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伤好之后,时光已去数月。豺狗子不敢再打她,却在何大何二的身上不间断地留下伤形。打许莲的任务,专一由杨光武承担,稍不如意,他就对许莲拳脚相加。而且,他渐渐发展成一种怪癖,一打许莲,他的阳物就金刚钻似的坚挺,往往是打得许莲满身乌紫喊爹叫娘的时候,他就扑上去发泄。有时候,许莲并没惹他,只不过他心里想干那事,腿间的东西却残废着的时候,他就打她,一打她,那东西就不残废了。许莲的身体受到摧残,可她的心却像春草,蓬蓬勃勃地活着。她疯狂地想念着我的爷爷何地,一天二十四小时,她仿佛都在做梦,梦中,她与何地同出同入,恩恩爱爱。这样,她的神思就恍惚得越发的厉害,成了真正的病人。
有一天,许莲在生长着粗大茂密的枫香树的柴山里遭了毒打,并被杨光武压在黑水满溢的腐叶上奸淫之后,独自背了一大捆柴回去,就再不想上山了。杨光武还在山上砍柴,豺狗子上酸奶子山捡蕨菜去了,何大何二也不知去了哪里。家里清静得令人哀伤。
许莲痴想了一阵,终于走进里屋,从箱子里取出一大把鸦片,放进嘴里,嚼烂吞了下去。
一个艳压群芳的绝色女子,就这样被毒死了,享年二十二岁。
那时候,我父亲何大将近五岁,二爹何二只有三岁多。
许莲的死讯传到何家坡,已经是一个月之后了。
李家沟竹木丰茂,因此篾匠甚多。一个年纪轻轻的李姓篾匠把活路做到了何家坡。正是稻谷黄熟时节,田产富饶的人家正需晒席。李篾匠在何兴孝家做活时,何兴孝探知他是李家沟人,就问认不认得一个叫许莲的。说到许莲,李家沟远远近近谁不知晓?谁没有兴趣谈论?吃夜饭时,李篾匠一边喝酒,一边就把许莲从嫁到李家沟到她死的整个过程,枝枝叶叶地讲给何兴孝和严氏听。严氏听说她死了,顿时汪汪大哭,泪水把她被锅灰涂黑的脸冲得阡陌一般;何兴孝也泪流满面。李篾匠大为诧异,一问,方知许莲曾是他们的侄儿媳妇。
李篾匠叫苦不迭,深悔把杨光武逼奸许莲的细节讲得那么露骨。
而今的何家坡,富庶之家除何亨、何华强、何坤章,还有我的三曾祖父何兴孝。何兴孝之所以跻身这个行列,是因为他把许莲的田产悉数归到了自己名下。这事情他办得相当利索,许莲下堂刚刚两个月就办妥了。--他想不通的是,自己亲哥遗留下来的田产,竟被一个不要脸的女人拱手送给了何相战等人。(那些田产并不全是他哥哥遗留下来的,许莲跟何地后来又购置了许多。)何相战等人原是些什么东西?不就是空长了一根鸡巴的光棍汉吗?凭什么拥有那么好的田产?何兴孝先去找何相战说话,希望他知趣,规规矩矩把田产让出来。何相战颇感诧异,说这田产是许莲妹子的,许莲请几人代为保管,并不归他们所有,他们没有权利让给任何人。
"她虽然下堂了,说不准啥时候还要回来的,。"何相战这样说。这是他的心里话。杨光武来接许莲的时候,他躲在大田埂上仔细看了杨光武的样子,觉得许莲妹子此去定是凶多吉少,当时,他多么想给许莲交代一句:"要是过不下去,还是回何家坡来。"可他没这样的机会。许莲去后,他天天都要去一趟泪潮湾,许莲如果回来,必从那里经过。何相战站在泪潮湾口,向山下直望,往往忘了时辰。有好几次,天黑尽了,他才想起往回赶。泪潮湾在鞍子寺横斜过来的那个古寨之下,从何家坡沿小道迤逦而去,还有很长一段路程,何相战撞开密不透风的夜色,从这个让人恐怖的地方跑着回村(泪潮湾之得名,是因为寨子内外曾经连年恶战,尸横遍野,血流成川,后来,收尸者哭声恸地,泪蚀山岩,使石壁之下形成一湾),常常湿透了衣裤。
何相战不说则罢,一说,气得何兴孝摇晃着干瘦的身体,以头为前驱,向他撞去。何相战一让,从背后将他抱住了,惊恐地说:"老人家,你这是咋啦?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晚辈担当不起。"何兴孝抖着尖尖的胡须,喘着粗气说:"你狗日的晓得就好!许莲算她娘的啥角色?一个贱货!已经下堂了还有啥权利享受我何家的田产?再说那何地,他原本是不是何家人?不是嘛!他是我哥从一个讨饭婆手里收养的嘛!"何相战不停地说"是是是"。何兴孝又说:"你刚才说啥?许莲还要回来?不要说她没脸回来,就是回来了,老子不脱光她的裤儿绑到黄桷树上用天麻绳抽,老子就不叫何兴孝!"何相战又说"是是是"。何兴孝见他态度端正,就缓了气色,坐下来要何相战答应把田产归还给他,何相战整死不言语。何兴孝在他那间棚屋里泡到后半夜,何相战虽是态度谦和,却决不松口。何兴孝只得回去睡了。
翌日黄昏,他到了另外几个光棍汉家里。那几个光棍汉都已经修了房子,正准备娶媳妇哩。见何兴孝走来,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撞墙也好,跳茅坑也好,随你的便,但不要把血溅到我身上来,要是胆敢像对何相战那样用脑壳撞我,我就把脑壳给你揪下来!"这是他们对何兴孝说的第一席话。何兴孝本来雄心勃勃的,听到这席话就奄气了,再不敢讨死。但他不能在口头上输了气焰,又用教训何相战的那些话去教训他们,他们却说:"我们接收许莲妹子的田产,是有条件的,内情你一清二楚,当时你为啥一个屁都不放?如果不为这个事来,我请你坐,要是专为这事,你就快滚!"何兴孝哪里还说得出半句话来?只好回转,短短的路程,他是歇了几趟气才回了家的。第二天,他下了东巴场,又在那个暗娼屋里找到了大儿子,何东儿冷静地听完了老爸的叙述,劝慰道:"爸,你都是啥年纪了,又不缺吃少穿,何必要强占别人的东西?"何兴孝一耳光打在何东儿脸上,掉头就走。
他知道,要兴这个家,靠坏了良心的大儿子是不行的,必须找到二儿子何民。他不辞辛劳,三下清溪场和永乐场,终于在清溪万家赌场找到了何民。说明来意后,何民道:"你先回去,我隔几天回来了账。"这时候,何兴孝才知道何民已经混出一个把头了。四天之后一个鸡不叫狗不咬的深夜,何民带着几个弟兄,潜入何家坡,把几个光棍汉杀掉,扔进了大河沟--不需一刻钟,山水自然会把他们冲到河里喂鱼。几个大男人突然失踪,任何人都要怀疑的,怀疑的对象当然是何兴孝,他找几人索要田产的事情整个坡上都知道。可是,几个光棍汉没有亲眷,别人也不愿多事,就不了了之。当何兴孝把许莲的田产悉数归为己有,何华强感到了威胁,才悄悄把话递到了东巴场张团总耳朵里,希望他率人下来查一查,他以为自己会得到赏银,没想到张团总赏给了他一个耳刮子,叫他滚开些,不要张开嘴巴就乱嚼。何华强哪里知道,何民把事情料理之后,早就去张团总那里摆平了......
这天夜里,何兴孝洒了泪,心里感到前所未有的舒泰。许莲一死,证明哥哥何兴能家的人就绝种了,那些田产自然也就只能跟着他叫何兴孝了。
严氏也是这心思,但她还没有男人这么乐观,因为她想到了许莲的两个孩子。有两个孩子,就不能叫绝种。严氏问李篾匠:"那两个娃娃咋样?"李篾匠叹息了一声:"妈活着的时候,还常常遭打,妈死了,就不消讲了。"说到这里,李篾匠停下来,何兴孝却偏要问个究竟,李篾匠道:"我把话说出来,你两老不要伤心。"何兴孝抹着眼睛:"说不伤心,那是假的!自家屋头的骨血遭了孽,哪有不伤心的?但是死是活,我们总要晓得个信......"何兴孝话未说完,哭声已经出来了,"我的孙儿呢......"
等他安静下来,李篾匠才说,许莲死后十天,何二就失踪了。李家沟的人都说何二是杨光武的儿子豺狗子打死的,偷偷地埋了;何二失踪不上一个礼拜,豺狗子就口吐白沫,突然死去,这也是报应吧。现在,杨家只剩下杨光武跟何大,何大虽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他皮老汉(那一带对继父的称呼)倒不像以前那样有理无理地打他了。
何兴孝和严氏免不了又哭一回。何兴孝说:"这么说来,何大不会回来了?"李篾匠道:"看那样子,杨光武怕不会放他走的。"严氏说:"不放他走......只要他对我们孙儿好,我们也没啥说的......就怕......"李篾匠急忙安慰她:"你老人家放心,现在杨光武没有亲骨血,他肯定会对何大好的。"何兴孝抖了抖青布长衫上的烟灰说:"听你这么一讲,我也就不怄气了。"
很快,何家坡人都知道许莲死了,许多人为许莲的死感到难过,哪怕以前用唾沫糟蹋过她的人,也觉得那女人的命苦。"可惜了一个漂漂亮亮的女人!"这是他们共同的感叹。这句话一直传到今天。我奶奶许莲的美,随着年深日久,渐渐被神化,成为一个不可逾越的标本。
只有何华强对此无比愤怒,仿佛许莲的突然死去,极大地冒犯了他,他恶狠狠地说:"俗话讲的,手长脚长,搞女人的大王,那荡妇是被姓杨的日死的!你们没见杨光武那狗日的手长得像猴子?"
许莲的死讯在何家坡传开后,一股风就吹到了望鼓楼。
许莲的父亲已于两月前去世,母亲听到这消息,当即怄瞎了眼睛;她的眼睛本有严重的白内障,心里一急,竟在几分钟内完全看不见了。几个女儿女婿会齐之后,嚷嚷着要上李家沟"打人命"。"打人命"是清溪河流域古老的传统,凡出嫁的女子死于非命,娘家人不管是不是亲戚,涌一大拨人去男方讨说法,谓之"打人命"。去的人越多,越显示娘家人的阵势,越能压住男方;打赢了,死者的丈夫就要给娘家人跪拜,承认有虐待之嫌,并给娘家人以经济补偿。如果男方拒不认错,数十个甚至上百个娘家人就要在男方白吃白喝,喧嚷不止,即便大家绅,也经受不起这一阵磋磨的。甚至可能发展成械斗。
如果男方是在械斗中败下阵来,那事情就麻烦了:死者的丈夫,得把死人用布条绑在背上,手执铜锣,一面敲打,一面在村寨里游行,直到累得一扑趴倒地,让死人沉沉地压在身上为止。像许莲这样死去有些日子的人,其娘家人要是温和一点,会让男方背着用彩纸和柏树枝扎成的假人游行,要是暴烈一点,则勒令男方将死人的坟墓掘开,开棺把死人取出来再背上。那时候,死人已经浑身发乌,蛆虫满身,恶臭扑鼻,但叫你背你就得背,不背就挨打。为此被打残乃至被打死的也大有人在。此外,男方的一家老小,都得为死者披麻戴孝。披麻戴孝多长时间?三天五天不等,有的可达七七四十九天!在这段时间里,男方还得开流水席,每日预备好饭好菜,好烟好酒,悉心招待死者娘家人众。
"打人命"的时候,哪怕跟女方有仇的娘家人之所以也愿意去,一是共同的水土把他们扭结在了一起,二是可以白吃白喝,女人还可以讨得一尺半寸的布头,男人可以收几个月也抽不完旱烟。
听说要去打人命,许母摇了摇头说:"不如去把你们钟大娘叫来问问,到底是咋回事!"
许莲的几个姐姐越沟去找钟大娘,媒婆钟大娘早知许莲已死,此时消失得无影无踪。而且从那之后,钟大娘再没回过望鼓楼,听说她活动在数十里外的另一座大山里,依然以骗媒为生,一生说谎,得了一个"钟白儿"的绰号,且不断有人用这一带流行的山歌诅咒她:"龟儿白儿不要脸,这边瞒来那边瞒,只要媒钱到了手,跛子瞎子她不管!"有的就不是单纯的骂,而是恐吓了:"狗日白儿说谎话,剥你皮来扳你牙!"这威胁终于在钟大娘七十五岁时落到了实处,她被人用铁环撑住嘴,使钢钳活生生地扳掉了她所剩无几的牙齿,痛死在荒郊野外......
媒人找不到,更加激起了许家的愤怒,他们坚决要上李家沟打人命了。
此话传出,望鼓楼迅速啸聚了六十余人。李家沟天远地远,不知底细,不知底细就是不知敌情,越不知敌情,越要作好充分准备。这么说来,六十余人显然不够,临行的那天,数十人穿戴齐整,吆吆喝喝一同来到何家坡,相约同去李家沟问理。何家坡愿意去的人,比望鼓楼少不了多少,年长的七十余岁,年少者仅七岁。许莲的姐姐和姐夫们见此情形,非常高兴,向大家鞠躬感谢了一番。
但他们忽略了一个事实:不管是望鼓楼还是何家坡,能言善辩通点文墨的人都没有去。就何家坡而言,几大富户何亨、何华强、何坤章没有去,就连我三曾祖父何兴孝也不去,还有那个流浪四方见多识广颇具鬼辩之才的何先东也不去。何先东不去倒不像我三曾祖父那样是故意的,而是他数月前从外地弄来一个女人做了老婆,现在老婆大着肚子,而且快生了。
由于许母眼瞎,加之想起女儿就伤心断肠,不可能走那么远的路,打人命的队伍就由许莲的几个姐夫带头。这几个人都是惯于激动的,认真说起话来,不上三句,就脸红脖子粗,舌头上半天卷不出一个字来。就是这样一支杂牌军,从何家坡起程,浩浩荡荡向李家沟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