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日,原定的外迁大军起程时间不变,250名到安徽宣城的移民随着其他乡镇的一千多名移民浩浩荡荡地离开三峡,踏上了千里迁徙之旅。刘敬安等移民干部随队而行,他是必须同行者,因为移民手中有他的“人质”式保证书,保证书有这样一条内容:如果他不能为移民们处理好自来水设备,所有到安徽宣城的250名外迁移民出现返迁事件,及其经济损失和政治影响,他要负全部责任。
刘敬安没有退路,除非跳进滔滔的长江。但跳下后又让谁来解决这样的事?他清楚和明白这一切,所以他必须随行。移民们也明白这一切,所以他们也用不着将“刘书记”看管起来,只要手里有他签字的纸条便足够了。
移民专用的巨轮威威风风地在长江里顺水向东而驶。移民们暂且忘却了心头的不愉快,将目光投向大江两岸那些新鲜而陌生的景致,有说有笑。几天后,巨轮到达芜湖码头,移民必须上岸换乘汽车再到达移民点。其他乡镇的所有移民都纷纷争先恐后地登岸了,惟独刘敬安他们镇的250个移民就是一动不动。
“又怎么啦?”干部们急死了。
“还是老问题,如果看不到用水的事解决好,我们就留在船上不走!”移民们说。
刘敬安出现在舱门口,这回他的脸上没了笑容:“我只想说一句话:你们现在不上岸,这不是我们已经约定的内容。如果出现不测的后果,责任全在你们,我不负任何责任。”说完,刘敬安朝干部们一挥手,“我们到岸上去等他们!”
干部们全部撤到了岸上。这回轮到移民们开始着慌,“走走,快上岸吧!都闷好几天了,还不快出去吸吸新鲜空气?走走!”
这一走,全都上了岸。
轮船改成汽车,各个移民点开始分路而行。刘敬安他们镇的250名移民的队伍加上护送的干部,行驶在路上依然是浩浩荡荡的。
很快,宣城到了。移民点到了。
“下车下车,新家到了。瞧这漂亮的房子!”干部们纷纷跳下车。
当地欢迎队伍的锣鼓已响起,但车上的移民却闷着头,一个也没有下来——显然,又是一次准备好了的行动。
当着对接地的干部和百姓,刘敬安的脸上一阵白一阵红,他觉得自己的脸面这辈子算丢尽了。可他很快恢复了常态,笑着对车上车下的人说:“现在就剩下一件事要做:这是我的任务。谁都不怪!”
他转身跑到井边,开始履行自己的承诺。
当地干部明白过来后,便纷纷同刘敬安一起进入了紧张的协商和行动……5天后,一条条新架起的自来水管,满灌着清澈的水流,终于通进了移民们的各家各户。
5天后,移民们一见到水,谁也没有再动员他们下车,转眼间只见所有的人纷纷迫不及待地拥进了自家的新居,随即是欢笑和齐鸣的鞭炮声……
“刘书记,太感谢你了!”
“刘书记,真是委屈你了!我们不该这样为难你啊!”
那一晚,刘敬安重新感受到了几年前他在那个贫穷的山村为百姓们修成一条公路后的那种干群鱼水深情……
他哭了。哭得很伤感,也很痛快。他说,这就是移民工作。
镇长的国事与家事
倒计时:8月30日
责任人:镇长王祖乾
任务:11582名外迁移民,一个也不能少走
长江经过三峡时,有条非常有名的支流叫大宁河。大宁河边有个美丽古镇叫大昌。开埠1700余年的古镇有过辉煌的历史,它是长江在三峡地区的第一大支流大宁河上的一颗明珠。凡要游长江“小三峡”的人不会不去大昌古镇游览观光的。这个古镇之美,与我苏州故乡的周庄、同里之美可以相提并论,尽管大昌比周庄、同里小一些,但它依山傍水的景致有着独特的秀美。尤其是从长江的巫峡口逆大宁河而上走完“小三峡”的雄奇峡谷之后,呈现在人们面前的是一望平坦的大昌坝子(平地),伴着碧绿见底的大宁河在这里做了一个婀娜多姿的曲腰展肢的舒缓动作,让人看去不能不有种世外桃源、人间仙境之感。宽敞平展的河滩,白如酥胸的贝沙,嵌在群山怀抱之中,天格外蓝,地格外静,无法想像在大江汹涌滔天的险峡旁还有一个如此温馨的栖息之地。有人比喻,三峡像是一位充满冒险精神的猛男,而大昌则是伴随三峡这位猛男而生的一个柔情秀女。雄秀搭配,构成了大昌和三峡不可分离的天赐阴阳合一之美。人未到大昌,就有人告诉我当地一句名言,叫做“不到大昌,等于没来三峡。到了大昌,就不想回家”。
千里三峡库区,走一次就得一二十天。采访移民即使一次走马观花,少则都需个把月。对我这样一个有单位工作缠身的人来说,走一趟三峡实则不易,可我却两赴大昌,时长十余天。可见大昌的秀美是多么诱人!
然而我两赴大昌,更多的则是被这里的移民工作所吸引,被一位同是当过兵的镇长所吸引。
我知道在三峡整个库区,要说起移民任务,还没有哪一个干部可以同大昌镇镇长王祖乾承担的责任相比。他肩头的任务之重,我们可以从下面的一组数据看出:全镇35000余人,却有规划安置移民15243人,外迁移民11582人,共计26825人,超过全镇总人数的70%;仅外迁移民一项就占整个巫山县外迁移民的50%,为全三峡库区外迁移民的十分之一,几乎是全镇三个人中必须动员一人搬迁到外省。
一个乡级小镇如此繁重的移民任务,落在一位年龄不足40岁的退伍军人出身的镇长肩上!
问题是大昌镇的外迁,是真正意义上的外迁,即必须远远地离开这块美丽的故土,到外省,到外地,到一个完全不可能重复如此美丽的地方!
大昌的移民比普通三峡移民多了一份牺牲,这份牺牲是他们必须告别天造美景。我称这样的过程,是一次向最后的美丽的诀别。
因此,大昌的移民们要走出他们美丽的坝子,其心理上、视觉上的痛苦和难舍,比别的地区移民都多。
再痛苦再难舍也得走。全库区的“倒计时”是统一的。
县上对大昌镇的移民难度从一开始就有足够的心理准备,于是县委在2000年底就作出了一个决定:调原大溪乡党委书记王祖乾到大昌当镇长,与王祖乾一起调来的还有大昌新任镇党委刘书记。我第一次见到王祖乾镇长,就知道这是位只知默默工作,却不会自我张扬的实干家。用部队的术语说,这是个打仗时只知冲锋向前的“坦克”。
战场上的司令员最喜欢用坦克。县领导将王祖乾放到大昌镇的意图不言而喻。更重要的是,在这之前,王祖乾在三个乡领导过移民,是位名副其实的“老移民干部”。
镇长,在中国的行政管理体系中,是个最基层的一级吃国家粮的官员。在移民区,每个干部都有责任,从省长市长到区长县长,但在第一线担当责任的却是镇长。镇长虽然还可将任务分解到各个移民干部头上,然而每一位移民与政府签字画押还是得面对面地跟镇长才能完事。
镇长,在移民问题上代表着国家,代表着国徽,也代表着党的形象。王祖乾刻骨铭心地记着这种责任。他的难处可想而知。他每天面对的是移民,移民为了自己的利益,哪怕是一棵小树,一只不慎突然死去的小鸡,他们也会拿来说事。王祖乾不行,他的后面是国家和政府的一项又一项铁板一样的政策,铁板一样的规定。他不可能有丝毫的退路,只有面对,只有去想法解决,用自己的耐心和对政策的理解。但他的这种耐心和对政策的理解常常不能被移民们理解。愤愤不平的照常愤愤不平,想伸手的决不退缩。移民镇长便是如此的境地,你干还是不干?不干,对得起党的信任和培养?不干,移民的问题谁来解决?
镇长必须干下去,而且必须干好。
铁骨铮铮的王祖乾,在陌生人面前显得很腼腆。他说因为见了我这个比他在部队多呆了几年的老兵有些不好意思。用他自己的话说,他在我面前只能算是个“新兵蛋子”。也许是这种缘故,他没有在我这个老兵面前掉过一滴泪。其实当我了解他所经历的移民工作艰难历程,他完全不必顾及部队的传统(部队里新兵不可在老兵面前摆资格),让英雄的泪水畅流又何妨?
都说做移民工作最苦,苦到可以想起上甘岭的战役,苦到可以想起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苦到可以跟董存瑞、邱少云、焦裕禄、孔繁森相比,苦到你想都想不出来!苦到用背篓可以盛得起满满的眼泪……
三峡一路采访,我听到无数移民干部甚至是身为省部级的高级干部们,向我讲述自己做移民工作时曾经不止一次说过这样的话。我完全相信这样一个事实,因为我们现在是处于和平时期,工作的对象是自己的人民。正如有位移民干部说的那样:“要不是看在移民的面上,要不是看在党和政府的面上,我干吗要白白受那么多委屈和埋怨啊!每当被移民们误解时,我心想,如果换了在战场,我宁可往前一冲,死了算了。可对待移民不行啊,他们误解我们时,我们得赔笑脸;他们发怒时,我们得赔笑脸;他们不理解我们时,我们还得赔笑脸。这笑脸实在太难太难。我们也是人哪,也是有血有肉有情感的人哪!同样有自己的喜怒哀乐,可我们在做移民工作时,只能把自己的情绪深深地压在心底,将党和政府的阳光雨露与温暖,用我们的微笑和耐心去传递给广大移民,一点都不能走样和马虎。牢骚和委屈我们也有,但只要设身处地想一想移民们背井离乡那份奉献和难舍故土的情感实在也不容易,我们就啥也没有说的了。”
王祖乾更没有什么说的了,因为他是镇长。一头担着的是国家,一头担着的是移民百姓。正是处在镇长的特殊地位,正是像大昌这样原来生活环境特别好,外迁移民任务又格外重的地方,镇长王祖乾才有了比别人更无法想像的经历。
在大昌,在巫山县,在重庆市,移民干部们都知道王祖乾镇长有过一次生死“大劫”。
事情发生在2001年8月下旬那一次护送一批移民到安徽宿松的过程中——
本来并没有王祖乾镇长的事,因为他护送移民刚从广东回来。那天县移民指挥部来电话,说时任护送移民外迁到安徽的总指挥长马副县长不熟悉对接工作,点名请王祖乾镇长协助马副县长到安徽走一趟。这样的事,在移民过程中常有,能者多劳,劳者不言,是广大移民干部们共同的崇高献身精神。王祖乾自然不用说了,人家县长也是在帮助镇上加强领导的,遇到难事时,镇长理当一马当先。
一路还算平静。但当王镇长他们到达移民安置点时,情况就出现了异常。29日下午,早先到达的原河口村移民找到护送移民干部的住处。有人伸手向王镇长要了一支烟后,声调怪异地说了声:“你王镇长总算来了呀!”
王祖乾当时并没有在意,从事移民工作这些年中,比这严重的吵吵嚷嚷几乎天天都有,所以他并没有在意。
“镇长,好像这儿有些不太对劲!”一起来的派出所民警晚上悄悄向王镇长报告道。
“有啥子异常?”王祖乾问。
“我刚才出门见我们住的地方都有好几个移民守在门口,好像他们是要监视我们来着!”
“那我们不是睡得更香嘛!”王祖乾不由得笑起来。
“镇长我说的是正经事,看来他们要找你麻烦!”民警着急了。
王祖乾依然淡淡一笑:“他们真的有事要找我,我躲也没有用。谁让我是镇长嘛!虽然理论上讲,把他们送到这儿就不再是我管的人了,可移民初来乍到,会觉得有些问题没有得到十全十美的解决,可能怨气还不少,大伙人生地不熟的,有怨气也想冲我们发嘛!你躲得了吗?睡吧,迎接明天的考验吧!”
民警同志似乎还有什么话没有说完,可见王镇长泰然自若,也就不好再说什么。其实王祖乾内心并不平静,他已经预感一场生死考验即将来临,但是他明白任何人都可以躲避这场“暴风骤雨”,他这个镇长则万不能躲。
等待吧。
暴风骤雨终于来临,而且来得比想像中更加猛烈。
30日一早,王祖乾和护送干部们还没有起床,他们的房门就“咚咚咚”地被砸得震耳欲聋。
“起来起来,老子要跟你们说话!”有人在门外出言不逊。随即是更加猛烈的砸门声。
王祖乾打开门的那一瞬,门外的人潮水般地迎面扑来。三四十个群众将他团团围住,几十双手轮番戳向他的鼻尖和脸颊……从那一刻起,他失去了人身自由。
下午,他被人架到会议室,与移民们对话。
群众提出的问题主要有三点:
我们听说移民补偿费是每人四万多元,而不是我们拿到的每人三万多元!
国家给当地每位移民一万元生产安置费,听说他们才花了八千多元,你们应该帮我们把剩余的钱拿回来!
房子盖得太好了,我们用不着这么好。你们当干部的肯定从中捞好处了,把建好房的钱退给我们,我们自己重新盖!
王祖乾一听,知道今天移民们冲他而来不是想解决问题,是要找茬的。第一个问题,显然有人不知从哪儿听来的不实之词。第二、第三个问题是接收地的事,再说人家也是一片好意将移民们的房子盖得宽敞些,用料好些,这有什么不好嘛!
“不好就是不好!你姓王的不是镇长吗?在送出三峡时你不是说我们永远是你大昌的人吗?好啊,现在我们就找你,你是跟我们签协议的人,不是代表政府和国家嘛,那就给我们把盖好房子的钱退给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