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商人可称得上“帮”,是在明朝。中国商帮萌芽于明朝,这足以让明朝与众不同。
元朝由流淌着杀伐之气和霸气的成吉思汗开端,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由少数民族建立大一统国家的朝代,但也是这个王朝,却被中国历史上出身最为卑微的皇帝朱元璋所灭。这种历程,使得明朝从一开朝就显现出不同寻常的特质。
与汉朝的刘邦一样,朱元璋出身草根,灾荒与瘟疫曾夺去他三位亲人。在走投无路之下,他进入皇觉寺(今洛阳境内)当了小行童(和尚)。因为天灾,寺庙也得不到施舍,16岁的朱元璋被迫外出云游4年。在最难熬之时,他曾仰天长叹:“众各为计,云水飘扬。我何作为,百无所长。依亲自辱,仰天茫茫。”
可以说,朱元璋是成功的李自成、洪秀全。我们对中国商帮史的记录,正是从朱元璋当上皇帝的第三个年头,也就是1370年正式开始。是年,朱元璋实行了名为“开中制”的盐业政策。
因为最早受益于开中制及屯田制,山西盐商率先进入我们的视野。在了解山西盐商如何受益于这两项政策之前,我们有必要先搞清楚一件事情:朱元璋为什么要实行这两项政策。我们的开篇就从一个与山西有关的古老趋势讲起。
朱元璋为什么没灭20万蒙古铁骑?
1386年,一只机械钟被挂进了高123米的英国索尔兹伯里大教堂。这是一只历史地位显赫的钟表,它不仅是全英国最高的钟表,也是迄今为止仍可以保持工作状态的最古老的机械钟。
同年的欧洲大陆和中国正处于战争之中。上任4年的法国国王查理五世发动了反击英国、收复失地的战争。这段历史成为两个冤家对头断断续续持续了116年的百年战争(1337~1453)的组成部分。
在同一时期,中国迎来了它的新皇帝朱元璋。尽管元朝已经灭亡,但山西、陕西、甘肃、辽东等地仍掌握在蒙古贵族手中,他们企图重新入主中原。就这样,明朝与元朝残余势力一直对垒,直到一年后明朝开国名将徐达大破扩廓帖木儿部落。
扩廓帖木儿部落是蒙古四大剩余势力之一,大本营设在太原,经此一役,折兵4万,再没有重整旗鼓的精力,最后同行十八骑,逃往甘肃,狼狈至极。1370年,甘肃与陕西被明朝收入囊中。
尽管扩廓帖木儿部落被朱元璋打得溃不成军,但明朝仍面对着北边20万蒙古铁骑的威胁。为了防御,100万人的大军被朱元璋调往北边,这几乎是明初全部军队的总和。
朱元璋为什么没有将这20万蒙古铁骑消灭?他不是不想,是力有不逮,但又不仅仅如此。最初明朝对蒙古军队采取了强势打击之势,但1372年的一场明蒙大战,明军大败,从此拉开了明朝以整修长城为屏障的内敛守势的序幕。
朱元璋怕后世子孙“倚中国富强,贪一时战功,无故兴兵,杀伤人命”,告诫后世,永不征伐朝鲜国、日本国、大琉球国(今位于日本与中国台湾地区之间)、安南国(越南)、暹罗国(泰国)、爪哇国(今位于爪哇岛一带)等15个国家,并特别嘱咐“切记不可”。
朱元璋的理由是,四方诸夷“限山隔海,僻在一隅,得其地不足以供给,得其民不足以使令。若其不自揣量,来扰我边,则彼为不祥。彼既不为中国患,而我兴兵轻犯,亦不祥也”,但他也警示后世说,“必选将练兵,时警备之”。1371年,朱元璋曾表明心迹:日本、朝鲜和安南只是蚊虫而已,北方夷狄才是最危险的心腹之患。显然,当时要警备的是来自北方的心患。
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耿昇也认为,明朝时的中国在东亚没有竞争对手,其周围的许多小国都需要向其学习并纳贡。当时俄国还是一个政治侏儒,萨法威王朝的波斯与莫卧儿王朝的印度也尚在襁褓中。没有任何一个国家可以胁迫中国,只有北部的蒙古人和瓦剌人对明王朝形成了一种真正的威胁。
朱棣(1402~1424)是明朝历史上一位血性的皇帝,为“防止出现有雄才大略的蒙古领袖重新控制整个蒙古民族”,他将父亲朱元璋的训诫置于脑后,在1410~1424年先后三次发起对蒙古的战争。虽然征讨取得了胜利,但远没有达到扫除边患的程度。
同样的一幕,在200多年前北宋开国之初对辽的对策中,就曾出现过一次。公元979年、986年,北宋两度对辽用兵,企图把契丹势力驱逐出长城,但全都失败。1004年,两军再次交兵,北宋在胜利的情况下,仍俯首与契丹签订了“澶渊之盟”。1044年,这种情况再次出现,以至于黄仁宇在《中国大历史》中写道:“它(北宋)的军旗从未在北方草原地带展开过,更用不着说向东北或西北角延伸到中亚的腹地去。”他的结论是,两宋319年的纪录,无非是军事的挫败和退却的记录,所有的例外则是以“岁币”为名向北方少数民族购得的和平。
中国北部边境的安防问题,堪称一个古老的命题。从春秋战国到明朝,这一命题如影随形。从春秋时各国在形势险要之地筑城防御,到秦始皇为北御匈奴筑起了西起临洮、东至辽东的长城。汉武帝时重新修缮秦时边塞,其后,北魏为防御柔然,北齐、北周为防御突厥,隋代为防御突厥、契丹,都各自修筑过长城。
长城千年的修筑史,并没有成功破解北部安防命题,这让长城多少有些归于宿命的悲壮。《剑桥中国史》至少在辽西夏金元史和明史中两次提到这一命题。《剑桥中国辽西夏金元史》认为:长城从来就不存在一条连续不断的防御线或经过划定的边界。倒是有一串设防的边疆州和县,战略要地筑有少量要塞,一些屯田、军马场、烽火台和警戒哨所散布在各处。这是一个纵深防御体系,其中坚力量由灵州、太原、大同和北京等地强大的藩镇军队所组成。
该书还观察到这样一种现象:自从拓跋魏(北魏拓跋民族)兴起以来,一个接一个的中央集权政权都是以北部边疆的失控地区为根据地,由那些边疆军事大员们所创建的,并下结论说,这是一个古老趋势的延续。
长城连绵的群山成为一道天然的屏障,而长城北面,地域一马平川或微有波澜,虽有大量的山峦耸立其间,但并不具有连贯性。一旦南侵的铁骑出现,明朝的北疆就犹如洞开的门户,大有无从抵御之患,所以,明王朝只管理着万里长城沿线和辽东柳条边以南的北疆区域。
尽管东北地区的努尔干都司、归化、河套相继归属明朝,但这里是一望无际的草原或沙漠,实际上并不为明朝所有效管理。用《剑桥中国明代史》的说法,当时的边境实则只有一系列自朱棣时代起已经熄灭的烽火台为标志,仅有中国骑兵巡逻其间。
以这些烽火台为依托,明朝在北疆相继建起了9个关口。当时山西行省囊括的范围远较现在广阔,包括今天的河北张家口、承德以及内蒙古多伦、正蓝旗、赤峰、奈曼旗等地方,所以位于当时山西行省的关口就是5个,分别是大同镇、宣府镇(驻地在今河北宣化)、延绥镇(驻地在今陕西榆林)和山西镇(也称太原镇)。
山西行省在九边中的地位,从中可见一斑。明朝叛将赵全曾对蒙古首领俺答说:官兵主要保卫宣府、大同,蓟州一带防御甚固,兵多将广,山西一带则兵弱,亭障稀疏,备御薄弱。大同的自然防御设施远不如宣府的设施可靠。尽管此处骑兵较强,但难改其一直是山西边境的一个危险地段,军队后勤维护费用偏高。
明初与宋初一样,都作了一个囚徒式的选择,那就是聚于防守。尽管朱棣不甘认命,但最后落下的仍是一个认命的结果。朱棣在位时,九边重镇集结了86.3135万士兵,配备34.2万多马匹(部分边镇内含驴、骡、驼、牛等)。朱棣称帝迁都北京后,中国撤去长城一线以北的守军,并把防御体系集中在北京周围。北京北部的防御体系以山西北部的两大卫戍城市宣府和大同为基础,以大同、宣府二镇规模最大,驻军最多,耗费军饷最巨。宣府是主要的卫戍中心,其配备的士兵、骑兵数量和手操纵火箭、重臼炮、轻型的手雷和信号炮等,基本上是一个挡住从西北向北京进逼的固定要塞。
《剑桥中国明代史》甚至认为,保卫北京唯一坚固的城墙,就是北京城本身的砖面墙,而非边关的所谓屏障。远比想象中要弱的边关,最极端的事件发生在1449年,蒙古瓦剌部落大肆扑来,23岁的明英宗朱祁镇亲自出征,结果被蒙古人生擒,酿成“土木堡之变”。
亲信的建议:一石三鸟
明朝开国之初,百废待兴,百业待举,明朝亟须经济的恢复来巩固和捍卫疆土。
当时,蒙汉交兵,北部人烟稀少,如何为军人和战马提供足够的粮草,是一个棘手而现实的问题。山西行省在九边中的分量及其拱卫北京的重要意义,使国家政策从一开始就对山西有所倾斜。
历史上并不缺少像朱元璋这样性格多疑的皇帝,他要求君臣绝对忠诚,不容许有丝毫欺瞒。明朝建立前,朱元璋就曾派人“专主察听在京大小衙门官吏不公不法,及风闻之事”,并要求“无不奏闻”。
太原人杨宪就充当过这种角色。在朱元璋攻克南京时,他投奔朱元璋做了幕府。因为办事干练,杨宪成为朱元璋的亲信,之后被委派到老家当行省参政。1370年6月,杨宪向朱元璋提出了在大同实行“开中制”的建议。
当时大同的粮储供应需要从今天的山东陵县运到山西马邑,路远费繁。杨宪认为,与其这样,还不如调动商人转运,在大同仓缴纳一石米(大约今天的107.4斤),或在太原仓缴纳一石三斗米,政府给以凭证,让商人到相应盐场领取一引盐(200斤),并允许这些盐被贩卖到指定区域。在这一过程中,盐价折抵米价,转运费代纳盐引税(盐税)。
这是一个整合资源、优化配置、让国家和商人各得其所的建议,杨宪的这一建议默认了这样的逻辑:如果边储粮草的转运由政府操作,需要置备车马乃至打造官船从南往北调粮,需要建立兵站、雇募人力,而这一切,对于刚刚开始运转的明政府来说,显然并不现实。若粮储交由普通百姓运输办理,一则运费高,民运粮一石,运输费用甚至达到所运粮食价值的六七倍;二则运输周期长,民运粮任务过重,将直接影响到农民耕种和休养生息。
在征民运、官办与商运之间,社会底层出身的朱元璋思忖得最为透彻。建朝当年,他就迫不及待地下旨:允许百姓垦荒田为己业,并免徭役和赋税三年,并下谕中书省(相当于今天的国务院)大臣:夫善政在于养民,养民在于宽赋。1371年,在任命首任户部尚书(相当于今天的财政部长)时,朱元璋语重心长地说:善理财者,不病民以利官,必生财以阜民。
既能解决边区粮饷问题,又不劳民,也不让官府破费,这实在是一石三鸟的建议,朱元璋采纳了杨宪的建议。从历史上看,每一次围绕盐业的新政几乎都与国家税收、军饷供应有关,也形成了山西、陕西、徽州盐商推动各自区域商帮萌芽、兴起的基础性环境。
在北京大学教授韩毓海看来,盐引就是盐的专卖权。在古代,盐是国家专控物品,盐就是钱,贩卖盐获利极高,把盐引给粮商,那就等于给了他们生财之道,这意味着国家以盐税作抵押,来换取民间对战争的投资。韩毓海认为,明政府的这种做法,与19世纪欧洲国家以国家税收为抵押,来换取在战争中向私人银行家的借款和投资,具有一定相似性。
盐在国家财政体系中所处的地位决定了这种情形的形成。在古代,田赋和税收是政府财政收入的主要来源,盐税在财政收入中占据半壁江山。至少从宋元时期开始,到清朝中期的嘉庆年间(1796~1820),这种状况还一直没有改变。嘉庆时的《两淮盐法志》记载说:“山海天地之藏,其有关于国计民生者,盐课居赋税之半。”
盐业产业链条包括生产、批销、运输、销售,其中,生产是官督民产,批销大权紧握在官府手中。开中制下的商人,等于用往边区转运粮食的辛劳换取了对盐的转运权和销售权。换句话说,开中制通过盐业运输和销售的民营化,实现了政府财政和民间收入的增大,完成了盐的空间转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