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载着三峡移民,载着历史壮丽画卷的巨轮,要开了。顿时岸上岸下,是一片带着哭腔的“再见”声。
船远了,一直到完全看不清对方的人影,相互道别的亲人们仍在不停地招手致意。惟有不见边际的滔滔长江之水,把他们的心连在一起,轻轻道着“一路平安”的不尽别语……
这是出门的第一程。
习惯于夜枕山头日朝黄土的移民们对在水中行的巨轮,从新鲜感开始到陌生感,再由陌生感转为恐惧感。加之单调和狭窄的船上生活,一些移民的情绪躁动起来——
最先的躁动是从五等舱开始的。
“镇长,你给说清楚:为什么别村的移民坐二等舱、三等舱和四等舱,惟独我们村的移民就只能坐五等舱?咋,到这份上了你们还一碗水端不平呀?成心欺负人不是?”一位姓罗的移民气势汹汹地冲镇长而来。
镇长赶紧解释:本来并没有安排移民坐五等舱的,偏巧原定在广东打工直接去接收点的几十个人一下回到了库区,他们提出与大队人马一起走,这样计划就打乱了,只好有几个移民和我们护送组的干部坐五等舱。
“你们当官的坐啥等舱我不管,我们只同其他村的移民比,他们能坐二三四等舱,我们也要同等待遇,要不大家就都别想到达目的地!”姓罗的移民转身直朝驾驶台冲去。
“老罗,有话好说嘛!先下来,我们慢慢商量好吗?”王县长见状连忙过来相劝。
“没啥商量的,条件只有一个:我们不坐五等舱!”对方不留余地。
“老罗,这算是特殊情况,如果其他舱还有位置肯定让你们坐嘛,可现在实在挤不出来了!要不咱们商量商量,我们给你们补些钱?”有人说。
“钱?钱算个屁!我们要的是公平待遇!”姓罗的说话口气里没有半点可商量的余地。
船舱里的气氛出现一股火药味。
王县长招呼干部们回到“指挥中心”:“这件事不能怪移民,他们有情绪可以理解。现在我们的任务是要尽快想法与船方商量,以取得他们的支持。王镇长,还有公安局的老李,我们三人马上到船长那儿,尽快争取时间解决问题。”
“好,我先走一步去找船长。”公安局的老李转身出了“指挥中心”。
“你们几个注意闹事移民的情绪,我们去去就来。”王县长吩咐完毕后立即与镇长到了船长舱。
“移民无小事。王县长你放心,我们都是为了一个共同目标,把移民安全送到迁入地。既然情况像你们所说的,那么我就去做船员们的工作,让他们把自己的铺让出来……”船长说。
“太谢谢你们了!”王县长和王镇长感激万分。
就这样,原来坐五等舱的几名移民全部搬到了船员舱,他们得到了满足,再没有多一句话。
“哎,同志,有没有药?我家那口子可能发高烧了。”刚刚平息“坐舱问题”,又有移民找来说家人生病了。
“有的有的。医务组带药了,马上给你派医生好吧?”干部们安抚移民,然后带上医生进了移民舱。
“不好,移民又要闹事了!”刚带医生进舱的干部回到“指挥中心”报告说。
“怎么啦?为什么事?”几个指挥员着急地全都站了起来。
那进来报告的干部则气呼呼地坐在椅子上:“他们见医生给病人送药,就都伸手要药,说凭什么有人可以拿药,有人就不可以拿药?公平合理嘛!人人都应该有一份,药也一样!”
“真是气人,这不成心找茬嘛!”有干部沉不住气了。
总指挥摆摆手,说:“移民们刚刚离开故土,心里多少还留着情绪,这需要一个过程,我们可不能同他们一样带着情绪工作啊!走,药的问题我去舱里跟移民们说。”
“乡亲们,大伙出远门不容易,谁都难免有个头痛脑热的是不?所以我们护送指挥部专门成立了一个医务组,也带了一些必备的用药。这都是为了防止意外的,好让大家平安度过这趟长途旅程。现在真要把药分给了大家,谁得了急病想用药时又没了可不是闹着玩的。再说药不能当饭吃,也不能拿出去换钱,我们总共带了那么些药,真要分到每个人手里,怕连包烟钱都不到,我想我们三峡人不会是这么个德性吧?”移民舱内,总指挥风趣幽默的话,将刚才要药的沉闷气氛一下化解了。
移民们笑了,说:“总指挥,我们不要药了,你给唱个歌吧?”
“对对,欢迎总指挥给大伙唱个歌好不好?”
“好!”舱内气氛转眼完全变了样。
总指挥受了感染:“好,今天我在父老乡亲面前露一手。好不好,不过大家得给点掌声啊!”
“哗——”歌未唱,掌声已起。
“现在我为大家唱一首由本县著名歌手、县广播局副局长王勇先生根据《送战友》改编的《送亲人》,献给大家——”总指挥的幽默又给移民们带来一阵哄笑——
踏宁河,出三峡
舍了小家为大家
迁往广东建新家
山迢迢,水迢迢
一路风尘为三峡
全国同胞共牵挂
兄弟啊姐妹,亲爱的朋友
我们为你共祝福
一路多保重
离别愁,埋心里
好多话儿说不尽
夏热冬凉要记清
心连心,情连情
站在新的起跑线
我们共同向前进
兄弟啊姐妹,亲爱的朋友
待到山花烂漫时
我们再相逢
“好——要不要再来一个?”
“要——”
船舱内,歌声笑声响彻江面,干部和移民们仿佛忘了这是在迁徙的旅途之中。那欢乐惊醒了长江两岸的猿猴,它们纷纷跳上悬崖驻足观望,尽管不明白那徐徐远去的巨轮上发生了什么,但它们以独特的欢快情绪编织着新的一幅“长江图”……
入夜,劳累了多少日子的移民们已酣睡。“指挥中心”的灯光却依然彻夜通明。
“来,我抱一会儿。你已累了几天了,休息去吧!”一个干部从另一个干部怀中抱过一位手臂绑着白绷带的孩子,轻轻地哼着“宝贝歌”……
那是昨晚发生的一起意想不到的事件:3岁的小移民扬扬,半夜睡觉时不慎从两米多高的上铺摔下造成骨折。孩子的父母因此异常着急,虽然经医生抢救并没有出现特别的危险,可伤痛使孩子整日哇哇直哭,因此也影响了舱内其他移民的情绪。
“将孩子请到我们‘指挥中心’,由护送的干部们负责照顾。”总指挥又一次作出决定,于是“指挥中心”的干部们除了在移民舱内巡逻值班外,回到休息室又多了一项特殊任务:轮流照顾受伤的孩子。
已经是第三个夜晚了,干部们不分男女,只要谁有空,就抢着抱起孩子,或在船舱内逗他乐,或在床板上轻轻地陪着孩子入梦乡。
“叔叔阿姨们,我下次能不能跟你们回三峡?”天真的孩子早已忘了伤痛,他的提问和笑脸,让舱内的父母和其他移民感到一种远行的安全。
“报告总指挥,三号舱七十一床位的女移民张兰要求轮船靠岸!”值班干部气喘吁吁地前来报告。
“靠岸?为什么?”“指挥中心”又一阵紧张。
“她说她的婴儿没有奶粉吃了,需要上岸去买奶粉。”
“这这……这怎么行啊?一千多个移民,全线路程和时间都是几级指挥机关制定,上至北京方面,是不能随便改动的呀!”小小的几袋奶粉,可把护送干部们难住了。
“马上在广播里广播一下,看哪家移民有没有带婴儿的奶粉,如果有就阿弥陀佛!”有人提议。
“这是个好办法,立即广播!”总指挥命令。
可广播十几次之后,全船一千多名移民竟然无人回应。显然是无货。
“真是移民无小事!瞧见了吧,就这么件小事,可把我们难住了!”有人不免发起牢骚。
“指挥中心”特意为奶粉召开了一个临时紧急会议。经过反复查看轮船沿线码头和时间,决定在向上级报告后临时在武汉码头作短暂停泊。
“喂喂,你是移民先遣队老王吗?我是云阳移民指挥部刘海清副县长。现在船上急需5袋婴儿吃的奶粉,我们的‘移民船’将在明天早晨7时左右在武汉码头停靠10分钟,请你提前准备好奶粉在码头等候!千万记住靠岸时间和所需的5袋婴儿奶粉!”
“明白。7点到达武汉码头,所需5袋婴儿奶粉!”
次日清晨,满载远道而来的移民的“移民船”出现在武汉码头。当早已等候在那里的干部将5袋婴儿奶粉送到总指挥手中,总指挥刘海清又将奶粉送到移民张兰的手中时,舱内的全体移民情不自禁地欢呼起来:共产党万岁!祖国万岁!
这一幕让许多人流下了眼泪。
也许旁人无法理解移民们为什么会如此激动,但我知道。
刘福银,1997年出任重庆市第一任移民局局长至今。在川渝未分家之前,他担任过4年的四川省政府三峡移民办公室常务副主任,当厅级干部时间已有15年。这位农民出身的移民干部,对三峡、对农民有着特殊感情,因而当年他被组织上从一个地委书记的岗位上挑来啃三峡移民这块“硬骨头”时,看中的就是他的能力和才干。用刘福银自己的话说,组织上可能认为他是“能干一点,踏实一点,可靠一点,拼命一点”。而我知道刘福银这么多比别人强“一点”的概念里包含着太丰富的内容。就说“踏实一点”吧,当年刘福银考上了四川大学历史系,有人给他“调包”换成了四川农业大学。很多人为他可惜,当过几年生产队长的刘福银却笑呵呵地说:“农大好嘛,我愿意。”至于“可靠一点”,在他身上就表现得更完美了。谁都知道移民局长是整个移民工作的“大管家”,执掌的移民资金就有好几十亿。如此有“肥水”的地方,在有些人看来可是左右逢源的“风水宝地”,即使到处“伸手”也未必显眼。刘福银则是一个滴水不进、好话说一千遍也不动摇的“铁公鸡”。
为了把好“移民款”,知情的人清楚他刘福银要花的嘴皮子功夫用几艘轮船都装不完。至于具体的移民工作,他这个百万移民一肩挑的重庆市移民局长,担着两头的重任:一头是国家和中央的政策,一头是每个普通移民的实际利益。这两头哪一头都不能倾斜了,斜到哪一头都会出问题。为这,刘福银这位有15年厅级资格的“年轻老干部”——他今年还不到50周岁,付出的代价可就大了。看看他一年中的工作分块就知道:下库区时间不少于三分之二;平均每年出席大大小小的移民工作会议和局务会议在100次以上;陪同上至国家主席、下至市委市政府领导下库区参观视察检查工作100人次以上;亲自处理移民上访事件100件以上。这几个“100”用平面排列天数,那刘局长的一年可至少是两个“365天”。那天我采访他时,原来定好用整半天时间,排来排去只能抽出中午前的一个小时。他说这一小时的“有空”也是在他精心设计下从办公室里“逃跑”的。后来因为我们越谈越投机,他决意领我到一个非常百姓化的街头吃“重庆火锅”。
那是地地道道的马路小摊,旁边有来来往往的行人,我们就在一张支起的小桌子上边吃边聊。这顿饭用了两个小时,可我俩依然觉得时间太短。回到北京,我整理录音,发现几乎每不到五分钟,他刘局长就得接一回手机。从他“逃跑”出来进行的这次采访的接手机次数,我已经深深地领略到他平时工作的繁忙程度了!他说他作为重庆市移民局局长的身份太特殊了。整个三峡库区移民总数约在120万,他重庆一市就有100万之多。你说他这个局长身上的担子是啥分量!他刘福银因此长年生活在一种极度反差的情形之中。也许早晨还在码头上跟一批外迁移民握手告别,相互作揖祝平安;吃过早饭又得陪同某位中央领导视察库区。中午还没有来得及脱下西装,又被叫去处理突发事件。各路的专家、记者们的咨询或采访只能放在餐桌上进行。晚上的时间是召集局系统干部研究讨论工作——移民局的会议天天有,干部们习惯在他刘局长手下当“夜猫子”。多少次他刘福银一开会就是通宵。睡觉时就以为安宁了?否也。在库区我听说有这样一个规定:凡移民干部不得关手机。如果发现关机连续3次在一个小时以上的,将会受到通报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