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宁河上的“小三峡”每天吸引着成千上万的游客驻步,他们也经常光顾付绍妮家的农舍田间。于是有一天付绍妮认真地挑选了几块比较好的石头放在家门口试着看有没有人来买。
“哎哟,快来看,这些石头真漂亮真奇特呀!”已经在屋里等候了多时的付绍妮终于听到了她想听又怕听到的声音。
“喂喂,这石头的卖主在哪儿呢?我们要买些石头呀!”游客们大声嚷嚷起来。
姑娘一听这嚷嚷声就赶紧从屋里出来,她不是担心到手的生意跑了,而是害怕这一嚷被左邻右舍瞧见她在“做石头生意”哩!
付绍妮看着围在她家门口的一群游客,脸顿时绯红——毕竟她从来没有做过买卖。
“嘻,这小姑娘还挺腼腆的。”有位女游客拉过付绍妮的手,问:“这石头是你捡的还是从其他地方批发来的?”
“全是我自己捡的。不信你跟我进屋看看,还有好多呢!”付绍妮一下绷紧了脸,一本正经道:“这石头只有咱大宁河有,与其他地方的都不一样。”
“好好,相信姑娘说的是实话。我们买几块行吗?多少钱一块?”游客们友善起来。
“这……”姑娘的脸又红了,半晌才喃喃地,“你们给多少就算多少吧。”
“哈哈,这姑娘倒挺实在的。”游客哄笑起来,又说,“那一块?五毛……怎么样?”
付绍妮还是红着脸,直点头。
于是游客们高高兴兴地挑拣了不少石头,按每块五毛钱付给了姑娘。
“嘟——”一声汽笛,轮船载着游客们走了,远远地走了。可手中拿着十几张钞票的付绍妮则依然站在家门口发呆,她不知是喜还是悲,那手中的钱来得突然,来得令她不知所措,也搅乱了她原本对石头的那份质朴情感。
她依然一有空便到河滩捡石,并且在家门口竖起一块用纸糊的硬板板,上面写着:“三峡奇石,欢迎参观”。后来又在“参观”后面加上“购买”两字。于是付绍妮的“石头情”开始了一部分的“商业化”——而她自己坚持说这丝毫没有减弱她作为一个即将离开故土的移民对长江和大宁河的那份深深的情感。
生活所需,无可非议。再说既然物有所求,物的主人不仅创造了新的一种物品交易,同样还输出了一份精神和文化。
石头的收藏更富含精神因素。付绍妮开始并不清楚自己在与游客们交易石头的同时还扮演了三峡文化传播者的角色。
她的“石头生意”变得日趋红火。
有一天,她发现左邻右舍的小姐妹、大嫂阿婶、婆婆老伯们都像她一样在自己的门前摆起了石头小摊。而过去仅在他们那儿停留吃一顿午饭的游客们也渐渐把观赏购买“三峡奇石”当作一项必须任务了。
这是付绍妮没有料想到的,左邻右舍那些过去瞧她不起,背地里骂她“神经病”的人如今一口一个“妮妮亲”、“妮妮巧”的,时不时凑过来向她讨教学艺。
姑娘一下感到她的石头成了灵性之物。那一天,她独自走到河边,张开四肢,伏在卵石堆上痛哭了好几个小时。
“我一点也没有为生意兴隆而兴奋,相反越来越感到忧伤,因为当我发现咱三峡的河滩之石一旦出现除精神价值之外还有丰厚的商品价值时,我更感到作为一名即将离开三峡的移民的那份不舍之情。我因此痛哭不止,甚至想像瑶姬那样一死而成永伴峡江的神女峰,那就可以不走了,可以不离开三峡,不离开我的大宁河了。可现实不允许我像瑶姬那样,我因此好不悲切……”
“石头女”,一个多情之女。她的那份幽情令人感动。
经过多年苦心经营,付绍妮的“石头小摊”变成了“奇石馆”,而且名声传遍十里八乡,在“小三峡”一带都知其名,甚至连外国的报纸都报道过。可有一样付绍妮始终没有改变,那就是她的“三峡移民”身份。
是移民就必须离开大宁河,离开大江那条淹没线。尤其是当自己家的兄弟姐妹都走后,付绍妮更觉岁月的无情,更觉得三峡蓄水期限每天都在向她逼近……
她知道一旦水库建成,175米的最高水位升起后,她家门前的大宁河将不再有如今美丽的卵石河滩了,她不可能再回到大宁河边捡些如夫如子的“三峡奇石”。
付绍妮比其他百万三峡移民多出一份割舍不断的哀痛。
“我现在最想做的就是在离开大宁河离开三峡时多捡些奇石,然后把我家里所有存留的石头一起带到新的家园,在那儿开一个‘三峡奇石馆’,让更多的人了解咱们曾经生活过的故乡是多么的美!”付绍妮将心中的秘密告诉了我。
一场大雨刚过,千山万峰的涓流汇成一河,随即涌入大江,组成滔天洪流,惊得湖北湖南和江西等地大堤摇摇欲坠,险情不断。然而大宁河依然是清澈的,只是河水涨起数米,小三峡因此变得涛声震耳,烟雨朦胧。
“石头女”未等天晴,便又背起竹筐直奔河滩。那河滩仿佛是刚刚化过妆的美女,艳丽无比,与雨前的景致全然不一样了。
“石头女”有经验地告诉我,她最喜欢这个时候上河滩来,因为经大水一番冲动,河滩上原来“睡死”的石头,一下“醒”了——它们个个都翻了身。这时捡奇形怪状的石头就容易得多。
“你现在还是天天到河滩捡石?”
“是的。一般早上到中午时间在家做家务和守摊,下午两三点钟等来小三峡的游客们走后我就上河滩捡石。”
“每天都能见到奇妙的好石?”
“不一定,有时一天能捡好几块,有时几天捡不到一块。”
“就在家一带的河滩上捡?”
“不。现在村里捡石卖石的人多了,她们常常跟着我走,所以我只能到大宁河的上游去捡,一走常得花四五个小时。”
“最得意的时候捡过什么样的奇石?”
在付绍妮的小小“奇石馆”里,我看到一些放在特别装置的木柜内的精品,好奇地问她。
“你看这块石上的影子像屈原在唱《离骚》吗?这像不像两只腾飞的仙鹤?还有,看得出这像不像是‘青藏高原’?……”我发现这时的付绍妮特别神采飞扬,连眼睛都显得格外亮。
真是自然奇珍。我随手拿起一块半个手掌大的卵石,那上面清晰可见两只白色猫儿,尤为神奇的是其中一只猫的眼睛活灵活现,使得整个“双猫图”栩栩如生。
“像这样的奇石一定能卖个特好的价钱。”我有些爱不释手。
“石头女”伸过手来,笑嘻嘻地说:“这样的宝贝我不卖。”
“哈哈,我也买不起呀!”我开玩笑道。
付绍妮告诉我,每次轮到游客们向她索买这样的珍品时,她最痛苦。因为一方面她特别希望有人慧眼识宝,另一方面又极不情愿卖出这样的珍品。为送第一批搬迁外地的哥哥一家离开家乡,她想为侄女们每人买件礼物,可她身上除了石头,没有几个积蓄。无奈之下她把一块很有代表性的“神女峰”石卖给了一位游客,换得1000元钱。付绍妮说,失去这块“神女峰”石,就像自己被错嫁出去一样痛苦。为此她哭过至少三次,因为这样的奇石珍品,一般是很难再找到了。
昔日的“石头女”如今已有了家庭,而且选择的就是大宁河边的小伙子。木匠出身的丈夫起初并不能理解妻子的“石头”情结。1998年那场特大洪水,也使长江支流的大宁河咆哮起来,付绍妮的二层楼新婚小窝也被淹了一人多高。洪水来的当晚,全村人惊慌失措。年轻的付绍妮夫妇也投入了紧张的抢险战斗。当丈夫拼命将底层的粮食往楼上搬运时,只见妻子抱起石头跟他抢攀楼梯。丈夫火了:“你到底是要这个家还是要你的石头?”
妻子怵怵地看了一眼丈夫,猛然一抹脸上的雨水和汗水,斩钉截铁地哭着回答道:“我先要石头!”
丈夫这时才真正明白妻子的那颗“石头心”。
“好吧,先搬你的石头。”雨中夫妇俩抱成了一团。
北京呼我回去开会,临别大宁河时我再次来到“石头女”家,我知道过不了多少时候,她这个“三峡女”也要永远地离开她的那个美丽家乡了。
这天,付绍妮特意给我这个外乡人看了第一次给外人看的两样极品奇石。
那是两组奇石。一组是“2008”,由四石组成,上面清晰可见“2”、“0”、“0”、“8”字样。她告诉我这是特意为庆贺北京申办奥运获得成功而收藏的,等再捡到“北京”字样的奇石后,准备在2008年北京举办奥运会时献给大会。另一组“中国石”,由三石组成,上面同样清晰可见“中”“国”“石”字样。
“这组‘中国石’曾有个旅居加拿大的华侨要出50000元买走,可我没舍得。我要一直珍藏到2009年,那时三峡大坝已建成。我想捐赠给未来的‘三峡水库博物馆’,想用它来告诉后人,作为一个三峡移民,我们对故土的那份不舍之情……”
听了她的话,我忍不住要过那组“中国石”细细端详,那石很坚硬,很有光泽,巧夺天工的三个字是那样的清晰逼真。我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渐渐感到那奇石开始微微发热,直到发烫……我的心猛然一颤:这不就是一位“三峡女”对家乡、对峡江、对大宁河的热爱之心嘛!
渐渐地,我又感觉那“中国石”三个字变成了“中——国——心”。
是我的泪水模糊了眼睛?还是奇石真的显灵?
啊,我终于明白了,什么都不是,是我们的百万三峡移民们热爱祖国、无私奉献的赤子之情在感动着我……
百万移民“第一户”
关于“百万三峡移民”到底谁是第一个,我走了库区一路,发现很有意思的是有不少“版本”。作为一个伟大事件的起始,应该说具有一定的意义。因此,我一路追寻,一路思考……
在重庆市涪陵库区采访时,有人自豪地告诉我:百万三峡移民最早的应该是我们,“事实”非常清楚,因为七届全国人大五次会议通过三峡工程建设上马的决议是1992年4月3日。而在这个具有历史意义的日子前13天,我们涪陵区原属下的丰都县就开始在长江对岸动工建设新县城了。当建设5平方公里面积的新县城的第一声鞭炮响起时,第一户移民就产生了。再说你们外乡人可以来今日的涪陵看一看,那就啥子废话都甭说,就会明白这“百万三峡移民第一户”可不是吹出来的。
丰都是中国有名的“鬼城”,在此地各式各样的阴曹地府庙宇就有七十余所。传说长江沿岸的人死后,都要魂归丰都,其原因之一便是灵魂在转世时仍离不开水。聚灵集魂的小城人就是聪慧,别人尚未发觉风吹草动,他们已开始全面行动。
我知道在三峡工程上马之前,涪陵是库区最穷的地区之一。可现今的涪陵人确实很“牛”,在别人正被一波接一波的移民工作弄得精疲力竭时,他们却早已站在长江岸头笑逐颜开地年年迎接着收获的喜悦。单单那“十朵金花”在你面前一亮,就会叫人赞叹不已。当然还有本地特产——进入千家万户的“涪陵榨菜”。这么多“金花”靠什么响出名的?
当然是三峡移民工程嘛!涪陵人这样得意地告诉我。
他们有一大把实例证明自己是最早的移民,因为别人还在刚刚走出大山和峡江时,他们涪陵人已经在新家园上欣喜地饱尝着胜利的果实。但我知道涪陵人今天的笑,也是从昨天的伤痛中获得的。身为几百万人口的当家人王鸿举书记(现为重庆市委副书记、代市长)也许是伤痛最深的一个。王鸿举记得非常清楚,在他作为涪陵当家人时,别说沿江的百姓日子过不下去,就是他这个书记的工资也常常得用香烟来折抵。说起当年的事,这位峡江汉子的眼眶就湿润起来。那时机关干部的工资没有来源,涪陵有个不小的烟厂,始建于1982年,因为本地产烟叶,所以烟厂的产烟数量不成问题,可因为无资金进行技术改造,烟卷质量上不去,只能卖给本地烟民。但本地烟民的工资都没地方拿,哪还有钱买烟抽?一方面烟厂不断产出烟卷来,另一方面涪陵人没钱买不起烟抽。烟厂越干越赔,到1991年已经亏至千万元以上。可成箱成箱的烟卷却还在仓库里往上堆。不太抽烟的王鸿举他们为了“救市”而动员部下一起抽“爱国烟”。一时间,机关干部不分男的女的,月底见不到工资下来,却拿回好几条“涪陵”香烟。
“这烟能填饱肚子吗?”掌勺的娘们急了。
会抽烟的爷们苦中作乐道:“吸一口这烟草味,总比看着工资单拿不到钱强些吧!”
“强!强!强你个龟儿子!你十天不吃一口米饭,光抽大烟看不死在长江里才怪呢!”
“那我有啥子法子?”爷们无奈了。
“没法子你就明儿把烟都给我还给他们市长书记!让他们抽,不抽死才怪!”
“辣妹子”本来就辣,第二天,王鸿举他们这些头头们上班一看:了得,办公大楼前全被一地的“涪陵”香烟堵得水泄不通!
这就是涪陵有名的“香烟闹市府”的历史性一幕。
在那些年月里,王鸿举他们有苦无处诉,有泪无处掉。就在这时候“三峡工程上马”的消息从北京传来。
“三峡移民工程是机遇,涪陵经济要借这机遇盘活死水。”王鸿举等决策者眼睛突然亮了起来。
“烟!还是先从烟上做文章。”已经被烟熏得脸色蜡黄的王鸿举依然想到了涪陵香烟。
靠自己已经没有什么出路,走出去,搞联合。
王鸿举首先想到了“烟王”——玉溪烟厂,并前往云南。
“你们?涪陵?那也叫烟?哈哈哈……”对方就差没笑掉大牙。堂堂一市书记(那时涪陵还称市),竟然只能在“烟都”见个科级干部。
第一次无功而返。王鸿举并不泄气,不多时再赴玉溪厂。随员愤愤不平道:要是玉溪烟厂的龟儿子领导这回再不出来,老子就让“玉溪”鸟烟永远进不了咱重庆的朝天门!
王鸿举则不以为然:“你以为你是谁?人家不进朝天门,就更多地进天安门!怕你那么几个亿的区区小账?哼!放明白点:该当孙子的时候就别充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