鲛绡长帘层层开启,高天之上似乎垂了一段月光下来,一层层,照耀到他身边来。
李隆基不由得停住了手中的玉笛,呆呆地望那随着月光一起轻盈而来的女子。
他忽地,不敢确认眼前见到的女子是谁。
那样的美艳娇媚,却又那般玉骨冰肌,将浓艳与清芳完美地结合于一身——他身畔,真的有这样绝代佳人么?
难道是杨玉环?不……李隆基自己便否定了这个答案。杨玉环妩媚艳丽有余,却输了一段清雅。否则他在独宠杨玉环的同时,却又为何还偶尔会想起那宛如雪中寒梅的梅妃呢?还冒着杨玉环生气大闹的危险,偷偷去私会过梅妃数次,得了梅妃一首清丽哀婉的《一斛珠》相赠……
梅妃的《一斛珠》是如何说的来的?哦,想起来了,是这样:
柳叶双眉久不描,
残妆和泪污红绡。
长门自是无梳洗,
何必珍珠慰寂寥。
唉,也曾千般恩爱,却终究爱情还是输给自己想要长生不老的那份贪念呢。累得才华横溢的梅妃要将自己形容为后来被囚禁于长门宫的陈阿娇……“金屋藏娇”流转而来,“长门之怨”却也同时流传下来,看来自己真真有负梅妃江采苹啊……
李隆基截住思绪,抬眸再定睛去望那已经盈盈走到面前来的佳人。但见佳人白纱轻裙之上,更是悬饰着纯白的飞羽,借着月色清辉望上去,飘然欲仙。
李隆基只觉恍惚,虽是想呼唤“玉真”,却终究还是咽下,反倒如梦似幻地轻唤了一声,“仙子?是你么?”
李隆基少年时,那时还只是人微言轻的临淄王,曾少年游,迷路之时登临一座仙山。山下云气飞涌,恍如淼淼碧波。就在那座仙山之上,他竟然白日得见圆月,月中有重重仙宫,宫中有白羽霓裳的仙子飘逸而舞。
也是在那时,在那座云波缥缈的仙山之上,他听见了云海碧涛之中有层涌而来的清越笛声。
李隆基自己本也是极善音律之人,所以他立时便听出了那笛声的不凡,更是潜心记下了那笛声的曲谱来。
也是在那里,李隆基第一次看见白衣踏云涛而来的绝世男子。那男子重新点燃了他问鼎天下的雄心,那男子指导着他一步一步歼灭韦后、战胜太平公主、从兄长那里得到皇太子之位……再一步步,缔造了大唐的开元盛世,将大唐的国力推到了前无古人的繁盛巅峰……
再后来……再后来他对那人由敬生畏,再生猜忌。他知道自己终其一生也无法达到那人的层次,他怕这个人世间有人竟然能超过他的光芒,他担心将来若有一日那人会再扶持其他人夺了他的皇位去……
他更加不能容忍的是,那人拒绝给他长生之道;那人还告诉他说,天道循环应该新旧更替,不能有哪一个人间的帝王能够永生永世占据龙座,那只会造成天下更大的腐乱……那人告诉他,应该将心思多放在继承人的培养上,而不应该只想长生不老……
他恨那人,恨那人不能应允他最终极的梦想!
所以他处心积虑地害了那人,仿若赌气一般更加全心都痴迷在寻仙问道之上……
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在心底还是崇拜着那人。就算他这一生最引以为傲的《霓裳羽衣曲》,却也其实都是来自那人。
对外,他说《霓裳羽衣曲》是他在仙山上所聆听到月宫之中奏出的,或者是根据西域传入的《婆罗门曲》所改编而来,但是其实都不是。事实上,他一直一直印在脑海里的,都是那万顷云涛之中,那人白衣翩然而来时所吹奏的那一曲《碧海潮生》……
就连此时,就在这最为颓败、最为孤寂的夜色里,他下意识一个人吹奏出来的曲调,还是那《碧海潮生》……
活到此时才明白,一辈子猜忌的人,其实才是困境之时心中唯一思慕的人。如果有那人在,他的大唐江山断不会落得如此地步吧?
“万岁,听得您奏起这一曲《霓裳羽衣曲》,且容妾身再为您舞一曲《霓裳羽衣舞》吧……”那女子静静开言,声如明珠落玉盘。
李隆基惊住,“《霓裳羽衣舞》?难道,你是玉环?”
杨玉环乃是天生的舞者,她根据李隆基的《霓裳羽衣曲》编制了《霓裳羽衣舞》,正所谓琴瑟和鸣,这使得李隆基顿生知音之感,所以虽然心底里还忌惮着她突然的容颜焕发和归来,但还是一点点将感情再度倾注给杨玉环去。所以,既然此时面前的女子想要为他舞一曲《霓裳羽衣舞》,那么此人就定然该是杨玉环才是……
可是明明……
却也罢了,何必还要计较这样多?就算能够获得长生不老的寿命,可是大好的江山已经破碎,难道要他背负着断送大唐的罪名,活到千秋万代么?
如今他已经是累了,再不去想什么长生不老,也不想再去计较那幅画里的女子究竟是谁……
他已活了这么久,他已经疲惫了这样久,他已经孤独了这么久,够了……
李隆基一笑,执起玉笛来,眯起眸子轻轻吹起。月空之中恍如有纯白飞花扬起,凭着清风缓缓吹入层层纱帘来,萦绕在李隆基与杨玉环的身畔。
一人吹笛,一人起舞,这月圆而盈的长生殿,岂不正是——天上人间?
正如大臣张说诗云:“天阙沉沉夜未央,碧云仙曲舞霓裳。一声玉笛向空尽,月满骊山宫漏长”……
李隆基知道,这将是他帝王生涯最后的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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