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已冻得抽不上气来的何建申,像饥饿的人突然看到了一根红苕,大腿一跨,蹲成马步,手起棰落,木梆先是应答似的响了两声,接着是一阵舒缓的咏叹调。这咏叹调像棉衣,像粮食,猛然间调动起所有人的情绪。站在田里扶着犁头的,围在坡地上呐喊助威的,都张开了嘴巴,让愈来愈烈的冷风嚯嚯地灌进胃里。咏叹调敲了足足两分钟,转为急促的鼓点。何建申,那真是一把好手!如果不是在偏远高山上的农村听到这样的梆子,你一定以为是某著名乐队的老手敲出来的,甚至还会联想到微闭的眼睛,飞扬的长发......那急促的梆子像兴奋剂,让人们为之疯狂。这样持续一分钟左右,何建申手中的棰子突然一收,梆声嘎然而止。他扯开嗓子,唱开了何逵元编的段子:
生意买卖眼前花,
犁头落地好庄稼。
若是坐等庄稼长,
不如早些把田耙!
歌声一落,二十人一起敲梆,整个何家坡滚动着梆声的浪涛。
自"大跃进"之后,已经许多年没出现过这样的场面了。"文化大革命"比"大跃进"更加惊心动魄,可在何中宝看来,那只是城里人的节日,听说那时候城里人想整倒某个人,就让他在游行队伍前领呼口号,从早上到中午,从中午到晚上、到深夜,直至领呼者头晕目眩,终于喊错了几个字。那口号的内容,都是"最高指示",喊错一个字就是自然而然的反革命了,何况是几个字,甚至把整整一句话的意思都喊反了。这种整人的方法,合情合理,不露痕迹,可在乡下行吗?比如何家坡,能让坡上人到"手扒岩"、"鬼见愁"这些牛羊见了都吓得四腿打颤的山道上游行吗?即便去了,谁来当观众?没有观众的游行就如锦衣夜行一般无聊。"文革"中,何家坡除了何逵元上窜下跳,对着黄桷树放些冷枪,就是学生娃东捶西捣的,没什么乐趣;要说真有点乐趣,就是把刘少奇背到周子寺台去斗,然后又把刘少奇送到猪圈牛棚边守毛狗。但大体说来,这些都与他何中宝不相干,他没从"文革"中体会到快乐,只是感到空前的寂寞。挨耳光的时候虽然感到耻辱,但更多的还是寂寞。
今天的这场运动就不一样了,今天的这场运动,规模当然无法与"文革"相比,但这是他何中宝的!他是整个运动的指挥者,是何家坡的主人!他环顾激动的人群,心里在想:父亲,我没给你丢脸;他甚至想说:父亲,你是比不上我的......
何中宝把手中的细软竹鞭高高举起。
十余秒钟之后,他才猛地向下一挥。竹鞭发出尖锐的铜韵,把冬日的空气打得四处乱迸,像飞溅而出的冰块。何建申率领的梆子队再一次骤然敲响。
比赛开始了。
牛们套上枷,一直站在田里,受了半天的饥饿,早已两股颤颤,当竹鞭打下去,它们屁股一缩,竟忘记自己该干什么,有的还大胆地转过头来,看看身后的人为什么打它。它们的眼光是不友好的,因为打它的人并非它的主人。只有何大家养的那头白儿,在那一阵鼓声响起之后,立即迈动四蹄,往前一冲。
那天的比赛,不仅要比谁犁得多,还要比谁犁得好。何中宝赶着白儿,把犁铧下得很深。冬天的土,被霜雪凝结,要破开一道泥浪,就如破开一条冰河。白儿迈出第一步,就深深地感觉到了它无法承载的重量,身体绷得像铁棍撑住,尾巴也竖了起来,吃力地向前挪动。由于起步早,第一道犁,白儿处于领先位置。可它毕竟老了,在参赛的所有耕牛中,它是爷爷辈,至少也是爸爸辈,转过弯来犁了一半,那些年轻气盛的家伙就一个接一个超过了它。它急了,不仅竖尾巴,耳朵也竖了起来。它的毛发已经稀疏,人们可以清晰地看见它耳朵上暴起的血管。
不管是推磨,碾米,还是耕田,白儿从来不要人操心的,对此村里任何人都知道,可是,何中宝手里的竹鞭还是不停地抽在它的屁股上。第二道犁过去的时候,它的屁股上就涌起一条条血痕。当竹鞭的哨音响起,白儿只是眨一眨眼睛,以它的忠诚和坚韧,以它最快的速度,把何中宝插得越来越深的犁铧拖向前去。第三道犁,超过白儿的越来越多,何中宝就不仅抽它的屁股,还跳起来鞭它的脊背,甚至企图打到它的耳根上去,试了几次,终未成功。
白儿身上的血痕向前延伸,延伸到了脊梁上。
竹鞭在它旧伤上重叠。它浅淡的白毛,变成了红草。
何大站在坡地上观战。开始,他跟几个年岁差不多的人站在一起,后来,他独自躲到地边一丛黄荆树下,透过黄荆叶的缝隙望着白儿。何中宝每向白儿的身上挥去一鞭,都如同打在他的心上。他的心在流血。他暗暗咒骂着何中宝,可他不能破坏这场要向党中央和毛主席英灵汇报的伟大运动。当他发现跟随何建申一起拼命擂梆的大儿子何口时,就禁不住心如刀割了。何中宝是在做伤天害理的短命事啊,他不仅在糟蹋畜牲,也在糟蹋土地,霜冻的日子,正是土地睡觉的时候,你却揭开雪被,喧天嚷地地把它们吵醒,这是在伤土地的元气,人睡眠不足就干不了事,土地睡眠不足就出不了庄稼啊,你何口怎么能给他卖力呢?
何大理解不了儿子,他不知道,现在的何口,从迫使何中宝修房当中受到了鼓舞,也得到了启示,他决心从被侮辱和损害的泥沼里挣扎出来,从被排挤的的状态中脱身出来,利用自己地位提高的大好时机,迅速进入到何家坡的主流社会中去。他认识到,一个人不融入到主流之中,就永远被忽视,永远遭欺压,也永远扫出不了笼罩在头上的阴影。而何家坡的主流是什么?何家坡的主流就是何中宝!一个奇怪的现象是,何口跟何中宝斗了一回,而且斗赢了,他却反而要去跟何中宝靠近......
何大不忍心看下去了,粗黑皴裂的手掌,把整张脸蒙住。
但是,泪水还是顺着他脸上的皱纹向下滴。从指缝间往外浸。
何建高走了过来,蹲在何大身边,什么话也不说。好一阵过去,他轻声道:"伤心啥呢?又不是你家的牛。牛是队上的,你不过帮养着,伤心啥呢!"
何大把手拿开。他想看看白儿,可他不敢看,只带着哭腔说:"建高,你见过有这么待牲口的吗?"
"天底下也找不到!"
何大接过建高为他点上的烟,狠狠地吸了两口,说:"天底下也找不到--狗日的!"
简短的对话之后,两人又陷入沉默。
人们已在冽冽风寒中待了大半天,拖着犁头的牛,已高强度地劳作了三个多钟头。牛们懂不了"运动"的伟大意义,因此,它们也不能像人一样,能够强打精神把疲劳赶开。对牛而言,到了后面,比的就不是速度,而是命。每一条牛的嘴边,都挂上了两条长长的涎子,涎子白白的,破布般在风中晃悠,牛的舌头时不时地卷动,把那些从它们体内流出的液体卷进胃里,以解除疲劳和饥饿。
当何大终于忍不住向白儿望去的时候,他惊呆了。白儿浑身的汗水顺着它的肚皮流下去,然而,在它的嘴边,却有两根白柱子。那是口里的白沫凝结成的冰。这就是说,它连卷动一下舌头的力气也没有了,白沫堆积在那里,终于结成了冰。
何建高也看到了那两根刺目的白柱子,看到了何大惊得鼓凸出来的眼睛,他说:"最后一道犁了,最后一道犁了。"
是的,比赛只剩下最后一道犁。大田里发出像赶麻雀时的吆喝,梆声也更加激越。
可是,牛却如蜗牛一般向前爬,不管屁股后面的人怎样把凶狠的竹鞭抽在身上,它们也无动于衷。何大看见,白儿已落到了最后。何中宝骂声不绝的,手中的竹鞭一刻也不闲着。看得出来,白儿也想争口气,它的脖子伸得像钢管一样直,证明它在把骨缝里的力气都抠出来。可它无能为力,不管何中宝怎样骂,怎样打,它的速度都无可挽回地慢了下去。它拉下的差距越来越远了。何大发现,白儿自己也感到了耻辱,它的眼角挂着泪水。
最后一道犁所用的时间,在前面至少可以犁三道。人们正在耐心等待谁将第一个到达终点,一个惊心动魄的场面把人们镇住了:白儿拖着犁头,向前奔狂!
它屁股后面的那个人,像叮在牛尾巴上的一只苍蝇,唿拉唿拉地被它拖到了终点。
白儿帮助何中宝得了第一名。
白儿到了终点,还在狂袭,可是,高高的田埂使它前腿一跪,摔倒了。
这时,人们才发现:何中宝把竹鞭捅进了白儿的肛门里!
农历腊月初八,何大一家,除何口之外,大大小小一行六人,勾腰驼背朝堰塘边走去。这是一支奇形怪状的队伍。何大走在头里,穿着孝服,戴着孝帕,怀里抱着一个红漆木匣,木匣上放着一块剖成长方形块状的白萝卜,白萝卜上,点着一对红鱼蜡,插着几炷点燃的柏香。柏香缭绕之中,何大无声地哭泣着;何祭垂着头,提着一把铁锹,紧跟在何大身后,如果细细地看,会发现他嘴角那一丝讥讽的神情;何菊、何月的背勾下来,眼珠骨碌碌转,生怕被旁人看见,很不好意思的样子;我拉着何本的手走在最后面,何本的另一只手里提了一圆鞭炮。
走到何地的坟前,何大停了下来。他一停下,我们后面的人都跟着停下。何祭奇怪地看了何大一眼,问道:"哪里挖?"
"就这里。"何大指了指何地坟墓的右侧。(左侧是许莲的坟,再左侧是陈月香的坟)。
何祭把锹撮进泥土,脚一踩,再向上一拗,一团黄土就铲了起来。
坑挖得并不深,何祭已是汗流浃背。他停了下来。
"再深点。"何大说。
何祭有些不高兴,但还是举起了铁锹。他跟何口一样,对父亲的作法不以为然,但是,他并不像何口那样旗帜鲜明地反对何大。
坑挖好了,何大把木匣放了进去,亲自执锹,把土盖上了,然后,又从旁边的地里挖了些土,把土包垒得高高的。再后,他跪在土包前,磕了四个响头,又接过何本手里的鞭炮,划燃火柴放了,把鱼蜡和柏香插上,才带领一家人返回去。
坡上人都注视着这一家人的奇怪举动。开始,他们以为是祭祖呢,可是,何地也罢,许莲也罢,陈月香也罢,包括何兴能两口子也罢,都不是这一天死的,也不是这一天生的,怎么选择今天去祭祀呢?按乡间的说法,腊月初八是牛的生日(何家坡人固执地认为,天下所有的牛都是腊月初八这天生的),未必何大把祖先和老婆当成了畜牲?他们在窃笑,断定何大昏君了,一家人都疯了,把自己的祖先或妻子当成牛了。后来,当他们看见何祭挖坑,何大把一个木匣埋进坑里的时候,就陷入了糊涂,从而也感到一丝神秘。他们纷纷跑进院子里,去问坐在橙子树底下愤愤不平的何口,才知道何大当真埋的是牛!
不是一整条牛,是一小团肉和一只牛蹄。
那是白儿身上的,是奄奄一息的白儿被杀剥之后分给何大的。杀剥白儿,何中宝既带着恨意又带着快意,耕田比赛结束的当天晚上,他就打着竹篙火把,下山去大队部报告了独眼书记,第二天,他又去了公社。让他伤心的是,独眼书记和公社书记对此都出奇的冷淡,公社书记甚至说:"现在耕田有什么用?黑凛(霜)一打,开春还不是要重新犁?"何中宝觉得格外窝囊,并因此怪罪何大和他养的那头白儿。那之后,白儿连续三天没有进食,何大正告家里每一个人:不许把这消息走漏出去!他偷偷请来建高诊治,建高说,白儿病象深沉,他治不过来了,建高说青石沟有一个姓李的兽医手段高强,你去请他弄点药吧。何大连夜往八十里外的青石沟赶。他刚出脚,何口就把消息透露给了何中宝,何中宝的窝囊气正无处发泄,次日清早带着队干部到何大牛圈里察看了一番,说:"反正是一条废牛,建申,杀了吧,也让社员们补补虚。"何大中午带着李医生弄的草药回到家里,看到的是挂着火搭钩上的肉团和牛蹄......
何大把牛肉埋在父亲坟旁的消息,像鼠疫一样,一天之内就传染了邻近的几个村,三天之后赶场,又传染到了东巴场上。一周之内,几乎整个东巴公社都在传播这一笑话。
有人问:"何大?哪个何大?"
"何大还不晓得么?就是从小死了亲爹亲娘,当了二十年讨口子的那个么!噢,他还到我们这里讨过饭哩,给乌家当了一年儿,头发老长老长的,像个野人。那时候你还没嫁过来。"
"怪不得,从小就不是个正经人!"
旭日中学的陆校长听说后,脸上的肌肉跳得差点收不住,好不容易停下来,他才一咧嘴,大笑道:"幸好没让那疯子的儿读高中!"陆校长已经好些年没这么笑过了。
何大和他的家庭,比以前更加出名了,他传奇而倒霉的经历,他一生的穷,他的疯,甚至还包括他被疯狗咬死的父亲,漂亮得至今让妇人们妒忌的母亲......都成了他和他家庭出名的依据。这样的出名,于他,于他的家庭,都相当不利。
终于带来了后果。直接受害者,是没有参与埋葬白儿碎尸的何口。
何口今年已经二十二岁了,却依然没说上小妹儿(未婚妻)。在先,虽没一个说成功,可隔上一月两月,就总有人来提媒,现在,好长时间过去,一个提媒的也不见上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