峡江“石头女”的情怀
不知怎的,自见她第一面后,我一直认为她就是当年铁凝笔下的那个“香雪”。与我年龄相仿的人大多读过二十多年前铁凝发表在《青年文学》上的那篇成名作《哦,香雪》。我记得铁凝笔下的那个小山村里的香雪,提着小篮在火车轨道旁与同村的小伙伴们一起,争着为一天一次路经她村边的客车上的旅客们卖煮鸡蛋的情景,那是一种彻彻底底的纯情的美,那是一种中国式的山村女孩子彻彻底底的纯情的美,那是今天难以找到的那种中国式的山村女孩子彻彻底底的纯情的美,那是我们记忆中无法抹去的自然魂魄中流淌的美。
峡江边的“香雪”名叫付绍妮,纯纯粹粹的一个农家女,纯纯粹粹的一个“三峡女”。
她有一个美丽的名字。而付姓家族在她的家乡是个大族。现在这里的人十有八九要当移民了,要永远地离开那个滋润了他们祖祖辈辈生命的江边沃土。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撕裂?
人们都知道三峡的奇险之美,但未必都亲身经历和目睹过大江涨水最凶猛时在三峡江段呈现的惊天动地的景观。那是水的雄性的充分显示:浪起,两岸猿啼;浪卷,天摇地抖。关于三峡之险,李白、杜甫和天下才子早已把能够想到的最美妙的词汇全都用尽了,我无法详述,但我依然感到即使天下才子都用尽笔力,仍不能真正描绘出三峡之险之美。
这就是三峡,这就是中国长江上游最壮丽的山水经典,当然也是世界最壮丽的山水经典。三峡是上帝赐给我们的真正的可以无穷无尽地感受和想像的神圣峡谷。然而到过三峡的人,如果在巫山神女峰下稍作停留,再换船逆水而上,到峡江边的另一条河流后,会有全然不同于大三峡的另一种感受,会与我一样从心底深深地发出赞叹声:这里才是真正的美啊!
这条河流名叫大宁河,是长江在巫峡时接纳的第一大支流。它发源于陕西的终南山,流经150公里的崇山峻岭和大大小小的峡谷,又一路上纳清流接悬瀑汇溪涧,然后舒舒坦坦地在巫峡西口注入长江。许多人在走过三峡,惊叹自然险景后,面对一江与黄河之水不相上下的混浊巨浪,会情不自禁地对天长叹:要是长江之水又清又绿该多好啊!然而这几乎是我们不可能看到的了。我们谁会想到过去的长江肯定不是现在这个样,同时谁会想到如今的长江沿途仍有无数条碧水清流在向它汇拢拥抱。虽然这种水景由于长江的黄色浊流力大无比、势不可挡而难以察觉,但在长江与大宁河汇合之处的巫山城脚下仍清晰可见。这就是大宁河与众不同的独特魅力。
从巫山转船逆流而上到大宁河,一路河道更险、更窄、更曲,船在水中行进,你常为擦肩而过的两岸峻峭的山壁而失色惊呼,又随时为在清澈可见的河底上搁浅而担忧,其实你什么都不用担心,有经验的船老大可以让你放心地穿梭峡江险流。这就是出峡又入峡、大峡套小峡的大宁河,其沿途有龙门、铁棺、滴翠、剪刀、野猪等七峡。人们所说的自古桂林甲天下,而今应让小三峡的“小三峡”,就在大宁河段上。古人对大三峡留下了足有上万首不朽的诗篇,但却没有对小三峡留下什么笔墨。
人们对小三峡的开发和认识是在今天方得以实现的。我本不想在本文中对三峡作任何景致上的描述,但写到大宁河我不由得产生一种崇拜自然的激情,这也是我体会到生活在这片美丽峡江边的移民在不得不告别故乡时那种恋恋不舍的情绪是何等缠绵复杂之缘故。
借诗人公刘《小三峡印象》的诗句来诉说我对小三峡的那份崇拜吧:
滴翠峡真个像两匹其长无比的碧绿的锦缎,
这样的山色望久了眼珠子也会发蓝……
天上是谁织成白布又投入黑潭,
化一条水龙本想泡软肝胆却只能泼湿衣衫……
我当然不相信因果报应、阴阳轮转,
有的话,我一定做弄潮儿赤条条来往无挂牵;
假如我居然这辈子造下了什么孽冤,
那就罚我变山羊吧,
我要镶嵌于这绝壁悬岩!
公刘老对小三峡的痴恋,是期待自己能化作山羊而镶嵌于大宁河上的绝壁悬崖。不过我更倾向于化作水中的鱼儿,因为我更欣赏大宁河本来的那种水质之美。有人说大宁河像个隐居者,多少年来鲜为人知地流动着、存在着,然而大家并不知道它在进入长江之前的那份闲情逸致。而我认为大宁河是一个无法比喻的美女,她的清澈,可以让一切浊流变得自卑;她的纯洁,可以让一切肮脏退至地狱;她的美态,令任何人惊叹,腰的纤细处,柔软轻曼;胸的丰满处,其涓涓不息的乳汁总是供应着无数食尽人间烟火的善男信女们的生息与繁衍。
大宁河的水总是四季碧绿见底,水中的游鱼,河边的卵石,岸头的沃土,构成了这里宁静而富饶的生活景致。
付绍妮正是生长在这里的一位农家少妇。在她接受我采访时还剩下不多的时间里就要离开这美丽的家乡,成为真正的移民。
付家有兄弟姐妹7个,他们都已经作为前期移民搬至他乡,现在只剩下绍妮一个仍留在大宁河边。2002年8月中旬我到她家采访,在她家的邻居墙上有一道用红色油漆刷写的大字特别醒目:“二期水位——135米”。这样的字在三峡库区随处可见,即使在滔滔大江之中激流直下时,你坐在游船上也能不时看到耸立在两岸山体上的同样的文字。它向每一位三峡库区的干部和移民时刻提醒着这样一件事,即长江三峡库区将于2003年6月前蓄水至135米,而在这之下的两岸居民必须搬迁他处。这是一道钢的生命线,也是一条铁的纪律线。谁也无法抗拒的大江之水届时将溢涨至此线,那时来的虽然是水,其实同样是一条法律界线——违者不仅受到道义的惩罚,同时也将接受自然的拷打。
付绍妮告诉我,她说她应该算是村上的年轻一代,20世纪80年代末就到过广东等地打工,见过外面的世界。可是自从长江水利工程委员会的技术人员在10年前标出那道红线后,自己被确认为移民的那天起,她的心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从此没能安宁过。为了寻觅和挽留对大宁河的最后一份情感,她断然在七届全国人大通过三峡工程上马决议的那天起,从广东回到大宁河的家乡,拨动起她童年时就不肯割舍的那份“石头情”。
“我知道一旦大坝建成,我们这儿那清澈碧绿的小三峡之水便不会再有了,奇景险峰也不再复还。我们的根都一起随涨水而飘向远方,生活和生命都会发生变化。这是无奈的,抗拒也没有用。所以我想到了童年曾经有过的经历和编织的梦:那时我们村上的女孩子们都喜欢上山下地去摘花,将自己打扮得美艳艳的。惟独我不爱摘花戴,偏偏下到大宁河滩上去捡石头玩。我开始只出于好奇,发现每次大水过后的河滩就变了样,细细一看,原来是河滩边的卵石翻了身,那一翻身整个河床就是另一番景致。这一发现叫我兴奋不已。
当我再低头捡起一块块大小形状各异的卵石时,更加惊诧地发现那石头简直是个令人陶醉的奇妙世界,有‘山’有‘水’,有‘月’有‘日’,有‘人’有‘牲’,有‘云’有‘雨’……总之,天地人间有的东西,河滩上就能找到同样的卵石。那石头可能是世界万物的变体,可能是万物世界的微缩,你只要说得出的东西,河滩上就能有什么样的石头,只是需要你去仔细观察,真心寻觅。这一发现让我好不高兴!我做梦也想让自己变成河滩上的‘石头女’,想让人间变成什么样,就美滋滋地变成什么样。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有本事了,因为我可以拥有整个世界的一切……”付绍妮富有诗意地讲述着她曾经破碎过的童年之梦。
破碎的梦本该随着岁月的磨砺而渐渐消逝,然而三峡工程使付绍妮这位农家女不仅没有淡忘童年的梦,反而越发勾起往事,尤其是10年前长江水利工程委员会的工程技术人员到库区进行移民人数和被淹实物统计,那用红色油漆标出的淹没水位的字样在家门前醒目耸立起来后,付绍妮的心用她自己的话说是“再也不能安宁了,比女孩离开父母远嫁他乡还心神惶惶,心头整天七上八下的……”
在被确定为移民时,付绍妮没像有的女孩那样不是想法赶紧找个好一点的安家地,就是想法嫁给一户能留在本地的男人。她选择了与他人完全不一样的路,那条路是她童年有过的梦,这梦便是她与大宁河同枕共眠的梦。
那条路在弯弯的河滩上,那条路在清澈碧绿的河水的时退时涨间……
从此开始,扎着辫子的付绍妮从早到晚只要一有空闲就独自跑到河滩。她忽儿举目峡江两岸的青山神峰,忽儿伸手捧起一掬河水。每当此时,这位多情的农家女便会两眼发湿……她说她曾多次将自己的身子融入大河之中,感觉是那么舒展爽朗,于是干脆赤身裸体潜入水中,这时身边就会有无数小鱼簇拥过来,在你身边戏水玩耍,你自己仿佛也像一条鱼儿,“其实很多时候我真的想变成一条鱼儿,变成峡江水中的小鱼儿,它们多么幸福啊,无愁无忧,不用为库水涨起而搬迁,美丽的峡江水永远是它们的家园,永远可以在戏水拍浪间欢歌跳舞。”
她也曾有多少次在夕阳西斜后的傍晚,一个人来到河边,脱下衣服,潜入水中,仰躺在水面上,举月遥望星空,“这时候的我就特别想把自己变成瑶姬,她为大禹触礁而死,最后落地生根在咱巫峡岸边,变成巍峨耸立的神女峰而永远驻在峡江。瑶姬以殉身换得与峡江相伴的精神同样叫我神往。”
啊,神女峰的故事经这位即将离家远行的女移民之口一说,我更感觉在美丽传说后面多了几分悲壮的色彩。
“我知道三峡移民是国家定的政策,与法律连在一起,我们不能不走的。到时候不管什么情况你都得离开。但谁能理解我对大宁河、对峡江边的家园的那份深情?那份对自然美景和对祖先留下的有形和无形的遗产的留恋?你们外人是根本不可能有我们对大宁河、对峡江的每一泓水、每一块石头、每一座山峰的那种留恋。我觉得自己的生命与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融化成了一体。我潜入河水时,觉得自己就是河中的一条鱼,那种舒坦,那种自由,那种欢欣,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当我上岸时,我觉得自己呼吸的是清新的空气而让自己透体舒展滋润,没有别的意念。就是哪一天因父母之命非嫁人不可时,我的第一选择是男方必须是大宁河边的,神女峰峡江边的。真的,我一直这样想,才使我后来有了十余年的‘石头情’……”
付绍妮现在开设的已经远近闻名的“奇石馆”,就是她“石头情”的结晶。当三峡移民的时间表定下后,付绍妮不顾家人的反对,不顾村里人的冷嘲热讽,开始了捡石头的“留梦生涯”——她自己解释:对三峡移民来说,断梦和碎梦都不可取,惟独留梦是可以做到的。留梦里包含着对过去的怀恋,也包含着对未来的某种期待。
有首诗这样写道:河滩上的石头最能试金,无动于衷者踩着它走,有情有义者拾它而起,拾起者爱恋收藏者是真正的诗人。
付绍妮应该是位不写诗的诗人,因为她是真正的拾石者。不仅如此,她对生活和自然的理解以及抒发内心感觉时的那缕缕情丝,其实就是诗。
石头历来造就诗人。峡江边的石头更能造就伟大的诗人。
在村里人不停地把家中一切可以拆卸的东西搬运出去的时候,付绍妮则将一筐筐石头背回到家里,然后逐一整理,排列编号,对其中上乘之品甚至还不惜从柜子里取出最好的新衣布匹将它裹包得严严实实。
有人见后笑她,说:“妮妮你把石头护得那么好,是不是以后做嫁妆呀?”
绍妮回答:“可能吧!”
有人说:“你绍妮不绣花不做工,专门捡些石头回家,想靠啃石头过日子呀?”
绍妮回答:“我啃石头比啃馒头更有滋味。”
有人长叹说:“现在移民要搬迁了,家里能变卖的都变卖了,多换几个钱就是最实际的‘补亏’,你妮妮整天弄石头能弄出个金蛋蛋来?”
绍妮回答:“我的这些石头个个都是金蛋蛋。”
村里村外的人都叹气了:“唉,瞧,移民搬迁把咱妮妮这么好的娃儿都整成疯子了……”
“谁说我疯了?我好着呢!”绍妮站起身,挺着胸,一脸灿烂地对大伙儿说。
“可不,她不像是疯了嘛!”人们好奇地等待这迷上石头的娃儿下一个出的是什么怪招。
有一天,一位外地来“小三峡”旅游的客人路过付绍妮的家,见她正在弄石头,便好奇地凑过来观看,这一看不打紧,那老兄的眼珠子就差没被五彩缤纷的石头给勾出来。
“太神奇了!哪儿捡到的?”
“就在咱大宁河滩上。”
“你能卖几块给我吗?”
“卖?”
“嗯。”
“可……可我不是为了卖才捡的呀!”
“不卖?你别骗我了,不为卖,你捡这么多石头干啥呀?是收藏?你们农民也收藏?哈哈哈,你逗我,你们连吃饭都要靠到广东打工挣的钱来维持,还搞啥收藏?
这回付绍妮有些来火了,“告诉你,这石头我就是不卖!有了它,我口袋里也会感到沉沉的,肚子也不觉饿的。”
外乡人发怵了,半天不明白这峡江边还有这样不懂“世故”的农家女,便悻悻地走了。
付绍妮因此哭了半天,她为自己这份不被人理解的故土之恋而痛苦悲伤。可哭过后她冷静思忖起来:人家对咱石头感兴趣想买也没啥子错,要是真的能将自己对故乡的这份“石头情”分享给别人,让天下的人能更多地了解大江三峡,也是一件好事嘛!
姑娘想通了,突然感到自己那份孤独的恋情多了一方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