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检过关之后,从远方来的接兵部队要在东巴场上见一见家长,何光辉照样只把这消息告诉了母亲,让母亲假装着去赶场,然后去乡政府大院参加那个非同寻常的家长会。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只不过是接兵首长问问家长是否愿意让孩子去当兵。那时候,虽然已有农村人进城打工,但还远不像现在这样普遍,而且,背着鼓鼓囊囊的帆布包进城干体力活的农民工,在城里的身分极其可疑,作为农民的子弟,如果不能通过读书考上大学,当兵是最安全也最体面的出走。因此,接兵首长问家长愿不愿意让孩子去当兵(何况是海军),就几乎成了一句废话。温氏犹豫片刻就点了头。自从嫁给何中宝,这么多年来,温氏有过独立的意志吗?没有,她只是何中宝生活的道具,今天,她是第一次为这么重大的家政作主,而且是瞒着丈夫,她有些激动,也有些害怕。
在田地里劳作的何中宝,还在等着召集他去跟部队首长见面呢,只要通知他去,他会毫不含糊地说不让儿子当兵,哪怕光荣上了天也不让儿子去!他只有一儿一女,女儿早已经嫁了,去为别人生养后代了,他只剩一个儿子了,随着年岁的增长,儿子成为了他全部的梦想,而他的全部梦想都只能在土地上存活,一旦离开土地,他的梦想就死了。如果儿子当了兵,谁来帮助他守住那份梦想?谁来接过父亲传下来的那根打狗棒?那天,他手上腿上都显得很有劲儿,他挖起来一大团土,不是用锄头将它锄细,而是蹲下去,用手捻。再硬的土块他也很快就捻碎了。他不能不有劲儿,因为他遇到了一个新的敌人。
这个敌人就是他儿子!
可是何光辉到底不是他父亲手里的土块,他顺利地通过了各个关口,成为了新兵中的一员,被分到了西沙群岛。
这时候何中宝才如梦初醒。他的灵魂处于彻底的分裂状态,他觉得整个世界都在骗他。
温氏以为自己要挨丈夫耳光的,但何中宝既无言语,也无举动,只是木头一样坐着。
新兵开拔的前一天,何中宝把自己栓在里屋,拒不见儿子,何光辉在他门前叩了头,就默默地下山去了。次日,新兵和接兵部队一起上了草绿色的大车,车子发动,前来送行的亲属追着车狂跑,放声大哭。哭声里有离别的依恋,有对亲人即将独自面对世界的担忧,更多的则是对其前程的祝福和想望。只有何光辉没有承受这样的哭声,因此他也没必要像同伴一样,用哭声回应哭声。没有人为他送行。他的母亲本是要来送他走的,被他父亲拖出打狗棒拦住了。何光辉紧紧地沉默着,脸上荡起一丝自己也察觉不出的严峻和冷笑。
他远远地离开了何家坡,远远地离开了他的父亲,踏上了因为陌生而显得年轻的土地。
何光辉走后,何中宝的心境,就跟他的身体一起,无可挽回地走向了衰老。但他并不是不想儿子,有时他想得发疯,他甚至后悔儿子远行那天他没能去东巴场送一送。西沙群岛啊,听说坐了汽车,还要坐火车,坐了火车又坐轮船,那会是一个怎样的地界?何家坡人无法想象,他何中宝也无法想象,让从小跟自己一起生活的儿子去了一个无法想象的地方,那会是什么滋味?......当何中宝想儿子想得整夜都睡不着觉的时候,他就拿何兴孝来安慰自己,何兴孝的两个儿子都当了兵,二儿子何民后来还去了上海,上海不同样是一个无法想象的地方吗?何况那是战火连天的岁月呢!那种情况下,何兴孝跟严氏都不想儿子,我为啥要想呢?
话虽如此,但只要他不是沉浸地田土里的劳作当中,儿子就占据了他的全部心思;儿子浑身长刺,扎得他身上的每一个部位都鲜血淋淋。
何光辉偶尔有信写回来,何中宝认不得字,又不愿意求教村里人,就拿到鞍子寺小学去问乌老师。错别字连篇。乌老师要费半天的功夫,才能把信上的意思猜全,猜全之后,才发现根本就没有意思。"这就是书读少了!"乌老师很不客气地对何中宝说。当年,何光辉从一年级到三年级,成绩一步步提升,乌老师正为他的进步高兴呢,没想到何中宝却让他辍了学,乌老师去做何中宝的工作,何中宝就是一句话:"我的娃,我晓得咋个管!"
既然信上没有意思,这就是说,儿子所处的地界对何中宝而言依然是陌生的。他简直不相信,在何家坡之外,这世界上还有一个地界能够放下他的儿子。他觉得,儿子是在天上飘,儿子正经受着地狱般的折磨!
与之相反,他老婆温氏倒显得很高兴,自从儿子被军车拉走那天,她逢人就说:"光辉当的不是一般兵哟,不得复员的哟!"别人的耳朵听得起茧子了,不愿意再听了,但她依然要说。在她看来,何大的三儿子何早并不是兴浪滩上的那个"巨人",她的儿子何光辉才是!
当然,她说何光辉"不得复员"这样的话,要在何中宝不在场的时候,如果何中宝听到她这样说,她必将遭到疯狂的咒骂。
然而,谁也没料想到,三年之后,何光辉就回了坡上。
他被放回来的唯一原因,是没有文化。
"爸,我回来了!"何光辉跨进屋,恶狠狠地对何中宝说。
"回来了就好。"何中宝坐着一只蒲团,过长的衣服有半截拖到地上。
"是你害了我!"何光辉逼到何中宝身边,大声说。
何中宝慢慢站起来,跨过火儿石,低头到鸡圈笼子里去寻觅,终于抖抖索索地摸出一个长长的物件。那物件用油黑的塑料薄膜裹得严严实实。他一层一层地打开来,露出一把雪亮的弯刀。自何光辉离开后,何中宝每过一段时间就要磨这把弯刀。此时他把弯刀向何光辉面前一举,平静地说:"这是你用的,上山砍柴去吧。"
何光辉接过弯刀,猛地砍在石灶上。
一团火星。石灶缺了一块。可是,刀刃丝毫未损!
"你大爹打这把弯刀的时候,加了不少钢,砍不坏的。"何中宝说。"砍柴去吧,"他又说。
温氏猛地抱住儿子,朝着何中宝大声吼叫:"他还没来得及揩一把汗水,还没来得及歇一口气呢,你就这么狠心!"
这是温氏第一次朝何中宝吼叫。儿子到底复了员,让温氏伤心。她伤心透了,再也顾忌不了丈夫的权威了。
何中宝倒是没发表意见。温氏倒来一盆洗脸水,又为何光辉煮了碗挂面吃过,让他去睡觉。
何光辉一睡就睡了个对时,他爬起来后,吃了母亲递来的饭,就无奈地背上背荚,拿着那把扔也扔不掉、砍也砍不烂的弯刀上山去了。
他心里涌起无尽的悲伤。三年前,当他随着接兵部队从清溪河流域下到州河流域,再登上火车,轰轰隆隆向那遥远的地方行进的时候,他以为自己永远走出了何家坡,走出了父亲强加在他身上的关于家族的重荷,没想到,他只不过是一只风筝,那根无形的线,牢牢地握在父亲的手里。那根线就是父亲需要他继承的仇恨、蒙昧和愚蠢。他狠狠地骂了一句,把弯刀往地上一掼,就坐下来。艳丽的秋阳,晒得一山的鸟儿懒得鸣叫,大山静得出奇。何光辉的的思绪飞出大山,飞出曲折而来蜿蜒而去首尾衔天的清溪河,到了南方之南那青天碧海之间。他和十几个战友,驻守在一个远离大陆的小岛上。他们在小岛上培植蔬菜、养鱼、养鸟、种花。
周围是浩荡的海水,他们把海水引入一个石窖里,让盐份沉淀,然后把水提起来洗衣服;但盐份是没法完全沉淀的,洗出的衣服依然干硬如盔甲,穿在身上,稍一运动,就嚯然有声。然而,那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呵!他们做的每一件细小的事情,都围绕着一个远大而崇高的目标。他们是驻守边防的战士,遥望远处,观察敌情,守卫国土。他们不仅要守住这块土地,还要使她变得美丽起来。几年过去,荒凉的小岛成了花的海洋、鸟的天堂,有两种在中国再也找不到生存之地而迁徙到澳大利亚的候鸟,也飞回到他们的小岛上来了!这就是他们铺洒的青春......可是,他何光辉越来越不适应了,他不懂数学,不懂物理,不懂电脑,连字也认不了几个!尽管他刻苦攻读,无奈基础太差,实在不行。首长很感惊诧:一个中学毕业生怎么会这样?他不得不向首长老实交代:他考兵时那个毕业证是他偷偷买来的。这注定了他部队生涯的结束。
当了几年海军,他唯一的收获是免费割掉了左手上的蹼。
何光辉收回思绪,左右逡巡,好像要找回失落的梦境。可是,弯刀雪亮的光芒在向他示威,在向他呈现现实的力量。
他拿起弯刀,使出全身力气向那些刚硬的柞木劈去。
一大片柴山在他手里变得光秃秃的。他累倒在山上,四仰八叉躺倒在落叶满地的柴山里,望着天空。他觉得何家坡的天是这样的狭小。
在西沙群岛上,他和所有战士一样,都疯狂地思念故乡。故乡就在他们的思念当中变得美丽而宽广。那时候,他们最高兴的事情就是收到家乡亲人的来信(收到一封信可不容易,往往要辗转数月才能到手),不管谁收到了信,都成为大家的节日,先由收信人自己看一遍,再由班长向大家朗读:这里没有秘密,只有共同的怀念和欣慰,哪怕是情书,也都愿意提供给班长朗读。十几个战友都有信,唯独何光辉没有,他的父母和姐姐都不会写信,竟也没想到请村里人或者学校老师帮忙写一封信;他也没有女朋友,因此也收不到情书。他成了一个没有谁给他写信的人。有好些个夜晚,他都在半夜时分把战友弄醒,请求道:"把你的信拿给我看看。"战友从枕头底下把信摸给他,他就打着手电筒偷偷看信,边看边流泪水。别人的情书也罢,家信也罢,他看上去都是属于他自己的,而且,那些事情都发生在何家坡!那时候,他心里的何家坡,像托着太阳的凤凰,翅膀上闪烁着哔哔剥剥的光芒。
可真正回到何家坡来,它何以又显得如此黯淡而狭小?这种黯淡的感觉,他还在东巴场的时候就有了,上了泪潮湾,这感觉就如刀剑一样刺得他发痛。
这一辈子,难道再也走不出何家坡了?
正在苦闷忧伤的时候,柴山左侧的小路上传来隐约的人声。
是菜根带着几个牛贩子下山来了。
何光辉一翻身爬了起来,穿过几丛松柏,走到小路上,拦住菜根说:"菜根哥,我想跟你学做牛生意。"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说出了这句话。
菜根一直在外,还不知道何光辉回来了,吓了一跳:"嘿,你不是在西沙群岛吗?"
"回来了。"何光辉黯然地说。
"那么好的地方,回来做啥?"
何光辉不想解释,又说:"我想跟你学做生意。"
菜根笑道:"跟我开玩笑么?"
何光辉扬了脸说:"当真的。"
菜根连连摆手:"要不得要不得。"随即咕咙道,"海军当牛贩子?......"
跟在菜根后面的一个老者说:"何老师,快点哩。"
菜根应了一声,带着那几个人,没再理何光辉,一边谈牛,一边下山。
何光辉看着他们的身影在灌木丛中一隐一显。
他呆呆地站在路口,汗水早已干去,衣服贴在身上,湿漉漉的。由此他再次想起了在那小岛上穿的衣服。可现在不是小岛,而是何家坡!
他怏怏地回到背荚边,装一捆柴,背回家去了。
何中宝虚着眼看了他片刻,叫儿子挨着他在火儿石边的蒲团上坐下。
"要是我,就该高兴,"何中宝说,"我以前从公社回来,一拿起弯刀锄头就高兴。"
何光辉肿着脸,一言不发。
"我说过,好不容易得到的地方,舍弃它就不会有好下场。"何中宝的声音怪怪的。
何光辉看了父亲一眼。
何中宝开始如数家珍似的说起从何家坡出走的人。
先说菜梆,听说他出去后,找到了何团结,何团结包了个什么工程,可菜梆在他手下干了半年,一分钱也没拿到,只好搭"飞车"回来,因为没钱买车票。他回来两个月后,又跟一伙年轻人去广东打工,挣不到钱,菜梆就伙同外省一帮无法无天的家伙偷电缆,被公安抓获,菜梆被判了十四年徒刑。
再说何逵元的女儿,她虽是被何团结卖的,不是主动出走,可她毕竟离开了何家坡,她在那里据说是给两弟兄当婆娘!她跑过几次,都被捉住,打得不成人形。
讲远一点,何建高当年那么聪明,可离开何家坡一些光阴,回来就变得痴痴傻傻的,要不是学了兽医和骟匠活,他就是个地地道道的废人;而且,他后来还落得个吊死下场!
退一步说,何东儿、何民兄弟算混得明白的吧?一个当了副师长,一个当了师长,结果呢?年纪轻轻就做了炮灰!他们一个死在国民党的枪口下,一个死在日本人的枪口下,说起来,好像都是件光荣的事情,可现在谁还记得那两个炮灰?在何家坡,他们连坟冢也没享受到!
"这就是脱了根的结果!"何中宝冷冷地总结道。
何光辉不服气:"可人家何早不是在省城当了记者?何本不是也到永乐中学当了老师?"
何中宝鄙夷地说:"记者咋样?何逵元那女儿的事,何早自充能干专门去甘肃跑过,结果呢?人家卵都不卵他,连人也没见到!人家是拿钱买的婆娘,你一个球记者能咋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