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走出家门,何口就风风火火,满脸挂笑,见谁都打招呼,回到家里,就把怨气写在脸面上。以前,他只对我们厉害,对父亲何大,虽说不上敬重,却是客气的。现在,他很少跟何大说话,不得已,就先喷出几个响鼻,再把瘦而黑的脸弯过去,斜着眼睛跟何大说话,语气短促,每句话都像茅厕边上的石头,又臭又硬的。何大可怜兮兮地应着他的话,可不管何大应什么,何口都炸的一声顶回去。何大最心痛幺儿子何本,若干年后,他还在眼泪巴沙地谈起我们的母亲陈月香死后,那时只有四岁的何本戴孝绕棺的情景。何大最心痛他,何口偏恨他,有一天,何菊在炒菜,刚刚把一颗指头大的猪油丢进锅里去,在另一层院子玩耍的何本,凭直觉知道有油籽儿吃了(其实不是直觉,那时候无论哪家往锅里下了猪油,哪怕只有米粒那么大一颗,香味也会飘散到整个村落),飞奔回来,往火塘边一蹲,盯着锅里滋滋冒烟的猪油说:"我要吃油籽儿。"他没发现坐在暗处的何口。
何菊不敢应他,他又恳求:"大姐,我要吃油籽儿。"何菊把油熬了,用铁瓢勾起绸布一般薄的油籽儿,倒进何本早已捧起来的黑乎乎的小手掌里。何本烫得一蹦,可迅速地嘬了嘴,要去将它噙住,就在他的舌头与油籽儿相触的瞬间,油籽儿飞了,刚飞出去,就被一只鸡抢了去;何本没明白咋回事,露着青筋的瘦脸上就挨了一巴掌。他终于看见了何口,吓得直哆嗦,不敢哭。他的脸那么瘦,那么黑,可是,他的血却是鲜红的,从鼻孔流出来。一看见血,何本就憋不住了,嘴一咧,哭声幽幽地发出来。何口就等着他哭。他揪住何本稀疏焦黄的头发,使劲摇晃几下,再往旁边一扯。何本倒下去,撞在条凳上,只听铮的一声,下巴上就长出了另一条嘴巴。何本无论多么惧怕也收不住哭声了。何口飞起几脚踢在他瘦得像一枚纽扣的屁股上。何菊躲在一边,眼泪扑簌簌地流,却不敢劝阻。何口跑到柴屹崂里,抽出一根马桑棒,扬到何本的头上去,喝道:"再敢哭一声,我就把你活埋了!"何本猛然收住哭声,任鼻血和下巴上的血往下淌。
地上已有了好大一滩。
何口气咻咻地出门去了。
当何口的脚步声在巷道里消失,何菊跑过去抱起地上的何本,哭叫道:"我弟弟哟......"迅速往当门的宽焕家跑。
宽焕说:"可能要缝几针。"何本听说要缝针,吓得转身就跑,被何菊一把拽住。何本就哭。他哭起来是挺吓人的,嘴张得很大,所有的力量都用在腹部,把声音往外撕;何况他现在每哭一下,血就朝外挤一下。宽焕见状,说不缝针了,上点药,用纱布包扎包扎就行了。上药的时候,何本又是一阵好哭。
回来的路上,何菊牵着何本,两姊弟无声地流着泪。到黄桷树底下,何本突然喊道:"妈!妈!妈!"他叫"妈"的时候,总是这么直杠杠的,没有起兴,也没有尾音。
上了地坝坎,一股焦糊的气味提醒何菊,火还燃着呢,熬出的油肯定全都烧干了!她扔了弟弟就往家跑。可是,等待她的是重重的一记耳光和不堪入耳的臭骂。
何菊带着何本去找宽焕的时候,何口又杀了个回马枪。
不一会儿,何大浑身汗湿地背着一捆柴回来,在橙子树下寻鸡的何本(他要寻的是那只抢了他油籽儿的鸡),看见父亲,马上涌出一泡泪水。何大把柴倒在街檐上,看见了贴在何本下巴上的纱布,忙问原委,何本一五一十地讲了。何大什么也没说,跨进门槛,见何口坐在灶台边,一副挑衅的样子。
"老子累死累活,就是让你闲下来养精神打人的?"何大说。
"该背时!"何口说。
这样硬梆梆地两句之后,两人就吵了起来。何大不会吵架,憋老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闷气也只能在肚子里回旋,等到肚子里装不下的时候,他就骂自己,打自己。
何口根本不理他的自虐,一点也不让步,看到躲在何大身边的何本,又要扬手去打,何大把何本往背后一拉,头向前一倾,吼道:"打嘛,你打我嘛!"
何口提起拳头,当真要砸向何大的脸。那时候,何大的胡子乱篷篷的,胡尖上都是劳累出来的汗水。人穷了,头发也变得卑贱,人累了,胡子也会流汗。
幸好何祭及时回来,否则何口可能真就打何大了。何祭黑着脸,把何大往旁边一撸,何大就连同何本坐到了条凳上,何口的拳头在空中停了一阵,慢慢放下了。
如果何口真的打了何大,会是什么样的后果?何家坡曾发生过儿女打父母的事情:一个小名叫孬母猪的家伙,在牌桌上呆了三个白天两个晚上,根本不管刚生孩子不到一个礼拜的老婆,他母亲去请了十数次,都请不回,再去的时候,二话不说,就把那纸背血红的川叶子牌撕烂了好几张。孬母猪站起来就给了老太婆一巴掌,吼道:"老子见了些人,还从来没见过像你这样教不转的大人!"这件事情发生后,就像何大把牛肉埋在祖宗坟旁一样,很快传播出去,孬母亲的老婆觉得嫁给这样的男人,简直丢尽了脸面,不管没足月的儿子需不需要她喂养,一条背荚绳往堂屋的梁上一搭,吊死了。类似的事情,后来也发生在菜根身上,他跟何逵元们一起打牌,家里来了客人,贺碧去喊他,那时候,何逵元的手正抖得厉害,菜根正思谋怎样把他的牌废掉,贺碧站在一旁,把手揣进怀里,由于想到有客人来可以吃一顿好东西,因而嘴巴不停地蠕动,只管催菜根,菜根一手扇在贺碧的脸上,那长在拇指上的第六颗指头恰恰戳到了贺碧的眼睛,幸好没把眼睛戳瞎。那之后,贺碧把菜根分出去了。当然,这样的事在何团结身上也发生过,他打过他的母亲蒲氏,但何团结是什么人?何团结就像早年的何东儿兄弟,你能去和他比?
何口的行为让何祭对他有了另外的看法。以前,他凭着一个初中生的头脑,尽量去理解何口,认为他在这个家里也不容易,他是老大,而且他是相当顾家的,父亲的办法少,外面的事情,全靠何口一人周旋。可是现在,何口居然要打父亲!与某些从小受穷的子女一样,何祭并不会爱。他说不上爱父亲,也说不上爱我们兄弟姊妹,可他知道,打父亲是大逆不道的。母亲陈月香在世的时候,就在老君山上给何祭订了一门娃娃亲,何祭想,如果何口当真打了何大,这个家的名声就坏到毒了!不仅整个家庭成员无脸见人,恐怕连他订的那门娃娃亲也要告吹。那女子住在高山上,比许莲当年住的望鼓楼还要高许多,姓汤,单名一个羽字。住在深山老林的女子,父母大字不识的,竟以"羽"字命名,显得格外奇特。汤羽个子小,却很懂事,虽比何祭大一岁,可我母亲去世的时候,她也不过十五六岁,她下午听说,立即动身前来坐夜,天黑尽才到,巷子里是拥挤的乡民,是鞭炮腾起的火星和烟雾,她从人群、火星和烟雾里穿过,扑到陈月香的遗体前,跪下去就有板有眼地哭丧。那种哭法,整个何家坡,嫁过来数年的媳妇也做不到的!何祭也说不上爱汤羽,可他喜欢她的名字,也喜欢她给何家坡留下的口碑。
从何祭初中毕业回来,何口一般都不打他,至多汹汹地吼几句。何祭一般也不跟他计较,吼他的时候,他听着就是了。可现在,何口一吼他,他就跟着吼起来,声音比何口的还大。
这让何口万分惊诧。
何口怎么能咽得下这口气!何祭与他对吼使他感到了一种深重的危机。有一天,当何祭朝他怒吼的时候,他冲过去就给了何祭一拳。
何祭立即抱住他,两个人你甩我我甩你地打起来。
何祭的个头,比何口高出许多,而且,何口从来也没有注意,他的力气根本就不是何祭的对手。他被何祭按在地上,双腿抽筋似地弹动着。
我亲眼看见了他们打架,当何口满脸沮丧地从地上爬起来,我直想哭。我弄不清自己是不是在同情我的大哥,但有一点让我震惊而且悲伤:一个人,在几分钟前还那么凶暴,怎么突然就变成了弱者?......
除了何大,家里所有人都围到了何祭身边。--何大一天到晚没闲过,即便一个人在坡上,坐下来抽袋烟的功夫,也被伤心的泪水占据了。他所承受的精神压力,是我们任何一个人都不可比拟的,也是无法想象的。他的大儿子还没有订婚。在农村,何菊也是订婚的年龄了,然而,连一个提媒的也没有。他的三儿子何早(也就是我)成绩那么好,他有能力让他把书一直读下去吗?何本还那么小,幺女儿何青,自从抱出去之后,他就没有去看过......他觉得,这个家越来越乱,乱成了一锅糊糊。这都是他的过错!他本来就是少于说话的人,现在,更如石头一般沉静无声了。他没有精力理会家里气氛的变化。
何口被孤立了。他彻底变了。
家里几乎没有人跟他说话。其实,这一局面早已形成,但在以前,我们,还有他自己,都没有感觉到,因为我们都没胆量和资格跟他说话,他往我们面前一站,即使相互之间没一句交流,双方控制与被控制的关系就已经确立了。现在,他不训斥我们了。除了集体出工,他在家干的活,比以前少多了。没有人管他,何大也不管。他回家的时间也越来越少,有时吃饭也找不到他;喊他吃饭的任务,通常是我跟何本去完成,我们几层院子喊人,又跑到大田埂上去喊,甚至跑到严家坡、酸梨树坡、朱氏板、鞍子寺,最远的一次跑到泪潮湾喊人,都不见他的影子。他往往是我们吃过饭许久才阴沉着脸回了家。我们把饭给他盛在一口雪白的坛子盖里,再用一只大土碗扣住,他一回来,闷声不响从碗柜里端出,揭开土碗,就滋溜溜地吃。不知何时,他吃饭时也有了喷响鼻的习惯,咀嚼的声音很响,吞进胃里的时候,喉咙发出咕嘟一声歌唱。这大大地调动起我们的食欲,因为我们根本没吃饱,而给他的饭总是留足的。可他并不这么想,吃完了饭,他总是重重地把碗往灶台上一扔,表达他没吃饱的愤怒。
不到半个月时间我们就发现,家里没有何口的怒骂声,就变成了一口古墓。我们把更多的依附和爱,倾注在了何祭身上,我们围在他身边的时候,绝大部分时间都在议论何口,我们说着他的各种各样的笑话,包括骂我们打我们时的恶相,包括何祭把他按倒在地时他双脚弹动的样子。说着这些,有时把我们的泪水也要笑出来。可笑过之后,心里就充满了苦涩......
不久,坡上就传出话来,说何口跟何团结、何逵元裹到了一起。
任何一家的子弟,只要跟逵元和团结两人裹到一起,就意味着走上了邪路。
首先听到这种说法的是何大,那是下鞍子寺大田插秧,休息的时候,何大独自坐在一块圆石上抽烟,刚蒙了手点火,何中宝走了过来,关切地问道:"何口咋没出工?"
何大抬了头,望着何中宝。越老,何大的眼皮反而越薄,薄得都蒙不住眼球了,因此可以一览无余地观察到他心理的变化。他指间的火柴一直燃着,烧着了他的皮肉还没觉察到。"何口不是下坡脚薅秧了么,咋没出工?"何大说。
"是这么安排的,可他没去。"何中宝说。
"跟他一起的还有些啥人?"
"团结、逵元,还有合元、五生、孬母猪。"
何大垂了头,心里的痛苦刻在额头上。何中宝不再管他,晃动着短腿扎进了人堆里。
当确信何中宝已离开之后,何大微微抬了头,这时候,所有的忧伤,都汇聚到他的眼睛里,他的眼睛红了,不是快流泪时的红,而是被忧伤逼出来的红。他望着前方,一坡土坎之上,是长长的一段斜坡,斜坡直通松林弯,在那种上苞谷的一大片土地里,留下了他妻子陈月香最后出工的足迹......他完全凭直觉抽出了一根火柴,"滋"地划亮,却依旧没点烟,火柴再次烧着了他的手指,他右手的食指和拇指起了一圈黑斑,火柴就在那黑斑的夹缝中自动熄灭了。
为啥要把何口跟何团结们安排在一起?--何大认为这是何中宝早就设下的陷阱。
他看着那些东一堆西一簇的人群,他想从人群里获得支持,从他们的口中听到儿子何口与何逵元兄弟根本不是一路货。他看人群的时候,人群里好些人也正看他,目光相遇,那些人就闪避了。他看见他们头凑得很拢,神秘地说着话,他想,他们说的一定是何口。为了证实,他走了过去,开始没人发现,待他走近,才终于有人看见了,先是胳膊肘把旁边的人一拐,随后大声喊道:"大爸,这里坐。"他什么都明白了,一声不应,梦游似的走向了别处。
就算何中宝把你跟何团结他们安排在一起,何大想,你自己也该晓得个规矩呀,他们不出工,未必你也不出工?不出工是啥人?不就是浪荡子吗!......
何大想找何口谈一谈。
那天吃饭(虽是午饭,天却已经黑透了),又是到处找不到何口,何大说:"今天,无论咋样都要等到他。"他特地备了一斤酒,打算边喝酒边跟何口说话,这样他说话要利索得多,也有层次得多。
月亮升起来了,先是照着何中宝的屋顶,慢慢地,从那屋顶上泻下来,落到街檐上,再爬一坡土坎,把何大的院坝一片一片地切割着,切割成乳白色。当月光把地坝对分成黑白两面的时候,鸡叫了头遍。火塘边,除了何大,每一个人都睡去了,或者扑在小方桌上,或者蜷缩在柴屹崂里,或者把背顶在黑不溜秋的板壁上。每一个人都是带着饥饿睡去的,心里充满了对何口的怨气,夹杂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