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的夜晚
别了,三峡。明天我们就要永远地离开你,到一个陌生的新地方,去建新的家园。
别了,三峡。明天我们就要踏上迁徙的旅程,一百里,二百里……一千里,也许再不会与秀美的三峡相伴,更听不到三峡的清风和水声。
别了,我的三峡,我的至爱。
别了,我的三峡,我的生命。
…………
千万不要以为上面的这些话是我这个作家写的。
它是我一路采访时,从行将离开故土的那些三峡移民们口中不经意听到的。
那是诗,那是歌,那是滚烫的眼泪和离别的心声……
“来,喝一杯!看得起我,你就把它喝了!”在一位移民家,一位三十多岁的汉子,端起满满的一碗自酿的米酒非要我喝。
虽然我是个滴酒不沾的人,此刻也无法拒绝。因为我听说,有位移民在临别三峡的最后一个晚上请一位干部上家喝酒被拒绝,他把那干部狠狠打了一拳,咬着牙说:“你还是干部吗,你不想看到老子当三峡移民光荣啊?你不想看老子将来还要回来看三峡大坝啊?”
喝!喝喝!几乎所有外迁的移民都要在最后的日子里,在自家的老房子前办上几桌酒席,请来村上的乡亲和邻近的亲戚吃上一顿“离别宴”。
男人们喝着酒,嚼口辣椒。
女人们嚼着辣椒,喝口酒。
峡江人,离不开酒,是因为江边和山里的湿气重,雨水多。这是祖辈传下的习性,虽然今天已不怎么打鱼和拉纤了,但没有酒的日子绝不是峡江人的生活。
峡江人,离不开辣子,没有辣子就不是三峡人的性格和脾气了。
移民们知道,从明天开始,他们迁徙的新地方,多数不会再有那么多辣子等着他们。新生活环境和文化,逼迫他们有朝一日改变吃辣子的习惯,也许他们最后一代人还留下这吃辣的习性。孩子们容易变化,容易被麦当劳、肯德基所诱惑。而这种诱惑即便再过10年20年才发生,他们的母亲还是非常的害怕。
老人们知道不会再有机会回三峡,峡江风吹硬的一把老骨头,到了新地方兴许根本经不起那种汽车声和迪斯科声交杂的现代文明风的吹打,不几年就酥软了。于是他们默默地坐在晚风吹拂的江边,时而低头倾听着汹涌的江涛声,时而抬头遥望神女峰掩蔽的点点繁星与缕缕月光……
壮年们知道兴许还有日子回到三峡,但那时的他们只能当三峡水库的旅游者或大坝的参观者了。那时大江的风、大江的潮,甚至连路边的辣子都对他们陌生了。他们端着大碗,一次又一次地痛饮,谁都劝不住他们——他们要喝个够,喝到天明,喝到远迁的“移民船”起程……
妇女们知道三峡从此只属于她们跟别人闲聊时的话题,那圆圆的背篓、长长的扁担,即使带到新家,也只能挂在墙上作为对子孙讲述家史的道具。于是她们把最后一个晚上的时间全部用在整理那些带不走的东西上,因为这好让过去自己特别珍爱的用具能体体面面地留给本乡那些不走的亲戚朋友们……
孩子们是最兴奋的一族,他们不知道大人在想什么,只知道这个晚上一向管得严厉的父母们也会放任他们到处乱蹦乱跳去。于是他们显得格外活跃,藏猫的、钻桌的,甚至还有的在那些空空如也的旧房子墙上用毛笔或彩笔,无拘无束地涂抹着,画着汽车,画着高楼,画着火箭,画着他们对明天的所有憧憬与希望……
最后的夜晚是美丽的、迷人的;是丰富的、多彩的。
最后的夜晚又是苦涩的、沉闷的;是伤感的、凄凉的。
那一夜的移民故事特别地多,也特别地紧张和躁动,让人感觉不知会发生什么事。
突然,移民福生家的酒席上“乒乒乓乓”乱响一气,接着是两个男人之间的对骂和抄家什的声音。剑已出鞘,人们为一对同胞兄弟的恩仇捏着一把冷汗,然而事情的发展却大出意外——
“几十年了,你孝敬过父母一次像样的饭菜吗?”明天就要走了的福生终于把闷在心头几十年的话说出了。
“哥,你有种!今天你这一拳算打醒我了。今后我要是再敢对父母不尽孝心,你回来把我往长江里扔,我绝不会探一下头!来!哥,嫂,我敬你们一杯。谢谢你们临走时给我一个清醒的机会!”
福生与别扭了近30年的弟弟抱在了一起,哭了又笑,笑了又哭。
原本一个跟大儿子走的老父亲,一个跟小儿子留下来的老母亲,也搂在一起又哭又笑起来。老两口在月光下合计暂时都留在三峡,等大儿子新家安顿好,明年再一起上江苏去。
“来来,祝贺你们全家安康幸福!”镇干部和村民们,纷纷过来举杯祝福。
“走走,你们男人回家喝酒去!”这一夜的大宁河属于女人们,几个在水中游泳的男人被一群明天要走的女移民赶上了岸,赶回了家。
“姐妹们,别那么羞羞答答了!脱!全脱!今晚上我们女人也要潇洒潇洒嘛!咯咯咯……”一位脸蛋漂亮、身体丰腴的小媳妇干净利索地从上到下将自己身上的衣服脱得精光。然后给其她姐妹们一个个扒光。
“哎哟,你慢点行不?像男人一样要我咋啦?”有人尖着嗓门叫喊起来。
于是水面上又传来一阵欢笑。
村上的男人说,今晚的女人最可爱,也最搅他们的心。瞧她们一个比一个无拘无束地赤条着身子在水中嬉闹取乐,并不时抚摸和欣赏着自己和别人的婀娜多姿的身材与体态。
这一夜,河滩上比村头更热闹,更欢快。女人们从未有过这样的自由自在,她们仿佛想把自己的身体溶化于母亲河里,又仿佛要将身上留下的汗渍与奶渍洗个清澈,以便在新的家园让另一些男人们看看她们这些峡江女是怎样的秀美与清纯!
“喂喂,岸上有人偷看!”有个姑娘突然发现“情况”。
“哪个?嗨,肯定是只不会叫的馋猫。别理他,咱只管开心!”
姐妹们装作什么都没瞧见,照样旁若无人地在水中和滩头畅游与玩耍。她们时而击水嬉闹,时而跃出水面展示丰韵,那幅“月下裸女戏水图”,是此时的三峡最富情调的风景。
月色下,深夜的小镇街头依然灯火辉煌,无论是明天要走的移民,还是留下后一批走的移民们,这一夜谁都没有闭门熄灯的意思。男人们继续畅饮着,女人们继续唠叨着,孩子们玩累了在母亲的怀里眯一刻后又蹦跳去了。长长的小街上,突然传来一阵沙哑而狂喊似的歌声:
走啊走,不知走到哪儿去
明天我们要走了
走了不知能不能再回来
啊,走啊走,不知走到哪儿去
我的心儿永远随着你
你的身影在哪儿
啊哈——你的身影在哪儿——
“唉,狗宝这孩子怪可怜的,这一走,怕是再也招不回珍珍的魂了……”小镇居民们听着这熟悉而凄凉的歌声,不无叹息。
关于狗宝的故事,可以用三天三夜的时间来诉说,但谁也不愿把故事的细节重复,因为那实在是叫小镇居民不忍回忆的一幕……
那一幕其实就是前两个月的事。那一天正是狗宝与一位相亲相爱数年的姑娘的新婚之日。入夜,狗宝刚刚谢别镇上的那些喜欢起哄取闹的小青年们,与新婚妻子开始洞房花烛夜,忽然,外面雷声隆隆,随即大雨倾盆。
“泥石流啦!快出门逃命啊——”
不知是谁第一个打破了雨夜的寂静,喊出了一声骇人的尖叫。山区居民不怕虎不怕狼,就怕泥石流,只要听到泥石流,便会惊慌失措。
“跑啊!快跑啊——”
居民们纷纷从房屋中奔跑出来,有住楼房的人竟然裹起被子直往下跳——那一刻就是在与生命竞争时间!
“狗宝,好像外面有人在叫唤?你听听……”新娘推醒新郎。
狗宝定了定神,似乎感觉耳边有人声。“准是我的那几个调皮朋友在门外偷听我们的洞房,别管它,睡我们的。”狗宝一把搂过新娘,重新回到了如醉的梦境。
“不对,狗宝,好像外面出什么事啦!你快去看看!快出去看看!”这回狗宝被新娘彻底地弄醒了。他侧耳一听:可不,外面有哭喊声!
狗宝顾不得穿上外衣,“噌”地从床上蹦起来,当他打开房门的那一瞬,就听对面的邻居大声向他喊道:“狗宝快跑啊!快快!”狗宝还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只听身后一个极其可怕的声音“轰隆隆——”地朝他压来。
“坏了,泥石流!”狗宝刚刚意识到,就见脚跟下一条滚滚而来的“巨龙”已蹿进他的房屋。狗宝下意识地往上一跳,然后又连蹦三下,飞步攀上了房屋前的一棵树上。
“珍珍!”狗宝拼命地喊着仍在屋里的新娘,可未等他喊出第二声,那奔腾的泥石流已像头凶猛的野兽,将房屋和小镇的大半条街全都吞没了……
“珍珍!珍珍——”狗宝的嗓门喊哑了,也无法将埋在几丈深的泥石流下的新娘唤醒。
这是一场谁也没有料到的灾害,它无情地吞没了小镇上二十多户居民的财产。最惨的自然是狗宝,他不仅失去了房屋,更让他悲痛的是失去了新婚妻子。“你们摸摸,我身上还有她的体温呀!”狗宝流着眼泪一遍又一遍地让乡亲们摸着自己的衣衫,直到声音彻底地沙哑……
小镇居民知道,狗宝原本打算是在后年结婚的,因为三峡移民,他把与珍珍的婚期提前了两年,为的是能够与心爱的人一起到新的地方去建设新家园。可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改变了他的一切。然而三峡移民是不可改变的。狗宝从此在每晚夜深人静时,在月光下拖着长长的身影,沿着小镇的街道,用沙哑的嗓子,一遍又一遍地唱着自编的歌儿,在不懈地寻觅着新娘的魂儿……
这是离别三峡的最后一个夜晚,狗宝依旧唱着沙哑的歌儿,在长长的小镇街头走了一遍又一遍。
不一样的是,这一夜他的身后多了几位移民干部。
“你们别跟着我行不行?我想一个人呆着!”狗宝突然怒吼起来。
干部们悄然走开了。小街上再次响起狗宝那沙哑的歌声……
“妈妈啊,我明天不走了!”冯家的大人们正在兴致勃勃地举杯时,他们的娃儿突然哭起来。
“这娃儿,啥子事嘛?”年轻的母亲过来询问道。
“我的咪咪跑了,我明天不走了,我要跟咪咪一起留下,呜呜……”这娃儿,移民们在此当儿最忌讳的话她给说出来了!
“死妹子!”母亲愤愤一巴掌,重重地落在娃儿的脸上。
娃儿不由大哭起来,这让孩子的父亲动了肝火:“干什么呀你!娃儿有啥子错?咪咪是她的伴,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你不是不知道。凭啥子你抽她的脸?”
“一只死猫算个啥子事嘛!丢了就丢了,反正明天都要走了。瞅她的伤心样,我死了她也未必这么个样!”女人白了一眼男人,将娃儿推到一边。
男人更火了:“你算个鸟?今晚不给娃儿把咪咪找到,明天老子也不走了!”
“这个熊包,你看你像个娃儿似的,说话没一点正经。”女人嘀咕道。
“啥没正经,告诉你,明天老子就是不走了!”
“你不走就不走,到山上找个死婆娘再成个家得了!”
“我成不成家关你屁事?”
“我是不管!我不管你好跳进长江翻江倒海。呸!淹死你个狗日的!”
“我淹死,你也不得有好!”
男人和女人你一句我一句,谁都不相让,最后酒桌倒,凳椅飞,两人扭抱在一起厮打开了。
“爸爸妈妈,你们别打了行不行?我不要咪咪了,呜呜……”娃儿在一旁哭得撕心裂肺。
“现在就行动。今晚不给娃儿找到小猫,你们就别来见我!”乡长知道此事后,立即调来7名干部,严厉地命令道。
于是“搜猫”大行动开始。
后来又有二十多个村民主动加入了行动队伍,那阵势在村上从未有过……经过几个小时的紧张搜索,终于在一棵老树底下发现了“咪咪”。
“嘻嘻,咪咪,我们明天可以一起走啦!”娃儿破涕为笑。她的父亲母亲也高兴地笑开了。
“瞧,东方的太阳已经出来了。走,我们到新家去吧!”
一家人手拉着手,一起向江边的“移民船”大步走去。后面是那只蹦跳着的欢快小猫……
平安江上行
早晨8时。码头上锣鼓喧天,人声沸腾。由一千余人组成的“移民船”就要离开峡江,随长江之水一路东去。
移民们个个胸前别着自己的“移民标签”,上面有他们的名字,有他们原先的村镇地址,也有他们新迁入地的家庭地址。从这小小的标签上,可以看出有关部门工作之细致。上船的那一刻太让人难忘:八九十岁的老人,需要几个人抬着;六七十岁的兄弟会在此刻相抱痛哭,通常他们是一个留在库区,一个当了外迁移民;妇女们的哭声几乎没有断过,被感染的孩子们或拎着书包或牵着小狗小猫也在不停哭泣。只有那些二三十岁的男人们此刻默默不语,他们把目光投向老房子,投向旧城,投向滚滚东去的长江……
乡镇干部来了,县委领导来了。他们多数是随船而行,也有的前来向移民们作最后的道别。
“乡亲们,你们过去是我们三峡人,以后还是我们三峡人!三峡永远是你们的娘家,我们永远是你们的娘家人!祝你们一路平安!我给大家鞠躬了!”县长和书记毕恭毕敬地向每一位移民弯下腰,握过手。
这些父母官的眼里同样噙满了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