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俩正说话间,菜根跨进了屋。"中宝爸,"菜根高声喊道。何光辉以为菜根是来跟他谈入伙的事,既兴奋,又忧郁。他并不想做牛生意,只是想气他爸,同时也想走出何家坡。结果菜根不是来谈这事,他往条凳上一坐,说:"中宝爸,你把那口黄菊卖给我嘛。""黄菊"是指牛的牙齿长得像菊花,借指牛。牛贩子都能根据牛的牙形判断其年龄。
何中宝没好气地回道:"不卖!"
菜根说:"中宝爸,我给你说个事,你保险要卖给我。"
何中宝并不看他,却很有兴趣地竖着耳朵。
"你如果把黄菊卖给我,我就把光辉带上。明说,做我这生意,别的没啥,赚钱不假!"
菜根早就不是以前的菜根了,虽然那六指还赫然刺目,可他手上戴着一只银光闪闪的表,使他的六指也增了光辉。他以前的胡子乱蓬蓬的,胡尖上往往还粘着刚刚擤出的鼻涕,自从他在生意场上当了"何老师",就把胡子刮掉了,下巴上泛着逼人的青光。他还穿上了白衬衣,如果是冬天,他还穿皮夹克!虽是二十块钱一件的人造革,可也足以让何家坡人懂得钱的威力了--钱既然连菜根也能改变,还有什么不能改变的呢?
何中宝一听要把他儿子带去做牛生意,眼前顿时一黑,喉咙堵得喘不上气。但他稳住了自己,冷冷地说:"你为啥要买我的那头牛?"
"这坡上所有的牛我都察看过了,没哪头牛赶得上你那口黄菊扎财。"
何中宝不懂牛,不知为啥偏他那头年龄很轻个头不大的牛"扎财",可他不关心这个,讥诮地问道:"你说要把光辉带上?"
菜根爽快地说:"只要你答应卖牛,我就把光辉带上。"
何中宝的脸上浮起一层久违的笑意,淡淡地对菜根说:"你要是还记得自己是建申的儿子,就给我滚!建申是啥东西?年轻时当讨口子,老来当和尚,建申的儿也想把我的儿带走?"
菜根怔了怔,什么话也没说,起身走了。何光辉去拦他,但菜根将手臂一甩,挤出门去。
当天夜里,何中宝的牛不见了。
何中宝是第二天清早才发现牛失踪的。
正在他站在牛圈边大呼小叫的时候,菜根把一沓钱送来了。比市面上的价钱至少高三十块。菜根把钱放在牛槽里说:"反正牛已被我的伙计拉到永乐城去了,这钱你要就要,不要也是放在这儿的。"说罢转身离去。走出几步,他转过头来,恶狠狠地说:"老东西,你以为还是以前?"
何中宝看着他的背影,脑子里突然浮现出何建申在中间院坝被打时那一副可怜的模样,同时,李篾匠吊在绳上伸出的长长的舌头,也撩拨着他的脸;当年,李篾匠就是从这牛槽边爬上他家虚楼的。他怪异地笑了笑,没有收牛槽里的钱,手脚麻木地回屋去了。
菜根直接从朱氏板下到河底,搭便船去了永乐城。
他现在所做的生意,已经不是卖活牛,而是卖牛肉了。他把牛收来,用船或车拉到永乐城去,杀后再卖。他在永乐城边搭了一个毡棚,就是他的杀牛场。他从父亲何建申那里耳濡目染得来的手艺,此时派上了用场。
这天,菜根进了永乐城边的杀牛场,看见那头黄菊被伙计拴在肮脏不堪的石槽边。黄菊一无所知,轻轻地摇着尾巴。它的尾巴很细,很短,很僵,远处看去,像一根筷子。蚊虫四处飞舞,罩住了它的头。它不停地拍打血管毕露的耳朵,想赶走那些猖獗的寄生物。这里每一张面孔它都是陌生的,没一个人跟它说话;这里也没有泥土和青草的气味,只有同伴的血腥。
黄菊侧了头,似乎在想:我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它想不起来,只有一些闪烁的镜头还留在脑海里......漆黑的夜里,牛栏被轻轻启开,一个黑汉子拍着它的屁股......那时候,它还没睡,下午吃的那几丛青草,鲜美极了,它舍不得让那些美味佳肴在肚里烂去,因此在静静地反刍......它站了起来,跟着黑汉子出了圈......黑汉子小心翼翼地执着牛绳,一步一探地向下走......它并不惧黑,这段路它很熟悉,可走到朱氏板下面,它就不熟悉了,每迈一步都十分艰难......恍恍惚惚地又走了一程,黑汉子把牛绳交到了另外几个陌生人手里,他自己沿来路回去了......那几个陌生人照着亮,一人拉它,几人在后面用随手撇下的树枝打它,下到河底,它的汗水出来了......它坐上了船,船在河心忽悠忽悠地飘......天麻麻亮,它就进了这个棚子......他们要干什么?......
这时候,牛也看到了菜根。从气味上,黄菊判断出这就是拍它出圈的那个黑汉子。
菜根马着脸,指挥他的伙计,不停地把一根长长的水管顺来顺去的。
黄菊的眼睛里浮起一丝忧郁,不知所措地看着那几个陌生人忙碌。
随后,菜根过来解牛绳。黄菊有些胆怯,瞟他一眼,跟着他走。
它被拉到棚子的另一个角落里。菜根将牛绳搭到木梁上,就拉住绳的那一端猛地一扯。黄菊的鼻子发出锥心的疼痛,脖颈被拉直,头高高地昂起来,嘴也不得不大张着。菜根将牛绳固定了,换上水靴,端过来一根大板凳,站到板凳上去后,喊了一声什么,就有人把刚才的那根黑水管递给了他。
黄菊这才看见,那水管的前端,装上了一个圆口尖削的钢管。
他们到底要干什么?......
黄菊浑身抖索起来,紧张地注视着菜根的一举一动。它想逃走,可是,鼻绳拉得死死的,它的头昂着,丝毫也动弹不得。
菜根把钢管朝它嘴巴里伸了进去。
钢管不断地往里插,伸进了黄菊的喉咙。它想呕,想叫,可是不能。
他们要干什么?......
菜根还没有停下的意思,继续往里插。
它猛然间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就要昏迷了。
菜根喊:"开!"
一股豪豪的水流,强行注入了黄菊的体内。
持续了多长时间?不知道。后来黄菊什么也不知道了。它的身体呈一个圆球,皮全部被水发胀,连尾巴也粗了许多,高高地翘起。
当菜根解下牛绳的时候,黄菊轰然倒地,自行打了半个转,终于四脚硬梆梆地指向天空。
菜根问:"注了多少斤?"
伙计答:"一百二十多斤。"
菜根满意地拍一拍手,从板凳上跳下来,开始剥皮......
这就是菜根做的生意:买注水牛肉。
自从他卖牛肉开始,就全是卖注水牛肉。以前,他是先把牛杀死,再将钢管插入牛的心脏注水。可那样不划算,因为给死牛注水,一头很大的牛,也只能注五六十斤。
黄菊是菜根为活牛注水的第一例。
没有人教过他给活牛注水的技术,他是怎么做得那么地道的?他自己也不甚清楚。
那完全是灵感突发。--是何中宝激发了他的灵感!
他去买何中宝家的牛,本是诚心诚意的,那头黄菊虽然骨架子不大,皮架子却大,皮架子大就是卖注水牛肉的好材料。他后来说要把何光辉带走,也是诚心诚意的,带着一个退伍的海军战士跟他学做牛生意,菜根看成是一种光荣。他完全没想到何中宝那么剐毒地羞辱他。何中宝的话一出口,他的脑子里就想起了父亲被打时的情景。当时父亲回家呜吼连天地呻唤,他虽然说"该背时",可那是一种无奈的愤怒。他相信,如果父亲不挨何中财的打,就不会出家去当和尚,就不会跟亲人离别。(建申自从上了明多山,不仅没回过一次家,家里人去看他,他也避而不见。)自从父亲当了和尚,一有人给他提媒说小妹儿,女方就问:"你说的是不是那和尚的儿?"媒人只好承认,女方的母亲婆婆婶婶就笑岔了气:"虽说那菜根现在挣了些钱,可万一他把我姑娘结过去,搞不了多久就跟他爸上了明多山咋办?"
菜根觉得,他这都是被何中宝害的。
他决心以惩治黄菊来为父亲报仇,也为自己出气。
当何中宝探知菜根收拾黄菊的全过程后,笑了,先是抿笑,随后哈哈大笑。
笑声没停,眼泪却流了出来。
何中宝是在中间院坝听到这一消息的,他流着眼泪回到家里,就禁不住嚎啕大哭。
哭了好一阵,他才取出打狗棒,久久地摩挲着......
坡上许多人从菜根对何中宝的报复中,从何中宝的笑声和眼泪里,想起了各自的旧事,也有了久违的伤感。在整个坡上,并不是每个家庭都被何中宝和他的父亲何华强欺压过,但是,几乎每一个人都在他们的阴影里生活,因此,这时候何中宝就成了坡上的公敌,尽管他再也没有能力欺压任何一个人了。
有人说:"如果我要报复,就不像菜根那样向他家牲口开刀,我要堂堂正正地甩何中宝的耳光!他以前是军烈属老子不敢打,现在老子就敢打!"
有人说:"老子要敲了他余下的两颗牙齿,他以前跟我家老汉打架,打不赢我家老汉,就用牙齿咬破了我家老汉一颗卵子,这事我从没说过,丢脸哪,恶毒啊!"
何建高的老婆顾氏说:"我也不能对他咋样,我只问他要一条人命。"
最奇的还是菜根,他放出话来,要问何中宝要一个老婆。"老子人也长得不算孬,现在也还是算有几个钱,为啥就没一个女人肯嫁给我?还不是那狗日的何中宝使怪!他回回把我们家评为特困户,弄得全世界的人都晓得老子家穷得舔脚板。正说条件快要好转呢,他又支使他哥打我爹......我找不到婆娘,都是何中宝害的!"
形形色色,不一而足。
为此,何大把在家的何口何祭找拢,郑重地对他们说:"你们可不能跟着那些没见识的人瞎起哄......那菜根,做事也太毒!哪兴那样待牲口的?比当年何中宝待白儿还毒!"
何口正要说话,何光辉一脚跨进了屋。
尽管复员当了农民,何光辉还保持着军人的习惯,穿得周周正正的,走路腰板打得笔直,与他先前的邋遢样子判若两人。"大爸!"他亲热地招呼。
没等何大邀请他坐,何光辉就无拘无束地在条凳上坐了,看到坐在傍壁暗处的何口何祭,又说:"口哥祭哥也在?"摸出一包纸烟来,给他们散发。
虽是一个村里的人,可自从何光辉略为懂事之后,就从没来过何大家里了,不到万不得已,何大家的人也从不到何中宝家去。因此,何光辉的突然到来,使何大有些手足无措。
点上烟,何光辉开门见山地说:"大爸,我是来向你道歉的。"
何大吃了一惊,"道歉?"
何光辉深深地吸一口烟:"这些年,我们做了不少对不起你老人家的事情。"
何口道:"你晓得就好。"
何光辉沉缓地说:"在部队里,我一睡觉就想村里的事......"
何大明显激动了,眼圈红红的,犹豫着问道:"是你自个儿来的还是你爸爸叫来的?"
"我自个儿来的,"何光辉眼光盯着地面,"爸爸那人......"
何大沉吟半晌,低低地说:"你爸爸也不容易......"
何光辉的手抖了一下,泪水滑出了眼眶,"大爸,我们对不住你,好多事情都对不住你......"
"别说了娃娃,"何大搓着眼睛说,"往后,你们几兄弟能够和和睦睦相处,我就高兴了。"
说罢,何大看着何口何祭。他希望何口与何祭也有所回应。
但何口沉着脸,何祭是那副对什么都无所谓的态度。
何光辉站起来说:"大爸,口哥祭哥,我走了。"说罢出了门。
"假惺惺的!"何口说。
"他考上海军的时候,没见来道歉?当时还那么神气呢!"何口又说。
何大轻轻地摇了摇头,"人的见识是慢慢长的,我看他不是假意。"
随后,何大喃喃自语:"何中宝家的人,到底不同啊......"
何口与何祭都不明白他指的是哪方面不同。
那些日子,何光辉挨家挨户走访了坡上人家,凡是他们以前得罪过的,他都一一道歉。他还到何建高和李篾匠的坟前烧了纸。这一切办完之后,他去了永乐城,找了许久,终于找到了菜根的杀牛场。
菜根正捉一把仆刀剖牛。
见何光辉走进来,菜根的第一句话是:"你想做啥?"
何光辉说:"菜根哥,我是来向你道歉的。"
菜根把刀使劲往牛肚里一捅,快速地说:"算了算了,莫跟我来这一套!"
何光辉满脸通红:"我是真心的。"
菜根握住刀柄在牛肚里一搅,忿忿地说:"真心还是假意,我咋个晓得?"再不理会何光辉,蹲下去继续剖牛。
何光辉默然离去。
很长一段时间,坡上人都在议论何光辉道歉的事。绝大部分人都认为他是装出来的。但不管怎样,闹闹嚷嚷的情绪平息下去了,没有人去甩何中宝的耳光,也没有人去敲他牙齿,何家坡人又在自己的包产田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只是,他们见了何光辉,最多打个招呼,口气是热烈的,但种同一块土巴喝同一股凉水的那份乡情,绝对没有;坡上有人办理婚丧嫁娶的大事,也不找何光辉帮忙。
何光辉不怨恨村里人,他觉得自己被冷落和排斥,是他必然要遭遇的劫数。多少年了,也该有个总结了。只是,为什么应该由他来承担呢?他想不通。
没过多久,他主动向何中宝提出:他要分家。
在何家坡,除了像菜根那种打自己亲妈的孽种,从没听说过儿子还没结婚就跟父母分家的。
何光辉平静地说:"不分家,我就走。"
儿子的平静使何中宝打了个寒颤,他深知,自己再也没有能力控制儿子的意志了,再也没有能力阻挡他的行为了。他悲怆地说:"你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