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地名上看,比如黄家坝、钟家坝、王家坝、侯家坝、徐家梁等等等等,就可以看出,清溪河流域的不少村寨,基本上都是同姓相聚,千百年来,也就自然而然地形成了家族式的结构模式,这种模式尽管容易走向刻板,但也有利于形成古朴的民风,尤其是在男女关系上,大家一般说来都是相当慎重的,因为稍不留意,就将使自己陷入乱伦的深渊。当年那些清溪河上的水手,之所以没有像湘西水手那样每到一地就上吊脚楼寻女人买欢,除了辛劳和贫穷的因素,村寨的结构模式也是规范他们行为的重要尺度;他们在灵魂深处早就挂上了一把锁,即便遇上外地异姓女人,除非是何团结这样的强蛮汉子,通常也不轻易将那把锁打开。可是,在那饥荒难耐的岁月,哪怕是同村的男人女人,都顾不了这么多了!有好几个村寨里的女人,在大半年之后,都生下了怪胎。这些怪胎或者没有鼻子,或者没有耳朵,或者屁股上多出一条尾巴,或者两腿间多出一根阴茎,或者不知啼哭目露死光......
比较而言,何家坡的民风被破坏得还不算彻底,为一口粮食而出卖肉体的,除胡棉外,都是些年老色衰的妇人,她们已经失去了生育能力,因而幸运地没有为何家坡生出怪胎,没有从根本上瓦解何家坡的血统,也没有从心理上彻底摧毁何家坡的道德。
再说,不久以后,哪怕是妇人们不要钱不要粮,男人们也没那个精力了......
形势十分危急,为防患于未然,阻止抢劫甚至杀人事件的发生,由田明良提议,经公社批准,任命天不怕地不怕的何团结为周子寺台民兵连长,也就是大队民兵连长;已成长起来的菜根,为何家坡民兵排长。
何团结被任命为民兵连长不久,坡上就有一个流言悄然传开:
每到夜深,兽医何建高的楼上就响起奇怪的声音。
饥荒年月里,有什么声音会让人奇怪?只有打整粮食的声音!
果然,不久,流言中就有了更加确切的内容:那是何建高的妻女在摇筛子。
摇筛子?这怎么可能呢?挖回的野粮是不需摇筛子的,蒸来吃,或者用铁锤击碎,石磨碾碎,水一和,做成诱人的"粑粑",连野粮上的泥土也舍不得淘干净的,更不用说摇筛子去壳。这时候摇筛子,多半是去米里的糠。何家坡已经有不少人吃糠,但也只能吃细糠,粗糠窜舌头,卡喉咙,不能下咽,下咽了也不能消化,再艰难,也只能把粗糠赏给猪吃。
有好事者想去证实这件事,在屋外蹲了好几个晚上,可何建高家都如古墓一般沉寂着,连别人家那种说话声也没有。
尽管如此,关于何建高家深夜摇筛子的传闻却越来越盛,整个坡上,除了何建高一家被蒙在鼓里,可谓妇孺皆知。每当何建高一家人病病哀哀腿脚无力地走出来,人们就奇怪地打量他们,认为他们是装的。但是,一个深深的疑惑却折磨着那些红了眼睛的人:在何家坡,除了何建申、何大几户人家,怕就要算何建高家穷了,如果说他真在摇筛子的话,他哪来的谷子?
终于有了答案:何家坡一起巨大的偷盗案震惊了整个公社。
其性质的严重性在于,这一次偷的是公仓里的存谷,是全队社员万不得已时的救命粮。公仓就相当于国库,偷国库是死罪,何况数量很大,共偷走二百多斤谷子!
不管是田明良、严胡子还是队里的干部和社员,脑子里猛然就跳出了何建高的名字。
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何建高的伙房与公仓只一壁之隔,侦察结果发现,偷盗者是把木板壁戳了一个洞,谷子从洞里流出来,流走二百多斤,就用一个刚好合适的木楔塞住了;虽然那个洞并不在紧邻建高家的板壁上,而是傍着从中间院子上何逵元家的那条路口,但这也很好解释:尽管建高现在愚莽,小时候却极聪明--这只不过是他耍的小小的花招。
根本不需要挨家挨户搜查,田明良、严胡子带着独眼大队书记、队长何中宝、民兵连长何团结等直接闯进了何建高的家。
那时候,建高的妻女上山找野粮去了,只有他和他那名叫狗的儿子在家里。天气已浸透凉意,身体一直不好的建高却敞胸露怀地仰躺在条凳上。十二岁的狗正在柴屹崂里找鸡屎,每找到一颗,就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屋里来了一大群人,建高和他儿子竟然都没发现。
田明良看着这一幕,恨恨地把钢牙咬得直响,"给老子装穷!"
"建高,起来!"何中宝大喝一声。
狗吓得一抖,蜷缩着身子躲到柴屹崂深处去了。
何建高一点反应也没有。
"何建高!"何中宝又是一声。这一声更响。
何建高像被从梦中唤醒,惊惶地抬了头看,"哪个?"
"你眼睛也没瞎,看看这些人是哪个!"何中宝揪住他的衣服,猛一下将他提了起来。
"老实交代,谷子藏在哪里的?你不说?不说我们就把屋子给你造翻,把箱子柜子给你捣烂!"严胡子威胁道。
何建高以前说过,他最怕的不是田明良,而是严胡子。严胡子的胡子长得很特别,像是别在墙上的两把短刃。
"楼上,楼上的那个米缸子里头......"
田明良冷笑两声,兴奋地率队上了楼。
揭开米缸,里面确实有一点谷子,可把挂在缸沿蛛网上的谷粒扫下来,也喂不饱一只鸡。
田明良觉得受了愚弄,拾起楼板上的一只秤砣,用力扔进了缸里。
缸子砉然破碎。
这时候,何建高才算彻底清醒了,他爬上楼去,抖抖索索地看着那一群威严的人,哭道:"你们打我垆缸做啥?我连个仓也没得,只有这口缸装粮食呀。今年没得装,明年还要装啊......"
这简直是丑恶的表演了。独眼书记逼近他:"再不老实交代,我们几个就坐在你家里吃!一直吃到你交代了才走!"
何建高惶然不知所措,"交代啥?"
何中宝一耳光打去,"死到临头了还装糊涂!"
田明良又咬了咬牙:"要打,手就下重点,莫像给他拍蚊子!"
何中宝和独眼书记冲上去又要打,建高卟嗵一声跪下了,"我不明白呀......"
"走!"田明良手一招。
当晚召开社员大会,会址选得别出心裁:何建高的堂屋里。堂屋虽大,但无论如何也坐不下百十号人,因此,各家的主要成员坐进屋里,妇女儿童坐在屋外的黑暗里。屋子正中生着火,凡可以挂马灯的地方都挂着马灯,把四周照得亮堂堂的。
何建高依是敞着怀,独自坐在一根长长的条凳上。在他的对面一排,坐着田明良、严胡子、独眼书记、何中宝、何建申、何团结和菜根。
"偷公仓里的粮食,是你一个人的主意,还是跟婆娘娃儿商量的?"田明良问。
"我没偷。"
"你是哪天作的案?是几点钟作的案?"严胡子问。
"我没偷。"
"你的屁眼为啥那么黑,一偷就差点把仓偷空了?"何中宝问。
"我没偷。"
"把谷子偷回来后,你是怎样碾成米粒的?是碓窝舂的,还是手搓的?"独眼书记问。
"我没偷。"
"你摇筛子摇了多少个晚上才摇完?"何建申问。
"我没偷。"
"你把米藏到哪里去了?"严胡子问。
"我没偷。"
......
这是第一个晚上的情形。在座的干部,只有何团结和菜根没开一句腔。
第二个晚上,完全重复了以上内容,只是延续的时间更长,一直开到天光露晓才罢会。除了何建高和他的家人,连问话的几个干部都为单调的重复所倦怠。
第三晚上,气氛有了明显不同,马灯比前两夜挂得更多,火生得更旺,凡坐在屋子里的人,脸上一丝一毫的变化也纤毫毕露。坐在何建高对面的几个干部,脸上挂着铁霜。
会议还没宣布开始,田明良就一声断喝:"何建高,坐端正!"
敞怀塌腰的何建高神经质地坐正了。
"站起来!"严胡子又是一声断喝。
何建高又站了起来。
"今天再不老老实实交代问题,就把你铐起来,押到公社,送到县上,关进牢里!"
田明良吼毕,抖出了一副亮铮铮的手铐!
何建高脸色陡变。他只听说过这玩意儿,从来也没看见过。
"我......没......偷......"
这声音不是申辩,而是绝望的哀求。
独眼书记袖子一捋,努力地睁了睁眼,才慢悠悠地说:"是你也是你,不是你也是你!"
何中宝随即道:"是你也是你,不是你也是你!"
坐在角落里的何大,心头一震,忆起他为了能让何祭念上高中,去找陆校长,陆校长说:"我陆明幻是校长,我说他品德不好就是品德不好。"这两句长着骨头的话是多么相像啊......
何建高瘫软了,一屁股坐在条凳上,缩成一团。
"装死!"何中宝说。
"站起来!"何建申狂吼一声,房屋都差点震塌了。
何建高挣扎着,在作最大的努力,但他的努力是白费,他像抖散了架的蛇,只能盘着一堆。
何建高的老婆顾氏带着女儿和儿子,立在门槛外,这时候,她悄声对女儿说:"咋个办哟,我们承认算了。"女儿早已哭成一个泪人儿,不管母亲说什么,只管使劲点头。
顾氏走了进去。
"公仓里的谷子是我们偷的。"她说得异常镇定。
被长时间的审问折磨得疲软无力的干部和群众,陡然来了精神,死死地盯住那个脸色蜡黄的女人。
这是一个十分活跃的女人,如果说何逵元是何家坡的男歌星,顾氏就是何家坡的女歌星,薅秧时她唱歌,独自在山上劳作她也唱歌,她经常唱的歌是:"一把扇子儿嘛连连,两把扇子儿嘛溜溜,三把扇子儿嘛哎嗨哟,毛主席嘛溜溜......"
会场里鸦雀无声,连嚯嚯呼啸的青冈疙瘩火也安静下来。
只有何建高猛然间坐直了,双目鼓凸,瞪着自己的婆娘。
"田同志、严同志,谷子藏在朱氏板下我们的自留柴山里。我们在柴山里挖了个地窖。"女人冷静地说,"你们现在去掏也可以,天亮了去也可以。我承认了,求求你们不要把建高铐走,他身体孬,胆子小,一铐,吓都吓死了。另外,我已经交代了谷子藏在哪里,你们如果今晚不去掏,就要派人去守,不然,要是被人偷了去,就不是我的责任了。"
何中宝和独眼书记都一脸傲气,仿佛审出这一巨盗全是自己的功劳;严胡子是那种惯有的戏谑神色,似乎在用他嘴角的曲线表明:没有过得了我手板心的恶人;田明良表情冷峻,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何团结和菜根满面红光。对这场审问持怀疑态度的群众,此时像被蜈蚣咬了一口。一时间,里里外外充盈着奇异的寂寞。
"何团结!"田明良突然大声喊道。
"到!"
"你今晚带领民兵,把守何建高在朱氏板的柴山。"
何团结有所迟疑:"这么重要的任务......"
田明良想了想,对严胡子说:"你也去吧。"严胡子点了点头,说:"散会。"
各自回家。回家的途中,好些人都在遗憾地想:数次从建高的柴山外经过,都没想到进去看看,如果发现了那个地窖,偷偷把谷子转移了,就不会遭遇饿死的危险了。
人们这么遗憾了很久,何家坡终于彻底安静下来。
进入后半夜,坡上突然起了犬吠声。一犬吠影,十犬吠声,以往,坡上总是出现这样的场面,只要一只狗叫起来,别的狗也会跟着叫,惊惊乍乍的叫声,把山村的夜晚撕成碎块,使人在睡梦中也能嗅到一股黑血的膻味和冷夜的残酷。--今晚却不同,只有独独的一只狗叫,别的狗都像死绝了。那叫声不知是从哪个角落里发出的,先是狂暴一声,接着有了短暂的间隙,之后像受到攻击似的急促地狂吠,再后来,声音渐低,游丝一般,却长久不断。
整个坡上的人都被这游丝般的狗吠声吵醒了。大人小孩都静默着,都睁着眼睛,瞪着沉沉暗夜。这狗吠声是如此陌生,陌生得让人孤独。他们都觉得今晚一定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狗吠持续了整整一个时辰,当进入黎明前那凝结成一块一块的黑夜时,才停止下来。
可是,没有一点声音的山村更加恐怖。
就在这叫人毛发直竖的时候,一个黑影从中间院坝里走出,上了何逵元的地坝坎,跨过一条沟,穿过何建申舍外的竹丛,拐进了一条猪圈巷子。
不到半分钟,何大的门外响起细微的叩门声。
家里没有一个人睡着。自从新房的虚楼震塌半边,我就不去那里睡了,虚楼重新修好之后,何口何祭就去了虚楼上睡觉。此刻,除了他们两人,我们都听到了那细微的声音。何菊何月尖叫一声,把被子拉过来蒙住了头;我本来睡在何菊何月的隔壁,这时立即冲出来,爬上楼,挤上了父亲与何本的床。何大对何菊何月的尖叫和我的惊惶失措很不满:"老鼠刨门,慌啥!"当何大的声音停下来,整个老屋就死一般的寂静。我们都尖着耳朵听外面。轻叩声时断时续,非常固执。何大抚着我跟何本的头说:"你们妈回来了,她想见见亲人。"这更加引起我们的恐惧。何大说罢,起身划亮火柴,把煤油灯点上,对我们道:"你们跟我一路下去,给你们妈开门。"我们求之不得。妈在世的时候,常常在楼上活动,没有爸,我们不敢留在楼上。
走到门边,叩门声停了下来。
"哪个?"
何大问话的声音很轻,轻得仿佛自语。何本紧紧抓住我的衣角。
没有回答。
"你的想法我晓得了,天亮过后,我让何口带着几姊妹去给你烧纸。"何大对着墙角的一只飞蛾说。
话音刚落,墙角又飞出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