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本是万物复苏,玉真却自觉病入膏肓。
李隆基亲自来探望过多次,可是一次次来却只见一次比一次憔悴的容颜,那习惯了盛世华景的帝王也终究不耐,便再不曾来,虽然依旧赏赐不断,却也只着高力士或者黄门太监来送。
太医院也一次次奉命诊脉,却也一次次扼腕而归。没人医得清玉真到底是落了哪里的病根。
只有玉真自己知道,她病的又哪里是身,她的病是在心里。若生而无望,那便如釜底抽薪,只一日日干熬着心血,待到这一点心血熬尽,便也油尽灯枯。
重莲……这世间若真的有清莲重生,她是否还能再见他绝世容颜?
便是天上人间、生死交错,也是心甘了。
这一日又是恹恹地倚着碧纱窗,入画捧了莲子汤进来,轻声劝说,“娘子,紫宸殿旁,皇上手种的梨花都开了呢。娘子何不去看看?镇日腻在房里,已是郁窒。”
梨花?
玉真不由凄凉一笑。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她此时所处情境,倒是与那一阙《春怨》应时应景。
入画轻叹,“现在皇上对贵妃是越发宠爱了呢。现在皇上连朝政都放下了,每日只是陪着贵妃在紫宸殿上,对着如雪梨花,带着一班乐工谱曲排舞。贵妃跟安禄山学会了胡旋舞,每天将皇上迷得神魂颠倒……”
玉真轻轻叹息,“倒也难为了那安禄山。本是那样胖大的身形,却能将胡旋舞跳得如疾风旋螺一般,休说贵妃和皇上了,换了谁看着不觉得是一大胜景呢?”
“可是……”入画微微犹豫了下,“朝中越发反对声起,都说那安禄山本是讨伐契丹和奚人不利而该获罪被斩的,如今倒好,不但身兼三方节度使,又兼平卢、河北转运使,军、政、财权全都集于他一人之手了。朝中诸多大人说,一旦他起了反心,那么我大唐将不保……”
玉真缓缓摇头,“不,大唐的问题哪里出在一个安禄山身上,所有的腐败都是从内里开始。如果不是皇上偏听偏信,安禄山又怎么可能一步一步走到如今的地步?所以,若有一日葬送大唐者,定非外力,而是大唐的皇帝……”
入画默然点头,“娘子,婢子言语不慎,又说了让娘子劳神的话了。娘子还是随着婢子去看看那开得正好的梨花吧,梨花飞过,恰似飞雪穿林。”
玉真心底一疼,便默然点了点头。
梨花飞过,恰似飞雪穿林,那瓣瓣纯净的梨花让玉真不由得再度想起重莲。这世上的纯白,只有他的身影最清逸;这世上的飘逸,唯独他的身影如白鹤掠过长空般轻灵。
玉真扶着入画的手,站在一片圣洁的梨花林里静静微笑。
三月春来,天如碧洗,高高的紫宸殿宫檐飞翘。紫宸殿里咿呀传来丝竹歌唱之声,袅袅地穿进林间来,竟像是天上仙曲。入画低声,“皇上驻了一班乐师在此,因这满园的梨花,便将此处命名为‘梨园’。”
梨园?玉真轻笑,真是好名字呢,定能久久地沿着历史传下去。
许是许久了没出来走动,阳光暖暖地落在肩上,玉真只觉麻痒。玉真禁不住笑,伸手去拍,却一处不痒了,却跑向另一处去。阳光竟然也这样淘气呢。
“小晶,怎么可以这样淘气,惊扰了宫里的贵人,你可担待不起呢。”层林深处,梨花潋滟里,忽地有一线嗓音扬起。轻轻袅袅,滑若丝绸,翩若飞羽。
玉真闻声便怔住。如果这春风中扬起的飞花最是飘逸迷人的话,可是一旦这线嗓音响起,那些飞花便只褪色成为遥远的背景,仿佛所有的翩跹都只为了衬托这一声轻轻袅袅的嗓音。
“是谁?!”玉真揪紧了衣袖,急声问着。
静静一笑,飞花穿林而来,一个身穿纯白大袖长衫的年轻男子,缓缓从梨花林中走出。衣袂带起悠悠清风,带来飞花瓣瓣。他笑,狭长的凤目,仿佛有天地清光潋滟,“在下安倍月明。”
玉真只觉恍惚,纵然凝眸似乎也看不清那飞花潋滟里,恍如绝世美玉一般散发着幽幽清光的男子面容。只觉那一双凤目华光潋滟,仿佛直直看的进人的魂魄里去。
入画机警,急忙施礼,“安倍公子?敢问安倍公子乃是晁衡大人,也就是安倍仲麻吕大人的族人么?”
安倍月明静笑,“姐姐说的是。在下正是家父不孝子。”
玉真心底一晃,忍住几乎落下的泪,“原来是安倍公子,恍惚之间,玉真险些认错了人。公子眉眼之间像极了玉真曾经的一位故人,所以玉真方才失态,还望公子不要见笑。”
“哦?”安倍月明红唇含笑,缓缓走到玉真身边来,垂下凤目静静凝视玉真,“月明原来很像娘子的故人么?”
玉真垂下眸子。如果月明去掉他面上的三分邪气,红唇不要这样轻佻,身形步态略微庄重,倒真的似足了那个人呢……只是,他看上去还要再年轻两岁。
玉真心痛得闭上眼睛,“公子请勿多心,或许只是玉真一厢情愿。心中带着那人的记忆,可能看向天下男子,倒也都觉得似他了。”
“哦?”安倍月明又是轻佻地笑,“只是玉真娘子身在宫闱,却在心里念着旁的男子,这话如果被皇上听到了,不知该做如何想法呢?”
玉真垂眸,忽地一笑,便仰头正视安倍月明,“安倍公子是在打探玉真的心吗?玉真怕已经活不过这个春天,就算君王一怒,又能如何呢?生死一径,玉真早已置之度外,只等那一天的到来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