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呀,"何大说,"古寨没有了,古寨死了,现在的年轻人已经把它忘了,将来的人更不晓得何家坡还有座古寨......可是,至少在我们这辈人心里,它还活着呢。正像你怀疑的那样,古寨并不是罗大人修的,而是明末清初时候何家坡人自己修的,只不过修寨子的人,那时候也是刚刚在何家坡扎住根。当时,他们本是些乱七八糟的姓,没一个人姓何,为了一致对外,争夺一块活命的地盘,他们统一改了姓,成为了一个家族。"
"都姓何?那杨光达一家是咋回事?"
"唯有杨光达的祖上不愿意改姓!虽然他祖上在对外的时候格外卖力,可是由于不改姓,他们在何家坡就立不住脚,被孤立了。尽管杨光达脾气古怪,可生前并没得罪过人,但他两口子死后却没人埋,烂在红苕坑里。再说,杨光达古怪的脾气,也是坡上人孤立他造成的。"
我觉得脚下的土地像一个巨人,正慢慢苏醒,直起腰来。杨光达的祖上不愿改姓,是为了表达他们对先人及其发源地永久的追思,没想到他们后人的肉体和灵魂却淹没于一场轰轰烈烈的移民运动,淹没于崭新的地域文化背景。其实,那些改了何姓的人们,又何曾没有对自身永恒本质的怀想和追寻呢,比如何家坡的"家",他们不读"jia"而读"ga",就显然是湖广民籍的方音。将地名及其特殊读法带在身边,是古代部落迁徙的共同特征,也是移民社会的共同特征。何家坡的祖先以这种在外人看来十分含糊的方式,为自己指明了回家的路。
何大说:你这边的曾祖父何兴能的祖上,曾经是何家坡的族长,何华强的祖上,正是在何兴能的祖上当族长时上山的。何华强那些先辈们付出了代价,二十口人的一个大家,十七口人都倒在泪潮湾,只有三口人活出来了。他们当时姓王,三口活出来的人在族长面前跪了五天五夜,族长才允许他们改姓何。这一家子真是不简单啊,族长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你看他们能在别人门前一跪就是五天五夜,就该明白不是简单的人做得出来的了。那时候,吴三桂的旧将王藩(时已叛降清朝)手下出了一个反清的武将,跑到何家坡来避难,族长要把他押去报官,押解到泪潮湾,被三个蒙面人劫了。这三个蒙面人,就是王家三兄弟,他们把武将藏在土仓里,藏了三个月。
他们为啥要冒死救下武将?说不清楚,后来也人有问他们,他们自己也不清楚,但这证明了王家三兄弟有不同一般的想法,他们要改变自己的生活,就要有不同一般的举动。他们的命数就这样改变了。有一天,三兄弟从坡上回来,武将突然不见了。结果,他又投了清朝,到江西去做了同治。他修一封书给叙定府的同僚,说某某某是他的恩人。这一下子,王氏三兄弟突然间发达了,虽没做族长,可这坡上谁敢招惹?他们开始胡作非为,强买强占别人的土地,还霸占了族长一个小娘子,也像藏那武将一样藏到土仓里。族长和坡上人都以为那小娘子从大河沟滚下去,冲到清溪河了,因为她是去大河沟洗衣服失踪的。直到她给三兄弟生下了一个娃,才知道她的下落。这惹恼了坡上人,大家现在不是都姓何吗?既是一个姓,就是一个祖先,霸占族长的女人,就是乱伦。不需族长动手,坡上人把那三兄弟吊起来毒打--"正是记着这件事情,何华强虽然想过你奶奶许莲,可不敢动她。"何大说--然后把无罪的小娘子捆绑起来,捆上石头,活活地沉进了堰塘......
我插言道:"就是爷爷坟边那个堰塘?"
何大点了点头。
"难怪,天干的时候我们去捞蚌壳,脚板经常被刺伤,说不定就是被那小娘子的骨头刺的。"
何大叹息一声,接着说:山上的男人活得苦,女人活得更苦。随后他艰难地吞下一口唾沫,继续上面的话说:从那以后,王家三兄弟跟坡上所有人对立,跟族长一家简直成了死对头。可他们是多精明的人啰,竟然一代代地繁衍下来了,而且越往后走,越显出他们的能干。他们在何家坡首先种起了罂粟,虽害人无数,可自己发了财。至何华强的父亲一代,家境有些败落,但那是短时间的。何华强说,他最厌恶贫穷,因为他晓得财富可以撑势......何中宝这一家子,从来都没有忘记过去的恩怨,他们的祖先不过是受排挤的族人,却敢于共同霸占族长的小娘子,因此,他们只看中土巴,看重钱,历来就不把官啊职啊书啊礼啊放在眼里。何华强本来可以当保长,他就是不当,何中宝虽然去公社任过职,可他一定觉得没意思,所以,平反后让他复职,他才坚决不去。他是个啥心思,瞒不过我!
讲到这里,何大吸了一口烟。烟早已熄灭,他划燃火柴重新点上。
我静静地等着何大说下去。
何中宝心里一直都有怨气啊!何大说,他想报复。你爷爷是何兴能的养子,他要报复当然就是找我们。这一点,我原谅他,也理解他。所以,在他面前,我有时迟迟疑疑的,能让就让,用你妈的说法,是"不明白",其实我心里明白着哩!你以为我怕他吗?那么多苦我都受过来了,我还用得着怕哪个?可何中宝有时也做得太过了。他诬赖你妈偷了他的羊,他用软刀子杀死李篾匠,合伙逼死建高,不让别人去井里挑水,请客的时候打建申,还有害死白儿......这些,都做得太过了!他看上去很晓得审时度势,其实他根本不会审时度势,这正是他愚蠢的地方。
冬日之下,一只岩鹰在对面的杨侯山顶上徘徊,继而俯冲下去,隐没于黛黑的山谷之中。
何大抽完一锅烟,把烟蒂在脚底下捻熄,眼望山下的长河,以更加深沉的语气说道:"不要看解放前夕何中财买地,何中宝卖地,其实,他们三兄弟当中,何中宝是最看重土地的,也最把过去的家产当回事的。他费心劳神地去找个人来冒充他爹转世,是因为他想地产想糊涂了。"
"就是说,那个神秘的女孩真是他去找来的?"
"我后来了解到,那女孩是苏湾人,苏湾在东巴场上游五里地,何中宝是在一个赶场天去请的,给女孩的家长拿了些钱。但你不要认为何中宝是在做假,这些年来,他一直都在寻找他爹的转世童身,听说看到那个女孩的时候,他突然觉得自己回到了过去,眼前的光景,全是他爹在世时的何家坡,于是他就认定这个女孩是他爹了。后面的那一摊子事,也就是女孩来要地契的事,都是何中宝一手策划的,但他照样不是做假,他从骨子里信,他比谁都信得真!"
山风起来了。金黄的青冈树叶互相碰撞,发出清幽的铜韵之声。
何大望了一眼被山风渲染得越加沉寂的大山,神秘地说:"何中宝的家里供着一尊神......"
"神?"
"那尊神供在他家的阁楼上。我是无意之中发现的。那一年,何中宝诬赖你妈偷了他家的羊,我去找何中宝论理,推门进去,一眼就看到何中宝在给那尊神上香!那尊神供在毛主席瓷膏像的背后,位置比毛主席像还高,这就是说,何中宝把那尊神看得比毛主席还重!平时,他肯定没放在那里,只是上香的时候才拿出来。那一次,何中宝转身看见了我,吓得手都抖圆了,我站了两分钟,啥话没说就出来了。这之后,我没告诉过任何人,连你妈也没告诉。如果我说出去了,文化大革命时,何中宝就够得上当反革命,说不定还要吃枪儿。"
"......他打了妈,你为啥要放过他?"
"说到底,大家都住在一个坡上......我让他各人去想。"
停顿片刻,我问道:"那是他祖宗的牌位吗?"
"也是,也不是。那是一尊农神。那尊神名叫弃,你听说过吗?"
我点了点头。"弃"是神,也是神的儿子,他母亲姜嫄在郊野踩着一个巨人的大脚印,顿时血脉震动,有了身孕。孩子生下后,姜氏不敢要他,先后把他丢在小巷里、树林里和结了冰的水道上,但孩子都得到神的保护,奇迹般地存活下来。姜氏很惊奇,就把他养起来了。他名"弃",就是曾被丢弃的意思。弃从小就整治庄稼,种的菽禾麻麦瓜果茂盛非凡。他还会加工粮食,做的食品连上帝也称赏。
现在看来,供一尊农神只是表达了农民朴素的愿望,可在那特殊的年月,当何中宝以另一尊神作掩护,表达他对农神的忠心,就是对那另一尊神的二心,就是十恶不赦的罪恶。
何大又说:"三兄弟中,何中宝最看重土地,只不过他比他哥何中财聪明,他当时暗示何中财买地,何中财就完全中了他的计谋,后来,何中宝就利用哥哥让自己脱身。何中宝太聪明了,可聪明也害了他自己。"
"也说不上......"
"说不上?"何大阻止我说下去,提高了声音,"他像他父亲一样,不让儿女读书,就是害了自己嘛!他始终做着老祖先的梦,发誓跟何家坡人斗,结果越来越不得力。别看他家以前吃得好些,穿得好些,其实何中宝比坡上哪个都过得苦!"
我不得不打心眼里佩服我的父亲,他如此深刻的洞察力,是我这个文科大学生所不及的。
何大从我的眼光里看出他的话可能对我有些用处,接着说道:按理,修水槽拆寨子的时候,最该高兴的是何中宝,因为从这寨子里打出去的铁砂弹,杀死了他祖先的十七口人,这寨子的存在,也是他家的屈辱。可是,你没看到当时的情形,何中宝跪在寨子下哭,拖也拖不起来!坡上别的人,还嘻哈打笑的,背地里说他是神经病。从这一点看,何中宝到底是何中宝,他比许多人有心胸,他知道寨子拆了,他的后代就记不住那段延续几百年的仇恨了,就再也不把占据何家坡当回事了。这不,何光辉就已经不当回事了!前年,他闹着要跟何团结出去打工,何中宝举着扁担,说他敢出门,就打断他的腿,何光辉才没走成。
我叹息道:"想起来真可怕......"
何大说:其实并不可怕,你想想,一家十七口人被杀,剩下的三口,还要在杀人者门前跪五天五夜,才被允许改了姓,这种仇恨你是理解不了的。当时的族长做得太过火了,所以他遭了报应,到你曾祖父何兴能一代,就没有生育,要不是你爷爷抱养给他,他就绝了后。其实,你爷爷刚抱过来的时候,何华强完全有能力把他赶出何家坡,也有能力把你爷爷和我处死,但他没这样做,他要给何兴能留个根苗,给自己留个对手......
我身体里的某根神经发出铮的一声响。
何大看了看我,自语似地说:"但是,不管何中宝对我们家做了啥,对何家坡做了啥,你都不要记恨他。他其实是很可怜的。你想想,一辈子带着仇恨过日子,能不可怜吗?"
......
第二天清早,我匆匆吃了碗昨天剩下的冷饭就独自去了古寨。何中宝家的身世、何中宝始终不渝地供着农神、父亲何大透辟的分析......使我对这片土地以及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有了新的看法。我企图到古寨上去印证这种看法的可靠性。我在朝霞里走去,晚霞消散才回来。家里没一个人来喊我。我猜想,是何大让他们不要来打搅我。古寨遗址上荒草丛生,没过膝盖,甚至扫着我的胸膛。垒砌石条的地方,可以清晰地看出一条印痕,像神鞭留在土地上的伤疤。我在那不大的地方转来转去,四处寻视。在一个牛脚迹似的坑里,满满荡荡地长着一丛艳如少女的嫩草,我情不自禁地用手轻轻探去,结果,竟是一条盘着的菜花蛇!它大概没来得及找到冬眠的洞,寒冷就突然降临了。不知是因为我手上的热量让它顷刻间苏醒,还是这既不舒服也不安全的地方让它根本就无法随着季节睡过去,我的手刚收回来,它就伸了头,看我两眼,懒洋洋地舒展身体,从寨口爬出去,钻入黑斑竹林里去了。我惊出一身冷汗,心想:要是那条蛇向我发动攻击,我该怎么办呢?我是回避它,还是将它打死?......
那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里,我都在石条压出的印痕上寻觅,希望找到一枚见证过硝烟记载着时光的麻钱,可是一无所获,麻钱早被村人搜去"碰钟"了。
下午时分,虽依然有阳光,雪花却散散淡淡地飘落下来了,我无法透过天光看到更远处的雪花,因此感觉只是古寨上下着雪,其余地方则是另一重天地。
阳光一直照耀,雪花也一直没停,当橙红色的太阳果子一样挂在杨侯山头的树垛,我就准备回家了。
奇怪的是,我刚跨出假想中的寨门,钻入竹林达数小时之久的那条菜花蛇,又慢悠悠地回来,继续在那土坑里盘着。--这条不再进攻的蛇,就是古寨留下的灵魂么?
何中宝万万没有想到,他儿子何光辉去考了海军,而且考上了!
一个手上有蹼的人怎么可能考上海军?何光辉满面春风的,几层院子不厌其烦地回答这一疑问:"查我手的时候,我像这样,"他边说边将左手的五根指拇并拢,打直,"他们就没查出来!"
当他去给村里人宣扬的时候,何中宝在家里恨得咬牙切齿。
何光辉去参考,没有让父亲知道,只告诉了母亲温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