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话语很神秘,脸上却流溢着病态的幸福光彩。
"大爸,是我。"
门外突然响起一个稚嫩的声音。
何大吓了一跳,披着的衣服也吓了一跳,滑到地上去了。我跟何本紧紧靠在他身边。
"大爸,我是狗。"
何大猛地将门拉开。
何建高的儿子狗果真像狗一样一跃而进。
何大快速地关了门。
狗跪在地上,给何大磕头。
何大一把将他抓起来,"娃娃,啥事?"
"我爸爸老了......"(在清溪河流域,"老"是死的讳语。)
狗没有泪,眼里是成熟的忧伤和不易察觉的冷漠。
何大像遭了雷劈,头高高地昂起,看上去像拙劣的雕塑师把头装在了他的身体上。
"你爸他......咋个死的?"
"吊死的......上吊之前,他让我来叫你,他有话对你说,妈不让我来叫,怕工作组怀疑你。爸进了里屋,不一会儿,他就......"
何大让我们赶快去睡下,什么也没说,拉着狗,一头扎进了黑暗之中。
......
这边,严胡子率队去朱氏板守了一夜,天亮时,听说何建高已经死了,"这是畏罪自杀!"田明良暴怒地喊道。他让严胡子、何中宝与何团结不要忙着进山挖坑寻谷,先回村里召开社员大会。田明良坚信没有谁有那么大的狗胆,在这个节骨眼上还敢进山把谷子偷走。
社员大会依然选在何建高的堂屋里召开,何建高的尸体就停在正中间,他的妻室儿女披麻戴孝垂首立于尸体两侧。尽管有田明良、严胡子、独眼书记、何中宝等人声嘶力竭的叫喊,会议却开得异常沉闷。
当田明良宣布散会的时候,何大突然站了起来,短促而坚决地说:"谷子不是建高偷的!"
石破天惊。所有的人都长久地呆住了。在那几个干部看来,何大简直是混帐!人家顾氏都已经交代了,藏谷子的地点都说明了,你还说不是他偷的?退一万步说,就算真不是何建高偷的,可二百多斤公粮不见了,总得有个交代,何建高自杀了,本身就是最好的交代,你现在却说不是他,不是混帐还是什么?
"你凭啥说不是他?"田明良斜着眼睛问何大。他长着宽大的国字脸,有人说,在田明良的脸上,画得下一张中国地图。
"他没有这么大的胆子。"
"你说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不晓得。我一开始就不相信是他偷的,我早就该把我的想法告诉他,让他晓得这世间还有人相信他是好人,要是那样,他就不会上吊......就算他想偷,他也没有那么大的胆子啊......"
由于痛苦,何大说得断断续续。
何中宝走到何大面前,"你的意思是胆子大的才敢偷?"
何团结忿忿地盯住何大,然后又盯住何中宝。要说胆子大,这何家坡除了何逵元,谁敢跟他何团结比?他们这话是什么意思?
何大说:"我没这么说。"
何中宝再一次问道:"你有没有那么大胆子?"
"我也没得。"
田明良快速地插上话来:"我看不见得!梁上那一坪麦子不是也敢去偷么!"
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何大说:"你们该不会把我也逼到建高的路上去吧!"
所有人都沉默着,足足十分钟过去,田明良才厌恶地喝一声:"散会!"他首先走出了会场。
严胡子、独眼书记、何中宝与何建申相继站了起来。
社员们东一个西一个的,也慢慢散去了。
清早的雾气,从望鼓楼、从对面的杨侯山上飘过来,涌进堂屋里。何建高苍白瘦小的尸体,在雾气和晨风之中瑟索着。他老婆和儿女身上的孝服,也像一团雾,将他层层包裹起来。
在灰蒙和死寂的氛围中,响起何大的絮语:"伙计,你没偷!"......
田明良走出会场后,亲自带人到朱氏板下挖坑寻谷。
去的人很多,除了工作组和大队、生产队的干部,坡上绝大部分人也都去了。
在人类发展史上,粮食永远比死人更重要。
何建高的自留柴山并不大,按建高生前自己的说法:小得像屁股。走下那块形象丑陋的石盆,绕过放小儿尸首的岩堑,再进山数十米,就到了。那时候,公家的柴山里有高大的松柏、枫香或者杉木树,自留柴山里都是矮小的灌木,最高壮的便是青冈树,因此,一眼便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那里有一个早已被挖出的大坑!
大坑的边缘,稀稀落落撒了几粒饱满的谷粒。
很显然,谷子被人掏走了!
娘的,不就是那么短暂的时间么?是哪个狗日的胆大包天?!
田明良什么也没说,撤身就走。
严胡子手一招,大呼道:"回去,通通回去!"
社员们又跟着往回走。
再一次召开社员大会,地点依然选在何建高的停尸房里。
这一次,是清查清早开会时谁没到场。
根本无从清查,清早开会时没有点名,天气雾蒙蒙的,也看不清楚;再说,大家都刚从被窝里钻出来,谁注意谁了?
其实,对负责清查此事的干部们而言,找不找得出人头已无关紧要,只要确认了公仓里的谷子是何建高偷的就行了,他们对何建高的死也就不负任何责任了。
顾氏直到散会才明白怎么回事:啥?有人在她自留柴山里挖了个坑?坑边撒着谷粒?
她大呼两声:"......没偷......没偷......"随即向后一仰,昏死过去。
何大帮助几个妇人掐顾氏的虎口和人中,好不容易才把她救过来了。可是何大也疑惑啊,你说那里挖了坑,埋了谷,有人当真去把坑挖开了,当真找到了谷子,可你这时候为什么又说自己没偷呢?
这件事,终成一桩悬案。
何建高是何大领头送上山埋掉的,就埋在他幺女儿的坟旁。两次大灾荒,何大分别埋掉了一个好友,这两个好友--李篾匠与何建高,都是自杀身亡!生命只有一次,失去生命,无论如何都是一件极其悲惨的事情,哪怕再卑微,再低贱,也渴求延续自己的生命,"活着好哇!" 这是李篾匠、建高与何大修宣罗公路时共同的感叹,现在,三个人已走两个了,这两个人不仅热爱生命,也热爱自己的家人,都深知自己在家庭中的责任,但最终,他们都撂下责任,独自上路了......
干旱和饥饿,并不因为何建高的吊死而有所缓解。在社员的强烈要求下,公仓里的谷子全都拿出来分了。开仓取谷那天,凡在鞍子寺小学念书的何家坡人,全都没去上学,天麻麻亮的时候,全村老少都围到中间院坝的公仓外等候。那板壁发黑结满蛛网的公仓,成了坡上人眼里最晶莹灿烂的宝石。每一个人的嘴唇都情不自禁地蠕动着,每一个人都在想象:把谷子分到手,中午就可以吃一顿饱饭了!本来是贴着脊背的肚皮,这时候也自动与脊背分开,向前凸出,准备着装下那顿饱饭。
一切都安安静静的。粮食是这世间唯一的黄金啊,在粮食面前,哪怕是何逵元与何团结,也都显示出了应有的庄严。上午十时许,何中宝让保管员拿来钥匙,将一把大铁锁启开了。这时候,人们才涌向门边,看里面到底有多少粮食:在那角落里,黄得发亮的谷子可怜兮兮地堆在一块儿,最多也不会超过三百斤。
这时候,有人开始骂了。骂的当然是死鬼何建高。虽然顾氏最后翻供,说她没偷,可谁又相信?想一想吧,一共就这点儿粮食,何建高一家就偷走了二百多斤,相当于总数的一半啊!
不过,当把粮食总量过了秤,并计算出人平多少之后,人们就不再骂了;虽然人平不到三斤,但三斤还算少吗?三斤就不少了!当终于有人把粮食分到手,近乎枯竭的血液就涌了上来,激动得满脸通红的,喜滋滋地吆喝着家里的老人和孩子,一同回家去了。
那接下来的两天,坡上除了吃不到食物的狗不断发出委屈而痛苦的吠声,听不到人的声音。夜半三更时分,倒是偶尔有一点人声,那是顾氏一家的哭泣。坡上,唯顾氏一家没有分粮食。
可也仅仅只有两天,人们又再一次从家里出来了,背着花篮,拿着点锄,带着茫然的眼神,向大山深处走去。大山已被剥了一层皮,可有什么办法呢,如果不剐大山的肉,大山的骨,他们将凭什么活下去呢?现在,公仓里的谷子分掉了,人们已经没有任何指望,唯一的指望,就是生养了他们的这架大山,这片土地。
许多年之后,我居住在省城里,每到夜深人静,我便停下手中的活,坐在书房里遥想故乡,我会这样问自己:我打心眼里感谢故乡的那片山水吗?是的,我感谢。可是,故乡给予了我们那么深重的苦难,我为什么还要感谢她呢?那是因为,那时候的故乡是一个面黄肌瘦的母亲,面对众多儿女,她不堪重负,她本可以扔下我们不管的,然而她没这样做,她艰难支撑,让我们活过来了;虽然死了一些人,但大部分人都活过来了!仅此一点,我就没有理由忘掉故乡。故乡的土地具有母亲一样的气息,母亲一样的情感,当她怀里的人死去之后,我们不应该仅仅沉浸在对死者的悲哀里,应该多想一想那双无助的眼睛、瘦弱的手臂和干瘪的乳房。没经历过饥饿的人,很难想象饥民们看着自己生活的土地被剥掉几层皮后的心情。痛啊!土地把什么都献出来了,可是我们却无力爱惜她。正是这种痛,构成了越是从偏远贫穷地方出来的人,越是怀想自己故乡的原因......
当山山岭岭再也挤不出一滴奶水的时候,政府开始发放救济粮。
救济粮千里迢迢从东北运来,多为玉米,每次人平虽只几斤,但兑上一大锅水,毕竟也让人闻到了粮食的香味。分救济粮之前,各队召开社员大会,评出一个特困户,特困户比别的人家多享受三分之一。何家坡的特困户无一例外是何建申家。这几乎不需评选,只要看一看他家男男女女遮不住羞处的穿着,社员们就无话可说了。随着时间的推移,何建申家的穷声远远超出了何大,不仅在老君山出名,在整个东巴乡也赫赫有名,山上的每一棵小草,河里的每一丝水纹,都知道他家穷。他的两儿两女,都正是吃饭的好时候(菜根那时候因为打母亲贺碧已被分了出去,但并没另立户头,因此救济粮只能统一分到建申家,菜根就还是跟他们一起吃饭),何建申和他老婆虽已是五十多岁年纪,可饭量在坡上少有人能比。建申可以一口气吃下七大碗汤圆,他老婆贺碧的嘴很阔,由于门牙脱落,使她的腮帮看起来也属于嘴唇的部分,一看即知是能吃的。能吃是建申穷声远播的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是,何大在尽量掩饰自己的穷,他像一个疲惫而拼命的车夫,分明知道推不上去,可他使出吃奶的力气阻挡车子的下滑,建申却不一样,他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家穷,他穷得光荣,也穷得实惠。
尽管建申家比别人多领三分之一的救济粮,却最先把粮食吃完。玉米背回来之后,贺碧率领一家人又是推又是碾,直到让一家人吃得臭屁连天才肯松手。那连着的七八天,他家必然有两大特点:一是何建申拉稀,他一天十余次往猪圈巷子跑,边跑边解裤带,蹲下就发出岩崩似的山响,若是清早,那响声足以把整个坡上人吵醒,有时,腰间的"鸡肠带"系成了死结,情急之下解不开,山川沟谷间便响起他绝望的骂声;二是贺碧的油嘴,每吃罢饭,贺碧就从东家窜到西家,嘴皮子滑润润的,腮帮还有事无事地蠕动着,幸福地微笑着,挨门挨户问别人是怎样在打整那些粮食。
然而,贺碧幸福的微笑没有维持多久。
坡上人再穷,可在别人真正活不下去的时候,相互救济的风尚从来也没断过。往常,贺碧隔三差五就端着升子,到各家借粮。她借粮有一整套,坐在人家火堂边,你黑脸也好,骂娘也好,不往她升子里倒进一点可以活命的东西,她就不走。她到底在多少户人家借了粮,恐怕她自己也弄不清楚。她不清楚,但把粮食借给她的人是清楚的,那年月,一旦把粮食借出去,那粮食就成为主人家流放他乡的孩子,无时无刻不牵挂于心。现在,救济粮背回来了,而且建申家又比别人多,贺碧应该偿还债务了吧?──其实没有任何人奢望她能够偿还,可就是听不惯何建申拉稀的响声,看不惯贺碧的油嘴和她那无比幸福的微笑。
有一天,不知是谁带了头,十几个人端着大大小小的器物,到她家的街檐下,请她还粮。
这时候,建申和他的儿女们,往往龟缩在屋子里,只贺碧一人坐在街檐的条凳上,面前放一个筛子,筛里是破衣烂裤,她一面缝,一面呻吟。压住她呻吟的,是索账人此起彼伏的喝叫:
"把我那一斤苞谷还了嘛。"
"把我那一碗猪根子还了嘛。"
"把我那一斗老娃蒜还了嘛。"
"把我那两根如郎树皮还了嘛。"
有的不仅拿着盛物的器具,还带来了小秤,以此显示要回粮食的坚强决心。
贺碧一直低着头,呻吟声从她针尖尖上流出来,仿佛一缕一缕的破布。那是一种超越痛苦的无奈。她说不出一句言语,只能用呻吟来向索债者表明:我实在没有办法。
这天,何口急急火火地从中间院坝跑回来,对何大说:"我去找建申爸还粮食!"说罢,端上我们兄弟姊妹小时候全都用过的那口木碗,就要出门。贺碧曾来借过一碗苞谷籽。
何大一把将何口拉住:"莫去!"
何口说:"他们都去了。"
"他们是他们的事!"
不管何大怎样阻拦,何口还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