天上望去,越望越觉得那颗星就是罗大人。
但不管怎么说,何团结今晚是再不敢举镢头了。他说:"我们明天一早再来吧。"
何逵元问罗先生的意见,罗先生说:"我这臂膀是举不动镢头了,让团结歇歇,逵元你再来试试。"可是逵元心是虚的,待在这里也觉身上发毛,哪敢亲自动手,于是说:"你晓得我这左手握不住镢柄,咋能挖?就依团结的,明早再来算了。那时候,罗大人的魂也跑干净了,再说白天阳气重,挖起来也踏实。"
既然逵元也不愿意挖,就只好回去了。当夜,罗先生睡在逵元的家里。
五更一过,天就麻麻亮了,三个人又像影子似的,结伙潜行到了古寨上。
借着越来越明亮的天光,他们这才看清:花砖全是用松香油凝结起来的!用松香油凝结住的东西,再硬的镢头也奈何它不得,除非用炸药雷管。
那年月随时都要开山劈石,炸药雷管倒是不缺,再说修宣清公路的时候,几乎家家户户都藏有一些,春节买不起炮仗的,都是放雷管。但问题是,罗先生与何团结都想悄悄把坟挖开,一用上炸药雷管,何家坡人就都会晓得了。对此,何逵元不以为然,他说晓得了怕啥?我们一开始就没准备不让他们晓得。何逵元想的跟另两个有所不同,说良心话,他不是一个贪财的人,也没有何团结那种对英雄的情感,他敞罗思举的坟,多半心思是希望制造一点动静出来。
逵元让罗先生与何团结二人守住这里,他单独回去将爆破物取来。
何家坡人刚刚吃过早饭,一声轰隆的巨响就带着钢铁般的硬度传了过来。
当大家终于知道是怎么回事,呼啦一声就朝古寨跑去。
打狗坟已成一个黑乎乎的大洞。
"不要天良的东西!"有人这样骂。
接着更多的人骂起来:
"不要老祖宗的东西!"
"要遭天煞的!子子孙孙都逃不脱的!"
又有人在问:"队长呢?队长咋不管管?"
队长何中宝站在人群之中,眯缝着眼睛,一言不发。其间,何团结在挥舞镢头,罗先生与何逵元坐在一旁,同样眯缝着眼睛,同样一言不发。那个让坡上人陌生得像西洋镜的胡棉,也站在人堆里,安安静静地往那边瞧;对人们的诅咒,她没有任何反应,好像与己无关。
怒骂声有了片刻的停止,接着又响起来了。两个时辰过去,不知是骂累了,还是出于好奇心的驱使,大家都不再说什么了,一起朝那个大坑越聚越拢。
何团结裸着上身,用铁锹铲土,脊背上的汗珠水泡一样,暗红色的,密密麻麻的。太阳偏西的时候,土坑下面现出一口庞大的生漆棺木。棺材侧部有一长串文字,这串文字的最后,是"罗思举"三个字,那前面的,是他的官名和封号。
开始,围观者还是有些怀疑这究竟是不是罗大人的坟,现在是确凿无疑的了。有些老年人抹起了眼泪,同时说到罗大人的非凡之处,他们说,罗大人穷的时候,去偷财主的牛,被抓住了,财主把他绑到坝子里晒太阳;正是三伏天,太阳把人皮都晒得爆,可是,罗大人往哪里站,哪里就来一团乌云罩住他的头顶,财主知道他是神,就把他放了。他们还说,罗大人跟孙悟空一样,有七十二变,从军以后,有一次他被敌人追踪,眼看就要被敌人逮住了,罗大人突然变成一匹枣红的骏马,眨眼间就不见了......
整整一个白天,罗先生没说过一句话,这时候,他扫视人群,声音沙嗄地说:"乡亲们,埋在这里的,是我的祖上,这是你们大家都晓得的。里面的金银财宝,只归我所有!当然,逵元兄弟帮我敞坟,他们也要分得一份。除此以外,任何人也莫想沾边!"他的声音仿佛是从古墓里发出的,充满了浓重的阴气。他个子很高,那么大年纪,背竟不驼,和他往常的装扮一样,手执尸刀,头裹黄巾,黄巾飘荡之下,一张脸瘦得像草鞋鼻梁,如豆的眼睛,深陷进皮肉里,目光却锐利得割人。
没有人回答罗先生。大山一片沉寂,连叽叽喳喳的雀鸟也哑然无声。
棺木的漆虽上得极厚,可上的是川漆,脆,何团结费了不一会儿功夫,就用斧子将其劈开了。不过这还只是外棺,里面还有一层棺材,称为内棺,内棺上的漆很薄,何团结只用了两斧子,内棺就破开了。棺材里,装着满满荡荡的水银。水银之中,浸泡着一个身体完好的死人。--那就是曾指挥千军万马使敌人闻风丧胆的罗思举,是这一带山民传诵了两百余年的罗大人!
罗先生自己稳住阵脚,让何逵元回家取一只木桶来。何逵元挤过人群,飞奔回去,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将木桶提来了。
何团结与逵元联手,把棺材里的水银一桶一桶地倾倒出去。水银像荷叶上的露珠,圆嘟嘟的,在土坡上作短暂停留,就朝山下流去。那山下就是泪潮湾。
水银一尽,罗大人迅速变形、缩小、风干,变成了一堆彻底的腐肉。
可是,金银财宝却不见踪影!
罗先生一万个不信,他亲自下坑察看。棺木里,除了那个婴儿般的死人,什么也没有。
罗先生将黄巾一撩,单腿跪地,举起尸刀,猛地向罗大人的喉管扎去。
他以为罗大人死前吞下了珠宝(据说这是富贵之人常见的做法)。
他剖开罗大人的喉管,依然一无所获。
紧接着,他又一刀扎向罗大人的肚子。刀深深地吃进去,连刀柄以及握住刀柄的枯瘦的手,也一起吃进去了。他左手把住右手的腕子,深吸一口气,慢慢拖刀。
随着沙沙的声响,罗大人的肚子被刀口撕开。
当那变成深褐色的肚子完全摊开只剩下一堆秽物的时候,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罗先生突然狂啸一声,扑地而死!--不是扑在地上,而是扑在了他祖上的棺材里。
他就这样享受了提督的葬仪。
罗先生暴死之后,逵元兄弟吓得当即跑掉了,围观者悉数散去,是何大拿一把铁锹,把那堆积在旁边的土块掀下坑去的。罗先生反正是一个孤人,没儿孙管他,就让他跟他祖上葬在一起吧。他们挖坟的时候,在整个何家坡,只有何大一个人没去看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