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饥饿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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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10)

李家沟早得知消息,杨光武着了慌,去请挨门搭近的帮忙。这是有关财产和人命的大事,请人帮忙要行大礼,杨光武每到一户人家,不管辈份高低,年岁长幼,都卟嗵一声跪倒在门槛底下,几个响头磕罢,才心虚气短地说明来意。这些人虽然痛恨杨光武当甲长时的冷口冷心,痛恨他对许莲母子的残忍,但事已至此,怎能眼见他受外地人欺负?都响快地答应了。

因此,当清溪河下游的这百多号人到李家沟的时候,李家沟早已严阵以待。

他们把战场摆在了一个祠堂里,十五张抹得能照见人影子的八仙桌,齐齐整整地安置在祠堂外的土坝上,每一张桌上,坐着一个人,这些人称为"主持",专门应付女方娘家人的各种刁难,能坐到席上的,都能说会道,且在当地受到普遍的尊重。十五个主持当中,有一个总头领,一般是在正中的位置。妇女儿童和老人,围在桌子的外边,青壮男人则躲在附近,一有紧急情况,立即手持弯刀锄头铁耙木棒等凶器冲将出来。

当许莲的娘家人来到祠堂的时候,已是暮色四合,每一张桌上放着一盏马灯,周围的树枝上还挂着几盏。祠堂里亮堂堂的。许家人刚来到灯影之下,李家总头领就站起来,扬声道:"今天,是我们李家沟的喜庆日子,这么多亲戚朋友,难得到这里一聚,他们来了,我们要让他们吃好,喝好,耍好!"总头领言罢,外围的妇女儿童和老人立即上来递烟,倒茶。按规矩,来者不管是小孩还是女人,都要把烟敬上。在这当口,打人命的队伍中就应该走出"主持",一席一个地围坐,跟男方的"主持"进行辩论。女方"主持"的多少,看男方设了多少张桌子而定。

哪知许家根本没有准备好,这时候只有许莲的四个姐夫走出来,分别在四张桌上坐了,还有十一张桌子,人群中只是你推我我推你,竟没一个出场。这首先让李家沟人瞧不起,也注定了许家的败局。许莲的大姐夫是一个出了名的"二冲客",一掌击在桌上道:"我们不需要那么多人,我们只要四个,看你们来多少人!不要说十五个,就是二十五个老子也奉陪!"此话一出,那十一张桌上的人,就围到了四张桌上。许家四人本就缺见少识,怎抵挡得了李家的唇枪舌箭?只不过几袋烟功夫,许家四个老挑舌头就打绞绞,引得李家人嗤嗤冷笑。特别是李家沟人提出许莲来杨家久不怀孕一事,并把杨光武暴打她的原因悉归于此的时候,四个当姐夫的更是无言以对。这且不说,就是他们带来的人,也窃窃私语,说许莲太逞强,生下何二不出月子就下水田干活,断了经血,致使怀不上孩子,也难怪杨光武打她。"一个婆娘,"许家带来的妇人头擂头地小声议论道,"年纪轻轻的就不生娃儿,那杨光武哪里看得起?倒是你从来不生也好说,你以前又生了何大何二,到杨家突然就不生了,那人家要你来做啥?"

杨光武本是准备了饭的,通常讲,战罢第一个回合,就当开饭,可这时候,李家沟人根本就不想请许家人吃饭!许家带来的百多号人,带着一副空胃囊,本想来饱餐一顿,谁知许久过去,李家沟人竟没有让他们吃饭的意思。后来,许家四人骂开了,老大说:"妈卖×,你们趁人多势大就想压倒我们啦,球!要说多,男人身上的毛就多,婆娘身上的虱子就多,多又咋样?老子想拔就拔,想掐就掐!"那些躲着的青壮男人本就蔑视了这群窝囊废,听见骂声,纷纷提着凶器涌了出来,齐声喝道:"滚!"

那阵势,早吓坏了许家带来的人马,他们阴一个阳一个溜进黑暗之中,沿来路返回了。

许莲的几个姐夫,吓得骨节酥软,只是死了的鸭子嘴壳硬,见自己的队伍散了,也撤出席桌,一边说粗话一边灰溜溜地逃跑。

李家沟人并没追。他们说,这帮废物,不值得追!......

回来之后,许莲的姐姐和姐夫都不敢向许母汇报实情,许母仿佛也不关心打人命的成败。她可能早就猜测到了。她只是问几个女儿是否见到了还活着的外孙何大,结果都说没有见到,许母气得七窍生烟,一个女儿赏了一记耳光,"你们做别的不行,未必把何大给我抱回来也......"言未毕,就昏了过去。

不久,许母在悲愤中过世了。

许莲的几个姐姐姐夫,当初根本就没打算去把何大抢回来;即使有这种打算,也是白搭,杨光武估摸许家人要抢孩子,就早早地把何大送到三十里外的亲戚家藏起来了。为安全起见,一个月后,杨光武才把何大接了回来。

杨光武家里少了三人,冷清得如同坟墓。杨光武比先前更干瘦,下巴尖削如刀。他在许莲身上培植起来的虐待狂,发泄在了何大身上,不管有理没理,只要病一犯,就抓住什么是什么,只管朝何大身上打。如果说杨家屋里还有一些生气,就是何大时时爆发出的哭嚎。那哭声李家沟人闻所未闻,事实上不是哭,而是对即将来临的死亡产生恐惧之后本能地发出的尖叫。几个好心人实在听不下去,相约来到杨光武家,一见何大,不禁毛骨生寒。何大瘦得如鬼一般(这是乡里人对瘦子的极端比喻),浑身无一块好肉,特别是屁股上,密密实实、红白相间的烂肉翻出来──那全是杨光武用烟枪烫的。

由于此,何大不能坐,要坐,就是跪下去,当他的膝盖也被损伤之后,直立行走也办不到了,只能四肢着地,狗一样爬。幼年的苦难,注定了我父亲何大个子不高,他后来竟长到一米五九,简直是托了先人的福。几个好心人把何大抱在怀里,对杨光武正色道:"不管这娃娃是不是你的骨血,只有他陪着你,你老了,还靠他端茶送水,死了还靠他入棺下葬,你把他整成这个样子,不要说亏了德性,在阎王君那里也要记下了一笔恶账的!你现在把他弄死了,你死后尸骨也没人收;弄不死,他都是几岁的娃儿了,晓得记你的恶,等他有了力气,不一脚把你踢到粪坑里才怪!早知你这副行头,许家来打人命的时候我们就不该帮你......好说歹说,他也是一条命啦!"

不知是这些话吓住了杨光武,还是他果真有了弃恶从善的心思,自那以后,他对何大好多了,不仅不再打他,还带他到郎中那里弄了药,把旧伤治好了。更让人诧异的是,杨光武竟然戒了烟瘾!据我父亲说,那时候的鸦片,虽不像现在的白粉经过了提纯的手续,可真要戒掉亦非易事。他皮老汉杨光武戒烟的那段日子,四邻八村都听到他的惨叫声,他脚不点地地进进出出,忍受不了,就以头撞墙,或者咬住自己的手臂,牙齿取出来的时候,往往是满口血污。每到这时,何大就蹲在屋角,浑身哆嗦。尽管那般艰难,杨光武竟戒掉了,可见此人心硬的一面。

戒烟后,杨光武像换了个人,时常把何大"我儿我儿"地叫,还常常把何大搂在怀里,泪流满面地说起何大的母亲许莲。母亲死后,何大虽想得心痛,可一直不敢表露,此时,才敢说"我想妈"。杨光武把何大抱到许莲的坟上,对他说:"快给妈磕头。"何大跪了下去,撅起屁股,瘦小一握的身子,在母亲坟前抽搐似的颠动着......

半年过去,杨光武与何大成了患难父子,同睡一铺,同上山劳作,同去集市赶场,须臾不离的。他们赶场在罗文镇,属万源县管辖,相对于永乐的东巴场而言,罗文镇小得多,且不像东巴场有水陆两路可通,因此人员不复杂,前来兜售买卖的多是老实巴交的山民,民风极是古朴。即便如此,一上场口,杨光武也要时时拉住何大的手,生怕丢失。

如果就这样过下去,何大就不会有以后的艰难,可杨光武终究忍受不了长夜的寂寞,又四处托人说媒,打算再次续弦。由于杨光武改过自新,他的口风在四乡渐渐好转。因此,他的事情很快办妥。

年届四十的刘氏进了他的家门。

此前,刘氏已嫁过三次,两个男人死了,一个男人离了。十三四年间,刘氏连嫁三夫都没留下一粒种子,要再嫁已相当困难,便死了那条心,打算当一辈子寡妇。

那些预先收了杨光武礼金为他说媒的人,转弯抹角探听到有刘氏其人,便不吝脚步,三番五次上门搓和,无非是说杨光武的好处。终于把刘氏说动了,媒人就带着她来到李家沟。

也无须什么手续,她直接睡到了杨光武的被窝里。

刘氏进杨家门的时候,是晚上,何大已经睡了。第二天早上,何大醒来,不见杨光武,以为他提早上坡去了,一面喊"爸",一面翻身下床,到镰架上取了镰刀,又去找草花篮。其间,他听见耳房里有声音。耳房以前是豺狗子住的地方,其时天不甚亮,何大不敢进去,因为他觉得豺狗子的阴魂还在那里,他进去就要挨揍。于是他躲在门边,寻门缝往里瞧。屋子里漆黑一团。何大正准备离开,听到一声响亮的咳嗽。那分明是杨光武的咳嗽声。何大将门一推,冲了进去,掀开蚊帐,看见杨光武光着屁股,正骑在一个陌生女人的身上。何大看不见那女人的屁股,但看见了她那瘪瘪的奶子。

杨光武和那女人都不着慌。那女人甚至笑了一下。杨光武从女人身上下来,用被子盖住她光溜溜的身子,一边穿衣着裤,一边说:"这就是我儿子。"又对呆立一旁的何大说:"这是你妈,叫妈。"

何大愣了片刻,竟哭着冲出房间,独自上坡去了。

那天,他一直到天黑才回家。

他以为天黑那女人早已走了,没想到踏进家门,女人却正在灶上弄饭。见了何大,女人说:"你藏到哪里去了,你爸爸找了十几个圈围转,也不见你的鬼影子!"女人的口气异常严厉,俨然是这家的主人了。女人来之前,杨光武是家里的大主人,他何大是小主人,现在,他再也当不成主人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寂寞和悲伤,涌上何大的心头。

他像木偶一样,看着那个抢了他位置的女人。女人头发蓬乱,脸颊狭长,说起话来,露出几颗弯曲如钩的牙齿,--这哪像他美丽动人的妈妈!

女人见何大看她,便带着慈祥的笑容走过来,用粘满面泥的手捧着何大的脸,起初是轻轻地抚摸,何大从她手上闻到了面泥发酵后甜酸甜酸的味道。可这味道很快就闻不到了,因为女人的手越下越重。何大的腮帮都要被揉碎了。他痛得泪水溢满眼眶,但他忍受着。女人见他竟然不哭,颇为恼怒,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一拧,再往怀里一拖,何大的脸皮就被拖到了耳门子。何大的泪水终于像草茎上的露珠被棍棒猛击了一下,倏然滑落。

正此时,屋外有了声音。听到声音,女人急忙蹲下来,抱住何大,在他脸上使劲亲,边亲边说:"儿子真乖!"蓬乱的头发早吸去了何大脸上的泪水。没亲两下,一只母鸡跳上了门槛。那声音原来是母鸡弄出来的,杨光武并没有回来。女人还以为是杨光武回来了呢!她气急败坏的,又使劲在何大脸上拧了一把,且附在他耳边道:"你敢不听老子的话,老子就掐死你!"

话音刚落,杨光武却真的回来了,在屋后扬声问:"儿子回来没?"刘氏立即欢快地应道:"回来了哩。"用她脏兮兮的衣襟擦去了何大再次涌出的泪水。等杨光武进屋,刘氏说:"这娃儿硬是逗人喜欢。"杨光武嘿嘿笑着,抱起何大问:"叫妈没有?"刘氏嗔道:"娃儿家家的,哪有一进屋就把'妈'叫得出口的?"

杨光武见刘氏这般体谅何大,越加高兴。

说媒的人早先给杨光武漏过底,说刘氏嫁了三个男人肚里也装不上货,可见是"寡母子"(不怀孕的妇人)。杨光武说无所谓,他已经有个儿子了。他当然希望刘氏也喜欢何大。

这之后,杨光武的心气更平和,因此对何大也更好,他还常常在刘氏面前说,后人不在多,关键是要对大人孝敬,有的人家七男八女,结果老了没一个人管,这还不如没有。他说你看村东头的李光明两口子,大挺挺四个儿子,咋个呢,还不是双双死在猪圈里,烂了还不晓得哩!他这话有两层意思,一是安慰刘氏,二是希望刘氏一直对何大好。刘氏没听出第一层意思,却听出了第二层意思,有次杨光武又说了这话之后,她终于横目道:"你说我对何大咋样?"杨光武急忙表态:"像你这么疼娃儿的后娘,天底下难找!"杨光武说的是心里话,表面上看,刘氏对何大的确好,一口一个"儿子",动不动就去亲他,简直比对亲生的还好。

杨光武从来没注意到,刘氏去亲何大的时候,何大眼里总是露出极度的惊恐。

但不管怎么说,有了杨光武的庇护,如果不再节外生枝,也还过得下去,谁知几月之后,刘氏就怀孕了!

我父亲坚持对我说,刘氏所怀的儿子,是夺了他和他弟弟何二的魂魄的,父亲说:有一夜,他做了个梦,梦中,他与何二在一棵树下玩耍,突然,那棵树冒起幽蓝幽蓝的烟雾,一缕一缕的,随风而逝,两人觉得好玩,就站下观看。可很快,何二惊呼起来,何二说:"哥,那烟是从你脑壳上冒出来的!"何大看了看弟弟的头,也对弟弟说了同样的话。两人正在诧异,见那棵树变成了一个小矮人,小矮人匍匐在他们脚下,喊他们"哥"。

第二天早上起来,刘氏就说她怀孕了。

听说后娘怀上了,何大是很高兴的,何二失踪后,便没有同一年龄层次的人跟他玩耍,李家沟虽有许多小孩,可都看不起他,说他是没有爹娘的野种。现在,他又将有一个弟弟或者妹妹,心里感到异常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