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剧时所用之物,谓之砌末。焦理堂《易余龠录》(卷十七)曰:“《辍耕录》有诸杂砌之目,不知所谓。按:元曲《杀狗劝夫》,只从取砌末上,谓所埋之死狗也。《货郎旦》外旦取砌末付净科,谓金银财宝也。《梧桐雨》正末引宫娥挑灯拿砌末上,谓七夕乞巧筵所设物也。《陈抟高卧》外扮使臣引卒子捧砌末上,谓诏书帛也。《冤家债主》和尚交砌末科,谓银也。《误入桃源》正末扮刘晨,外扮阮肇,带砌末上,谓行李包裹或采药器具也。又净扮刘德引沙三、王留等将砌末上,谓春社中羊酒纸钱之属也。”余谓焦氏之解砌末是也。然以之与杂砌相牵合,则颇不然。杂砌之解,已见上文,似与砌末无涉。砌末之语,虽始见元剧,必为古语。案:宋无名氏《续墨客挥犀》(卷七)云:“问今州郡有公宴,将作曲,伶人呼细末将来,此是何义?对曰:凡御宴进乐,先以弦声发之,然后众乐和之,故号丝抹将来。今所在起曲,遂先之以竹声,不惟讹其名,亦失其实矣。”又张表臣《珊瑚钩诗话》(卷二)亦云:“始作乐必曰丝抹将来,亦唐以来如是。”余疑砌末或为细末之讹。盖丝抹一语,既讹为细末,其义已亡,而其语独存,遂误视为将某物来之意,因以指演剧时所用之物耳。
十二元剧之文章
元杂剧之为一代之绝作,元人未之知也。明之文人始激赏之,至有以关汉卿比司马子长者(韩文靖邦奇)。三百年来,学者文人,大抵屏元剧不观。其见元剧者,无不加以倾倒。如焦理堂《易余龠录》之说,可谓具眼矣。焦氏谓一代有一代之所胜,欲自楚骚以下,撰为一集,汉则专取其赋,魏晋六朝至隋,则专录其五言诗,唐则专录其律诗,宋专录其词,元专录其曲。余谓律诗与词,固莫盛于唐宋,然此二者果为二代文学中最佳之作否,尚属疑问。若元之文学,则固未有尚于其曲者也。元曲之佳处何在?一言以蔽之,曰:自然而已矣。古今之大文学,无不以自然胜,而莫著于元曲。盖元剧之作者,其人均非有名位学问也。其作剧也非有藏之名山,传之其人之意也。彼以意兴之所至为之,以自娱娱人。关目之拙劣,所不问也;思想之卑陋,所不讳也;人物之矛盾,所不顾也。彼但摹写其胸中之感想与时代之情状,而真挚之理与秀杰之气,时流露于其间。故谓元曲为中国最自然之文学,无不可也。若其文字之自然,则又为其必然之结果,抑其次也。
明以后,传奇无非喜剧,而元则有悲剧在其中。就其存者言之:如《汉宫秋》《梧桐雨》《西蜀梦》《火烧介子推》《张千替杀妻》等,初无所谓先离后合,始困终亨之事也。其最有悲剧之性质者,则如关汉卿之《窦娥冤》,纪君祥之《赵氏孤儿》,剧中虽有恶人交构其间,而其蹈汤赴火者,仍出于其主人翁之意志,即列之于世界大悲剧中,亦无愧色也。
元剧关目之拙,固不待言。此由当日未尝重视此事,故往往互相蹈袭,或草草为之。然如武汉臣之《老生儿》,关汉卿之《救风尘》,其布置结构,亦极意匠惨淡之致,宁较后世之传奇,有优无劣也。
然元剧最佳之处,不在其思想结构,而在其文章。其文章之妙,亦一言以蔽之,曰:有意境而已矣。何以谓之有意境?曰:写情则沁人心脾,写景则在人耳目,述事则如其口出是也。古诗词之佳者,无不如是。元曲亦然。明以后,其思想结构尽有胜于前人者,惟意境则为元人所独擅。兹举数例以证之。其言情述事之佳者,如关汉卿《谢天香》第三折:
〔正宫·端正好〕我往常在风尘,为歌妓,不过多见了几个筵席,回家来仍作个自由鬼。今日倒落在无底磨牢笼内!
马致远《任风子》第二折:
〔正宫·端正好〕添酒力晚风凉,助杀气秋云暮,尚兀自脚趔趄、醉眼模糊。他化的我一方之地都食素,单则俺杀生的无缘度。
语语明白如画,而言外有无穷之意。又如《窦娥冤》第二折:
〔斗虾蟆〕空悲戚,没理会,人生死,是轮回。感着这般病疾,值着这般时势,可是风寒暑湿,或是饥饱劳役,各人证候自知。人命关天关地,别人怎生替得?寿数非干一世,相守三朝五夕。说甚一家一计?又无羊酒缎匹,又无花红财礼,把手为活过目,撒手如同休弃。不是窦娥忤逆,生怕旁人论议。不如听咱劝你,认个自家晦气,割舍的一具棺材,停置几件布帛,收拾出了咱家门里,送入他家坟地。这不是你那从小儿年纪,指脚的夫妻,我其实不关亲,无半点凄怆泪。休得要心如醉、意似痴,便这等嗟嗟怨怨、哭哭啼啼。
此一曲直是宾白,令人忘其为曲。元初所谓当行家,大率如此。至中叶以后,已罕觏矣。其写男女离别之情者,如郑光祖《倩女离魂》第三折:
〔醉春风〕空服遍腼眩药不能痊,知他这腊臜病何日起。要好时直等的见他时,也只为这症候因他上得。得,一会家缥缈呵,忘了魂灵。一会家精细呵,使著躯壳。一会家混沌呵,不知天地。
〔迎仙客〕日长也愁更长,红稀也信尤稀,春归也奄然人未归。我则道相别也数十年,我则道相隔着数万里。为数归期,则那竹院里刻遍琅歼翠。
此种词如弹丸脱手,后人无能为役。惟南曲中《拜月》《琵琶》差能近之。至写景之工者,则马致远之《汉宫秋》第三折:
〔梅花酒〕呀!对着这回野凄凉,草色已添黄,兔起早迎霜,犬褪得毛苍,人搠起缨枪,马负着行装,车运着糇粮,打猎起围场。他他他伤心辞汉主,我我我携手上河梁。他部从,入穷荒;我銮舆,返咸阳。返咸阳,过宫墙;过宫墙,绕回廊;绕回廊,近椒房;近椒房,月昏黄;月昏黄,夜生凉;夜生凉,泣寒螿;泣寒螿,绿纱窗;绿纱窗,不思量。
〔收江南〕呀!不思量,便是铁心肠,铁心肠也愁泪滴千行。美人图今夜挂昭阳,我那里供养,便是我高烧银烛照红妆。
〔尚书云〕陛下回銮罢,娘娘去远了也。(驾唱)
〔鸳鸯煞〕我煞大臣行,说一个推辞谎,又则怕笔尖儿那伙编修讲。不见那花朵儿精神,怎趁那草地里风光。唱道伫立多时,徘徊半晌,猛听的塞雁南翔,呀呀的声嘹亮,却原来满目牛羊,是兀那载离恨的毡车半坡里响。
以上数曲,真所谓写情则沁人心脾,写景则在人耳目,述事则如其口出者。第一期之元剧,虽浅深大小不同,而莫不有此意境也。
古代文学之形容事物也,率用古语,其用俗语者绝无。又所用之字数亦不甚多。独元曲以许用衬字故,故辄以许多俗语或以自然之声音形容之。此自古文学上所未有也。兹举其例,如《西厢记》第四剧第四折:
〔雁儿落〕绿依依墙高柳半遮,静悄悄门掩清秋夜,疏剌剌林梢落叶风,昏惨惨云际穿窗月。
〔得胜令〕惊觉我的是颤颤巍竹影走龙蛇,虚飘飘庄周梦蝴蝶,絮叨叨促织儿无休歇,韵悠悠砧声儿不断绝,痛煞煞伤别,急煎煎好梦儿应难舍,冷清清的咨嗟,娇滴滴玉人儿何处也?
此犹仅用三字也。其用四字者,如马致远《黄粱梦》第四折:
〔叨叨令〕我这里稳丕丕土炕上迷没腾的坐,那婆婆将粗剌剌陈米喜收希和的播,那赛驴儿柳荫下舒着足乞留恶滥的卧,那汉子去脖项上婆娑没索的摸。你则早醒来了也么哥,你则早醒来了也么哥,可正是窗前弹指时光过。
其更奇绝者,则如郑光祖《倩女离魂》第四折:
〔古水仙子〕全不想这姻亲是旧盟,则待教燠庙火刮刮匝匝烈焰生。将水面上鸳鸯忒愣愣腾分开交颈,疏剌剌沙鞴雕鞍撒了锁鞓,厮琅琅汤偷香处喝号提铃,支楞楞争弦断了不续碧玉筝,吉丁丁珰精砖上摔破菱花镜,扑通通东井底坠银瓶。
又无名氏《货郎旦》剧第三折,则所用叠字,其数更多:
〔货郎儿六转〕我则见黯黯惨惨天涯云布,万万点点潇湘夜雨,正值著窄窄狭狭沟沟堑堑路崎岖,黑黑黯黯彤云布,赤留赤律潇潇洒洒断断续续,出出律律忽忽鲁鲁阴云开处,霍霍闪闪电光星注。正值着飕飕摔摔风,淋淋渌渌雨,高高下下凹凹答答一水模糊,扑扑簌簌湿湿渌渌疏林人物,却便似一幅惨惨昏昏潇湘水墨图。
由是观之,则元剧实于新文体中自由使用新言语。在我国文学中,于《楚辞》《内典》外,得此而三。然其源远在宋、金二代,不过至元而大成。其写景抒情述事之美,所负于此者,实不少也。
元曲分三种,杂剧之外,尚有小令、套数。小令只用一曲,与宋词略同。套数则合一宫调中诸曲为一套,与杂剧之一折略同。但杂剧以代言为事,而套数则以自叙为事,此其所以异也。元人小令、套数之佳,亦不让于其杂剧。兹各录其最佳者一篇,以示其例,略可以见元人之能事也。
小令
〔天净沙〕(无名氏。此词《庶斋老学丛谈》及元刊《乐府新声》,均不著名氏,《尧山堂外纪》以为马致远撰,朱竹垞《词综》仍之,不知何据)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套数
《秋思》(马致远。见元刊《中原音韵》《乐府新声》)
〔双调·夜行船〕百岁光阴如梦蝶,重回首往事堪嗟!昨日春来,今朝花谢,急罚盏夜阑灯灭。
〔乔木查〕秦宫汉阙,做衰草牛羊野,不恁渔樵无话说。纵荒坟横断碑,不辨龙蛇(〔庆宣和〕)。投至狐踪与兔穴,多少豪杰,鼎足三分半腰折,魏耶?晋耶(〔落梅风〕)?天教富,不待奢,无多时好天良夜,看钱奴硬将心似铁,空辜负锦堂风月。
〔风入松〕眼前红日又西斜,疾似下坡车,晚来清镜添白雪,上床与鞋履相别。莫笑鸠巢计拙,葫芦提一就装呆。〔拨不断〕利名竭,是非绝,红尘不向门前惹,绿树偏宜屋角遮,青山正补墙东缺,竹篱茅舍。
〔离亭宴煞〕蛩吟罢一枕才宁贴,鸡鸣后万事无休歇,算名利何年是彻?密匝匝蚁排兵,乱纷纷蜂酿蜜,闹穰穰蝇争血。裴公绿野堂,陶令白莲社,爱秋来那些?和露滴黄花,带霜烹紫蟹,煮酒烧红叶。人生有限杯,几个登高节?嘱咐与顽童记者,便北海探吾来,道东篱醉了也。
〔天净沙〕小令,纯是天籁,仿佛唐人绝句。马东篱《秋思》一套,周德清评之以为万中无一,明王元美等亦推为套数中第一,诚定论也。此二体虽与元杂剧无涉,可知元人之于曲,天实纵之,非后世所能望其项背也。
元代曲家,自明以来,称关、马、郑、白。然以其年代及造诣论之,宁称关、白、马、郑为妥也。关汉卿一空倚傍,自铸伟词,而其言曲尽人情,字字本色,故当为元人第一。白仁甫、马东篱,高华雄浑,情深文明;郑德辉清丽芊绵,自成馨逸,均不失为第一流。其余曲家,均在四家范围内。惟宫大用瘦硬通神,独树一帜。以唐诗喻之,则汉卿似白乐天,仁甫似刘梦得,东篱似李义山,德辉似温飞卿,而大用则似韩昌黎。以宋词喻之,则汉卿似柳耆卿,仁甫似苏东坡,东篱似欧阳永叔,德辉似秦少游,大用似张子野。虽地位不必同,而品格则略相似也。明宁献王曲品,跻马致远于第一,而抑汉卿于第十。盖元中叶以后,曲家多祖马、郑而桃汉卿,故宁王之评如是。其实非笃论也。
元剧自文章上言之,优足以当一代之文学。又以其自然故,故能写当时政治及社会之情状,足以供史家论世之资者不少。又曲中多用俗语,故宋、金、元三朝遗语,所存甚多。辑而存之,理而董之,自足为一专书。此又言语学上之事,而非此书之所有事也。
十三元院本
元人杂剧之外,尚有院本。《辍耕录》云:“国朝杂剧、院本,分而为二。”盖杂剧为元人所创,而院本则金源之遗,然元人犹有作之者。《录鬼簿》(卷下)云:“屈英甫名彦英,编《一百二十行》、《看钱奴》院本”是也。元人院本,今无存者,故其体例如何,全不可考。惟明周宪王《吕洞宾花月神仙会》杂剧中,有院本一段。此段系宪王自撰,或剪裁金元旧院本充之,虽不可知,然其结构简易,与北剧、南戏,均截然不同。故作元院本观可,即金人院本,亦即此而可想像矣。今全录其文如下:
末云:“小生昨日街上闲行,见了四个乐工,自山东瀛洲来到此处,打觅钱。小生邀他今日在大姐家,庆会小生生辰,偌早晚还不见来。”
办净同捷讥、付末、末泥上,相见了,做院本《长寿仙献香添寿》。院本上。捷云:“歌声才住。”末泥云:“丝竹暂停。”净云:“俺四人佳戏向前。”付末云:“道甚清才谢乐?”捷云:“今日双秀才的生日,您一人要一句添寿的诗。”捷先云:“桧柏青松常四时。”付末云:“仙鹤仙鹿献灵芝。”末泥云:“瑶池金母蟠桃宴。”付净云:“都活一千八百岁。”付末打云:“这言语不成文章,再说。”净云:“都活二千九百岁。”付末云:“也不成文章。”净云:“有了,有了,都活三万三千三百岁,白了髭髭白了眉。”付末云:“好好!到是一个寿星。”捷云:“我问你一人要一件祝寿底物。”捷云:“我有一幅画儿,上面三个人儿,两个是福禄星君,一个是南极老儿。”问付末,云:“我有一幅画儿,上面四科树儿,两科是青松翠柏,两科是紫竹灵芝。”问末泥,云:“我有一幅画儿,上面两般物儿,一个是送酒黄鹤,一个是衔花鹿儿。”净趋抢云:“我也有。我有一幅画儿,上面一个靶儿,我也不识是甚物,人都道是春画儿。”付末打云:“这个甚底?将来献寿。”净云:“我子愿欢会长生。”净趋抢云:“俺一人是两般乐器,一般是丝,一般是竹,与双秀才添寿咱。”捷云:“我有一个玉笙,有一架银筝,就有一个小曲儿添寿,名是〔醉太平〕。”捷唱:“有一排玉笙,有一架银筝,将来献寿凤鸾鸣,感天仙降庭。玉笙吹出悠然兴,银筝掐得新词令,都来添寿乐官星,祝千年寿宁。”
末泥云:“我也有一管龙笛,一张锦瑟,就有一个曲儿添寿。”末泥唱:
“品龙笛凤声,弹锦瑟泉鸣,供筵前添寿老人星,庆千春万龄。瑟呵!冰蚕吐出丝明净;笛呵!紫筠调得声相应。我将这龙笛锦瑟贺升平,饮香醪玉瓶!”
付末云:“我也有一面琵琶,一管紫箫,就有个曲儿添寿。”付末唱:
“拨琵琶韵美,吹箫管声齐,琵琶、箫管庆樽席,向筵前奏只。琵琶弹出长生意,紫箫吹得天仙会,都来添寿笑嘻嘻,老人星贺喜!”
净趋抢云:“小子儿也有一条弦儿、一个孔儿的丝竹,就有一个曲儿添寿。”净唱:“弹棉花的木弓,吹柴草的火筒,这两般丝竹不相同,是俺付净色的受用。这木弓弹了棉花呵,一夜温暖衣衾重。这火筒吹着柴草呵,一生饱食凭他用。这两般不受饥,不受冷,过三冬,比你乐器的有功。”
付末打云:“付净的巧语能言。”净云:“说遍这丝竹管弦。”付末云:“蓝采和手执檀板。”净云:“汉钟离书捧真筌。”付末云:“铁拐李忙吹玉管。”净云:“白玉蟾舞袖翩翩。”付末云:“韩湘子生花藏叶。”净云:“张果老击鼓喧阗。”付末云:“曹国舅高歌大曲。”净云:“徐神翁慢抚琴弦。”付末云:“东方朔学蹅焰爨。”净云:“吕洞宾掌记词篇。”付末云:“总都是神仙作戏。”净云:“庆千秋福寿双全。”付末云:“问你付净的办个甚色?”净云:“哎哎!哎哎!我办个富乐院里乐探官员。”付末收住:“世财红粉高楼酒,都是人间喜乐时。”末云:“深谢四位伶官,逢场作戏,果然是锦心绣口,弄月嘲风。”
此中脚色,末泥、付末、付净(即副末、副净)三色,与《辍耕录》所载院本中脚色同,惟有捷讥而无引戏。案:上文说唱,皆捷讥在前,则捷讥或即引戏。捷讥之名,亦起于宋。《武林旧事》(卷六)“诸色伎艺人”中,商谜有捷机和尚是也。此四色中,以付净、付末二色为重,且以付净色为尤重,较然可见。此犹唐宋遗风。其中付末打付净者三次,亦古代鹘打参军之遗;而末一段,付净、付末各道一句,又欧阳公《与梅圣俞书》所谓“如杂剧人上名下韵不来,须副末接续”者也。此一段之为古曲,当无可疑。即非古曲,亦必全仿古剧为之者。以其足窥金、元之院本,故兹著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