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饥饿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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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22)

在那漫长的岁月里,何家坡常常吵架,就为了五厘工分,吵得天翻地覆,六亲不认。何莽子曾经为了五厘工分,跟时任记分员的孬母猪吵架,吵到三更时分,终于打了起来,何莽子拿着弯刀,砍光了孬母猪屋前那片竹林,孬母猪抠住何莽子的嘴,差点把舌头给他掐断了。这样的事情常常发生,天天发生。但不管怎么说,架可以吵,也可以打,工分却必须扣,因为你没有随集体的节奏挖下第一锄。如此,那些分明愿意为集体卖力的,也把集体当成了仇人,想方设法来对付集体。"集体"是没有生命的、脆弱而又强大的存在,它不是别的东西,它就是时间!不迟到,不早退,你就是集体的一分子,否则就游离于集体之外,就要受到到集体的惩罚,至于在那时间里干了些什么,"集体"是不会追究你的。

在何家坡人眼里,由一大堆空空荡荡的时间组成的"集体"是多么不可靠啊,它让你得到了工分,却没得到粮食,没得到生活下去的依据!正因为如此,如果有几个人去割一块麦田,他们会把自己劳动的地方偷偷告诉自家孩子,让孩子在某个时刻赶到那块麦田附近,他们下镰的时候,故意漏掉一些麦穗,让跟上来的孩子把那些麦穗"捡"回家去。只有捡进自己包里的,才是可靠的,才能让人心安!他们还特别盼望下雨,因为一下雨就可以不出工,不出工就能从"集体"中解放出来,就能为自己劳动,当他们蹲在自留地里侍弄菜蔬,当他们在山野里为自己割桦树皮或剐野棕(这些东西都可以拿到乡场上卖钱),心里是多么踏实......

何中宝是这样想的,何大也是这样想的,坡上每一个人都这样想,没有例外!

但比较起来,何中宝想得更深,更痛。他肩负的不仅是一家人的口粮,还有家族的使命。他心里装了太多太重的东西。公正地说,何中宝算得上对先辈忠孝的典范,他牢牢地记住了父亲何华强当年振兴家业的历程,父亲是他心目中不可超越的榜样,父亲的每一个决定,都值得他毫发不爽地加以遵循。何华强没让他们几兄弟读过一天书,而他何中宝,纯粹是迫于时代的压力,才让儿女念到了小学三年级,到了三年级,他干脆利落地让儿女停了学。何光辉读一年级时成绩很差,乌老师写个"人"字让他认,他认不出,乌老师提醒道:"两个脚走路。"何光辉道:"鸡!"乌老师摇了摇头,又提醒他:"比鸡大,跑得比鸡快,不会飞。"何光辉斜着眼睛想了想,还是想不出,又怕挨乌老师的棕片子(乌老师常用棕片子把学生的手打肿),在乌老师瞪目之前,何光辉大声道:"是野物东西!"乌老师没打他,因为他差点笑断了气,没力气打。何光辉读二年级时好一些,三年级更好一些,都成班上前五名了,可何中宝就是不让他念下去。"不要耽误了学盘土巴种庄稼的好时候!"他说。

"一寸田土一寸金,田土才是命根根!"在何中宝看来,哪怕再过一万年,这句话都是农民的真理。不仅是未来人的真理,也是作古者的真理,父亲何华强转了二道人生,变成了一个女孩,不是还回来索要地契吗?可见即便是对那些死去了的人,土地也是最最重要的东西。

那一次,何大听公社干部说何中宝是在宣传迷信,也跟着说何中宝是自己找了个女孩来冒充何华强,何中宝想不通啊!何中宝对人说,他即使找,也要找个男孩吧?......娘的!要是时光回到当年,要不是何大有那么多儿女,要不是他二儿子何祭猛然之间就那么有力气,何中宝就要使用他的打狗棒了。"陈月香老子打得,何大么,老子照样打得!"何中宝这样想。然而,他也不过是想想了事,毕竟说来,他一天天老去了,而何大的儿子又成长得那么快!父亲传下来的那根打狗棒,只能黯然地躺在他的枕头底下了。有好些个夜晚,何中宝都听到打狗棒在哭,哭得闷声闷气的,伤心断肠的。打狗棒一哭,何中宝也跟着哭。他常常是在哭声中睡去的。有天夜里,他刚刚迷糊过去,就看见打狗棒从他床头爬了起来,在他面前站立一会儿,就自动的弯来倒去,狠狠地抽他的腿。他是被抽醒的,醒来之后,还感到两腿酸痛难忍,并且分明还闻到打狗棒上的狗血味,听到打狗棒发出的咻咻的喘息声。

他知道那是父亲在抽他。他实在是太不中用了。

当自己不能前行的时候,就希望别人退步。别人的退步就等于自己的前行。在何中宝感到危机深重的时候,曾经寄希望于何口的堕落。何口的确堕落了,遗憾的是,那只不过是短暂的时光!何中宝想不明白的是,何大是用什么方法阻止了何口的堕落?

事实上,何大让何中宝不明白的地方还很多,最主要的一点,就是在送孩子上学的问题上。既然二儿子何祭升学不成,何大为什么还要拼命送三儿子何早读书?他那脑袋里到底在想些什么?难道何大不知道何家坡根本就养不住读书人?不要说何条元,不要说何地,就是沾了些书生气象的何建祥也不得善终,难道何大不知道?金银口那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陈怀志夫妻,就因为书读多了才从北京放了回来,"一"字认扁挑的大老粗也可以抽他们耳光,球毛没长的小孩子也可以朝他们扔石块,难道何大就没听说过?

如此说来,何大拼了命送儿子读书,并不是没在何中宝心里引起波澜。尽管他的眼光从来也不愿游离于何家坡之外,但他也去过清溪场,去过县城,还随县委书记去外地考察过,他亲眼看到过读书人背时挨整的惨景,同时也明白,那些人之所以背了时,是因为他们曾经处于高位,被人尊重和仰慕,时世究竟会不会再来一次颠倒,重新把读书人捧到高位上去?......思考这样的问题,对何中宝是一种煎熬,然而,何中宝的内心是有力量的,再大的波澜也能够被他内心的力量化为平川。他坚信,不管时代怎样变,只要人的内心不变,一切该拥有的,就照样能够拥有。在这一点上,他与何大恰恰信奉了完全相反的真理,何大认为,人只要改造了自己,就能够改变命运,也只有改造了自己,才有可能改变命运;迄今为止,何大还没有改变命运的迹象,因此宿命的阴影还大面积地笼罩着他,然而,他凭借一颗卑微的灵魂对世界的理解,知道有些事情是必须改变的......

何中宝就这样将何家坡继续视为他的家业,他认为在这片土地上劳动,读不读书是没什么区别的,读书的多少也不会有价值上的体现,比如在鞍子寺教书的何老师,小学也没毕业,而且上学的时候笨得屙牛屎,但他还是可以去教书,拿每个月十五块钱的津贴,而何祭是初中毕业生,成绩也好,但大队和公社都根本没有让他去顶替何老师的意思,何祭所能够做的,就是听何建申敲出的木梆声,而木梆声之后的指令,是他何中宝发出的!何祭最大的荣耀,就是大队安排他去几个村寨写标语,用一团破布,蘸上石灰水,往那些崖壁上写,往人家的猪圈墙壁上写,这算他妈的什么了不起?

由此,何中宝觉得,让儿女读到小学三年级才停学,已经出格了。

侍弄土地吧,侍弄庄稼吧,那才是一个农人的本份!

那个大风停歇的早晨,何中宝把老婆孩子吆喝起来,有的打猪草去了,有的挑粪淋南瓜去了,而何中宝没有动,他坐在门槛上裹旱烟,等着何建申来讨指示。他的烟还没裹好,清白的天色突然变得苍黄起来。这是暴雨来临的征兆。何中宝停止裹烟,望着对河杨侯山上飞奔恶斗的游云,自言自语地说:"要来雨就快些来。"话音刚落,他看见那些云全都变成了在山野间游走的毛狗,它们好像为了争一头死去的牛,在奋力厮打。何中宝抽了抽鼻子,闻到了死尸的气味。他把烟杆在门槛上使劲地磕,骂道:"他娘的,怕是大白天撞见鬼了!"

正这时,何建申进了院子。何建申以为是骂他呢,没趣地站在那棵核桃树下,并不迈步。当何中宝收回目光,看到核桃树下黑凛凛的影子,以为当真是鬼,吓得嘴一嚯,待认清建申那颧骨很高的瘦恰恰的脸,就把嘴收拢了,同时,一股酸辣的胃液冒起来,直冲鼻子。他把胃液艰难地吞下肚,才叫了一声:"建申。"

何建申走了过来,一直走到何中宝近前,才神神秘秘地说:"中宝,今天就不出工了吧。"何中宝问为啥,"我昨晚上做了个梦,"建申道,"我梦见何家坡不见了!"

何建申怎么也无法想象他这句话会给何中宝带来多么巨大的震撼。

何中宝轮了他一眼,又轮了他一眼。他所有的生命都凝聚在眼光里,使眼光变成了骨头,变成了刀子。这刀子割着何建申,也割着何中宝自己。他问道:"咋不见了?"

建申说:"我也说不清,反正是不见了。"

"坡上的人呢?"

"何家坡都不见了,还有啥人?"

何中宝突然来了怒火,高声说:"球莫名堂!没有人,证明你也没有了,那你是咋个晓得何家坡不见了的?赶快去敲钟,男人下朱氏板砌塄坎,女人去鞍子寺大田薅草!"

何建申讪讪地说:"还没到时候呢。"

"没到时候也敲!"

何建申只好走了。

他还没走拢挂木梆的中间院坝,大雨就下起来了。下雨是不出工的,这是惯例,因此何建申用不着再去向何中宝请示就回了家。他把双手蒙在头上往家里跑的时候,无头无脑地骂:"像他妈条疯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