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警察怒吼一声:“你说话注意点!”
女人又升了一个分贝,喊道:“孩子只跟他爸!你要是把他关进去,孩子就留给你们了!”
“好啊!”老警察气得声如洪钟,“来!你现在就给我开个断绝关系证明,犯了弃养罪,我连你一起关!”
“老邱你冷静点。”旁边一个警察碰了碰老警察的胳膊。
女人坐在地上,抱着孩子开始哭。
记者蹲在地上,问女人说:“你们家的情况怎么样?”
“我家就住火车站旁边,有个卖烤串的摊位。一个月最多就能挣个两三千块钱,全给孩子看病了,摊位上个月还被他们给查了,我老公外出去找旧亲戚借钱,现在刚回来就被抓,他要是被关起来,那我们一家都别活了。”
小警察说:“火车站前的广场不允许摆烧烤摊,已经说了很多次了。”
“那你让我们怎么办?让我们怎么活?”
小警察皱着眉头,看向一边。记者也叹气,大家都辛苦啊。小警察气得不行,真想上去踹他们两脚。
“我觉得,你也不用期待什么了。”
忽然,一道平平淡淡的女声传来,在场所有人都顿了一下。他们回过头,看向站在最里面的女人。
陈铭生嘴里叼着一根烟,他本来低着头听屋里的闹剧,杨昭说话,他侧目。
显然,谁都没有想到她会开口。
杨昭是对那个坐在地上哭的女人说的。“你应该感谢警察,没有让你第一时间得到你丈夫已经把借来的钱花光的坏消息。”
女人瞪着她:“你怎么知道花光了?!”
杨昭脸色不变,淡淡地说:“因为我会思考。”
那女人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顿时跳起来往杨昭这边冲:“你算什么东西?!”
警察制止住她:“你注意点!”
记者也往这边看,他看见杨昭身旁的陈铭生,问了句:“他们两个是?”
小警察说:“他们是谁你不用管。”
记者脑袋也算灵活,想了想杨昭刚刚说的话,说:“他们是举报群众吧?”
记者一看见陈铭生的腿,马上兴奋起来了,残疾人在火车智斗毒贩,新闻稿都已经在脑子里成型了。
他把录音笔伸向陈铭生,说:“这位先生,我能单独采访你一下吗?”
门口的警察再也不能忍了,推着记者往外出:“说了几遍不接受采访,你再这么干就是妨碍公务了!”
记者被推着,翻出一台相机,冲里面啪啪地拍照。
陈铭生一直靠着墙上抽烟,任凭那女人在屋里骂成什么样他都没有抬一下眼皮,可在那个记者拿起相机照了两张照片的时候,他忽然抬眼,在青白的烟雾中,看着那个记者。
老警察过来对陈铭生说:“没事的,你不用管他们。”他转头对那个小警察说:“小刘,你先去把他们送到招待所,跟里面说一声,给优惠一点。”
“好的好的。”小警察看起来也不想跟这个女的折腾了,招呼陈铭生和杨昭往外走。
杨昭和陈铭生走到门口的时候,警察还在堵那个记者,陈铭生从他们左边过去,错身而过的时候陈铭生忽然伸出左手,从门口警察的胳膊下面探过去,食指钩住相机的带子,抬手一提,将相机从记者的脖子上拉了下来。
显然谁都没有意料到这个情况,那记者一愣,然后马上说:“你拿我相机干什么?”
陈铭生没有说话,轻轻低头,把相机翻过来,删了几张照片。
“你干什么?!”记者瞪着陈铭生,“相机还我!警察同志你不管?”
老警察烦他烦得要死,装听不着。
陈铭生把相机还给老警察,说:“不好意思,我们先走了。”
老警察拿着相机冲他点点头:“行行,小刘快去开车。”
“哎?!怎么回事?抢东西不管?”
老警察不耐烦地说:“你少说几句吧,你没经别人同意就给人随便拍照,还好意思了?”
后面还在吵来吵去,陈铭生和杨昭已经带着行李出了派出所。小刘把刚才那辆面包车开过来,接他们上车。
“招待所很近的,门口就有公交,你们要去五台山的话,坐公交车可以直接到这边,火车站旁边就有大客,每天发很多辆,直达五台山景点的。”小刘热情地说。
陈铭生点头说:“嗯,谢谢。”
“不用谢,哎,今天是让你们一起闹心了,你们别往心里去,好好旅游。咱们这的五台山是全国四大佛教名山之首,一定要好好逛逛。”
“好。”陈铭生说,“你们也辛苦了。”
“还行吧。”小警察无奈一笑,说,“习惯了,干这行不容易。”
静了一会儿,陈铭生低声说了一句:“是不容易……”
杨昭坐在靠窗的位置,她透过车窗,看着上面映着的淡淡的看不清眉目的侧影,沉默不语。
招待所离得很近,开车十几分钟就到了,小刘一路帮着安排了房间。安排的是一间普通的标间,屋子很小,也有些旧,但好在干净。
杨昭把行李放到角落里,打开箱子,取出换洗的内衣,然后去洗手间洗澡。
她洗过之后,换陈铭生洗。
陈铭生洗澡很快,他换了件背心和一件灰色长裤,从洗手间里出来。
杨昭坐在床上整理东西,看他出来了,她抬起头,说:“陈铭生,你过来。”
陈铭生撑着拐杖过去,毛巾搭在脖子上,他抬手擦了擦头发,坐在杨昭的床边。杨昭坐过去一些,拿过毛巾,帮他擦头发。他们用了一样的沐浴液,身上有着淡淡的清香。杨昭觉得这样低着头让她擦头发的陈铭生比往常乖了许多,她弯下脖子,在他的脖子上亲了一口。
陈铭生许是有些痒,低低轻笑。
杨昭将白毛巾张开,抱住陈铭生,下巴垫在他的肩膀上。陈铭生握她的手:“怎么了,累了吗?”
“没事,不累。”杨昭说。
她还有些湿的头发粘在陈铭生脸颊旁,凉凉的。
已经下半夜了,夜里静悄悄。
杨昭枕在陈铭生的脖子上,看着床头掉了漆的台灯,低声说:“陈铭生,你有没有什么想要对我说的?”
陈铭生感受着肩膀上的重量,那重量磋磨着他的心口,压得他说不出的难受。
“是不是今天在火车上吓到你了?”陈铭生低声说。
“有一点。”杨昭说:“你下手太狠了。”
陈铭生低头轻笑了一声,“是吗?”
“陈铭生……”杨昭缓缓开口,“你为什么对毒品那么熟悉?”
陈铭生的声音一直很低、很慢,他的话语像是跟黑夜融在一起。杨昭有一种感觉,或许如果她不仔仔细细地听的话,都不能确定他到底有没有开口。
“以前,接触过。”他艰难地说。
杨昭松开手,扳过他的肩膀,在黑暗中定定地看着他,“你吸过毒?”
“没有。”陈铭生几乎马上回答出口,他握住杨昭的手,语气也比刚才快了一些,“杨昭,我没染过毒瘾。”
他看着杨昭,那么直直地看着她,又说:“从来没有。”
杨昭的眼神显出一种淡漠的冷静,陈铭生忽然有些害怕。
“没染上毒瘾,也就是说,你吸过毒。”
“杨昭……”
杨昭说:“什么?”
陈铭生咬了咬牙,最终放弃了一样,点了点头。
“对,我碰过。”他看向地面,缓缓地摇头,低语道,“我不想骗你,我确实碰过。”
杨昭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样的感觉。在跟陈铭生交往的日子里,她一直模模糊糊地有一种直觉,陈铭生跟其他的出租司机不太一样。
那天她在他的身上看见了很多伤口,她下意识地认为,陈铭生之前或许曾做错过什么事情。但是那对于她对他的感觉来说,无关紧要,而且她看出当时陈铭生并不想透露太多,所以她没有追问。
直到刚刚陈铭生在洗手间里洗澡的时候,杨昭也没有想要逼问他。可是陈铭生一句简简单单的回答,让杨昭有些迷茫了。
对于这个人的迷茫,对于未来的迷茫。
陈铭生握住杨昭的手,杨昭感觉到那只手在轻轻地颤抖。
他也在忍耐,杨昭想。对她说出这些,他自己也在害怕。
杨昭回握住他,陈铭生的手更紧了。
“你为什么要吸毒……”杨昭说,“为了玩吗?”
陈铭生摇了一下头,说:“不是……”
“那为什么?”
“为了做些事……”
“什么事?”
“……”
说起来,杨昭并没有见过陈铭生现在这样的状态。在她的印象里,好像陈铭生永远都是沉稳的、镇定的。他现在看起来有些焦虑,虽然他极力地压制,杨昭依旧看出他焦虑。
“我不能再说了。”陈铭生紧紧握住杨昭的手,“我不想骗你,但我真的不能再说了。”
杨昭说:“为什么不能说?”
“我不想伤害你。”陈铭生的声音陡然变大,他侧过头,一动不动地看着杨昭,“我不想伤害你……”
杨昭再一次静默。
他们的手一直握在一起,杨昭低声说:“你知道吗,我一直觉得,我与你之间的感情,是最简单的。”
陈铭生没有说话。
“陈铭生,我问你几个问题,你愿意回答,就回答。不愿意回答,就沉默。”
“第一个,你为什么要揭发火车上那两个人?”
陈铭生低声说:“我看出那个人毒瘾犯了,猜他会去厕所吸毒,所以就揭发了。”
“不对。”杨昭淡淡地说,“你犹豫了很久,你开始的时候也注意到了,可你克制自己,不去管。为什么最后还是管了?”
陈铭生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说:“我不能不管。”
不能不管。
其实他也在想,如果不管他,就这么过去,或许就不会有这些事了。那现在他和杨昭就应该在一间酒店的房间里熟睡。在车上时,他一直告诉自己,放过吧,坐着吧,毕竟,杨昭在。
可是在最后的一刻,他看见那个人站起身,走进厕所。他几乎完全没有思考地就作出了决定。
“第二个问题,你为什么对警察说谎?”
“我不想惹麻烦。”
“对警察说真话就是惹麻烦吗?”
陈铭生顿了顿:“我只是想快点结束。”
杨昭说:“那第三个问题,你为什么不让记者拍下照片?”
陈铭生说:“我不想张扬。”
杨昭冷笑一声:“做好事不留名吗?”
陈铭生低下头,他笑不出来。
“你的话漏洞百出。”杨昭说。
沉默。
杨昭说:“陈铭生,今天我有点害怕。”
陈铭生的手僵住。
“你了解毒品,了解犯罪,不愿意对警察说实话,不愿意在记者面前留下照片。还有,最重要的——你不愿对我坦白。”
杨昭不想去追究他不对自己说,到底是出于不信任,还是出于其他什么理由。她只是觉得这样的陈铭生,让她有种淡淡的疏离感和恐惧感。
陈铭生转过头,他看她的眼睛,她的表情还是像平常一样,平平淡淡。她诚实地表达着自己的感觉,就像那晚一样。
这份诚实那晚救了他,今晚却要了结他。
陈铭生的气息有些不匀。
他知道她已经察觉到了什么,并且对这些察觉作出了推断。他能猜想到她的判断是什么,他想反驳,可无从开口。陈铭生觉得自己的心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硬生生地攥在了一起,他透不过气来。
他不甘心。
杨昭不去看他有些苍白的脸孔和紧咬的牙关,淡淡地说:“你不愿说,就不说。我问最后一个问题。”
陈铭生像是等待一个审判一样,低哑着声音:“你说。”
问题幼稚而真实。
“陈铭生,你是好人还是坏人?”
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陈铭生的手顿住了。他的脑海中空白一片。先是冰冷,而后就被从心底涌出的记忆烧得滚烫。他大脑中的闸门被打开,所有的回忆都倾泻进来。
他在混乱的记忆中翻转挣扎,不知所措。
黑暗中,杨昭握住他的手。
陈铭生忽然抱住了她,紧紧抱住了她。
杨昭直到今天才知道,原来一个拥抱,会让人的灵魂有如此战栗的感觉。
“我是好人。”陈铭生声音低沉又嘶哑,“杨昭,我是好人。”
他的身体在颤抖,声音沉重、痛苦,又有着淡淡的委屈。杨昭抬手,将他回抱住。她贴着他的脸颊,轻轻地说:“陈铭生,你在哭?”
陈铭生当然没有回答。
他们在黑暗之中紧紧拥抱。
杨昭抱着他,心想,很多人都在说爱得复杂,可她却觉得,这世上所有的感情里,爱真的是最简单的一种。它是那么的容易、那么的单纯。
她有一个最简单不过的理由,跟他在一起。可往后的日子她从他身上体会到的,远远比爱复杂得多。
“睡吧。”杨昭说,“明天还要起早去五台山,早点休息。”
那晚,陈铭生在杨昭的身后,抱着她入睡,一直都没有放手。
或许是太累了,杨昭做了很多奇怪的梦。梦的最后,她在虚空之中听见他的声音,他告诉她——杨昭,我是好人。
早上,杨昭换好一身运动服,化了点淡妆,从旅行箱里拿出个小型的背包,装上水和零食,还有事先准备好的地图。
陈铭生没有那么多说道,只在黑背心外面套了件外套,就坐在床边等她。
他看着她在角落里忙碌的身影,觉得昨晚的一切好像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杨昭转过头,说:“你准备好了?”
陈铭生点点头。
杨昭说:“那走吧。”
招待所没有餐厅,他们拎着行李下楼,在附近的一家早餐店里吃了早饭。火车站门口就有拉客的大巴车,20块钱一位,陈铭生和杨昭上车的时候人还不满,他们坐到偏后的地方,杨昭从包里拿出一本书,翻看起来。
陈铭生说:“你这时候还看书?”
杨昭说:“不然干等着干什么?”
陈铭生好奇地伸手:“什么书?”
杨昭把书翻过来给他看,书名是《清凉世界:五台山》。
“清凉世界……”
“嗯。”杨昭说,“书里有介绍,是华严经里说的:‘东方有处名清凉山,从昔以来,诸菩萨众,于中止住。现有菩萨文殊师利,与其眷属,诸菩萨众,一万人俱,常在其中,而演说法。”她把书递给陈铭生,说,“五台山是文殊菩萨的道场。”
陈铭生打开书,翻看几页,毫无兴趣地还给了杨昭。
杨昭说:“你看了吗?”
陈铭生:“看了。”
“一目十行?你看到什么了?”
陈铭生实话实说:“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