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昭说:“你好像很不喜欢读书?”
陈铭生闭着眼睛休息,轻笑着说:“嗯。”
杨昭的目光重新回到书本上,说:“那这次正好给你好好治一治。”
陈铭生睁开一丝缝隙看着她:“怎么治?”
“五台山是文殊道场,文殊菩萨代表智慧。你没看很多考生家长都会来五台山给孩子拜一拜吗?”
“那你应该给你弟弟拜拜。”
“我不用给他拜。”
“为什么?”
杨昭看着书,淡淡地说:“他听我的话,不需要拜。”她抬起眼,朝陈铭生看了一眼,不咸不淡地说,“不听话的才需要拜。”
陈铭生一噎,说不出话,再次闭上眼睛装睡,手却伸了过来,拉住杨昭的手,放在自己的左腿上。
杨昭说:“一只手你让我怎么翻书?”
陈铭生说:“不知道。”
杨昭好整以暇地看着陈铭生,陈铭生在她郑重的目光中又转过头来,伸手把书从杨昭手里抽出来,放到自己的旅行包里。
杨昭:“你干什么?”
陈铭生把杨昭的手握住,又闭上眼睛休息。
杨昭深吸一口气,也没有抽回手。她低头看着陈铭生的手掌,轻轻哼笑一声,说:“陈铭生,你越来越赖皮了。”
陈铭生低沉的声音说:“是吗?”
杨昭靠在大巴椅背上,看向窗外,淡淡地笑了笑。
过了一会儿,大巴拉满了人,准备出发了。车程不到两个小时,大巴车直接将他们带到五台山景区。乘客们按序下车,一下车,那股山林独有的味道扑面而来。
空气中夹杂着树叶和佛香,闻起来让人心旷神怡。汽车站点旁,有很多给宾馆旅店拉客人的当地人。他们举着牌子,对下车的乘客挨个问。
“住不住店?”
“标间三百,住不住?”
“都在景区里面,上山很快的。”
“……”
杨昭和陈铭生下了车,陈铭生问杨昭:“先找个住的地方,把行李放下吧。”
“嗯。”杨昭往远处看了看,能看见一座高高的白塔立在山林之间。
“那是大白塔。”杨昭说。
陈铭生点了根烟,抬头顺着杨昭指的方向望。
“你想去那?等会去好了。”
杨昭看了看周围,说:“我们在这找住的吗?”
“往里面走走吧。”陈铭生说,“先去把票买了。”
“嗯。”
因为是淡季,所以五台山游客不多,也没有排队买票的场景。钱包放在杨昭的包里,陈铭生去买票,杨昭翻出钱包,说:“多少钱?”
“算上里面的观光车,两百零五。”
杨昭点点头,翻出四百一十块钱给他。”
陈铭生正低头抽烟,杨昭把钱给他,他下意识接过来,本来要转身去买票,结果看见钱又停下了。
杨昭:“怎么了?”
陈铭生把烟叼在嘴里,拿回两百给杨昭。
杨昭:“嗯?”
陈铭生撑着拐杖往售票处去,边说:“我不用买票。”
杨昭余光瞥见售票处上面的牌子。六十岁以上的老人、军人、残疾人、记者等凭证件免门票。
杨昭转过眼,看见正在买票的陈铭生,他的拐杖随意搭着,右腿的裤腿高高挽起。
杨昭移开目光,眺望那座耸立山间的白塔。
杨昭和陈铭生顺着马路一直向前走,现在刚刚七点多,太阳都没有高升起来,他们走得也不快,散着步一样。五台山不算高,不像泰山、华山这些以攀爬为主的山,五台山比较平坦,几百座寺庙铺散开来。
杨昭轻挽着陈铭生的胳膊,一边走一边看看风景。
“你累吗?”走了一会儿,杨昭问陈铭生。
陈铭生摇头,说:“不累。”
杨昭停下脚步,指着旁边的一块石头,对陈铭生说:“我们坐下休息一会儿吧?”
杨昭吃苹果的工夫,陈铭生坐在旁边发呆。
他穿着一身黑色外套,左手随意地插在衣兜里,右手拿着烟。整个侧影在山林的映照下,显得稍稍有些不搭调。
杨昭忽然笑了,说:“陈铭生,你最近怎么总发呆?”
陈铭生轻轻撇过眼看她,说:“没啊。”
杨昭说:“要不要下次你发呆的时候我给你照下来?”
陈铭生低头笑了笑,把烟放到嘴里,抬手揉了揉杨昭的后颈。
“你不是想去那个塔看看吗?”陈铭生说,“我们到那个方向找地方住。”
“好。”
陈铭生看着杨昭手里拿着苹果,也就吃了三分之一。他说:“吃不动了?”
杨昭低头,看了看,说:“等下再吃。”
“吃不动就别硬撑,给我。”陈铭生从杨昭的手里把苹果拿过来,转着圈,三口咬没了大半。
杨昭瞠目结舌地看着他。
陈铭生吃完苹果,杨昭接过苹果核,装到一个小袋子里,塞进包里。
“走吧。”陈铭生说。
顺着路又走了一会儿,他们来到一片开阔的地界,看起来像是商业聚集地。
一个个店铺,卖的都是纪念品和当地特产。五台山是中国唯一一个兼有汉地和藏传佛教的道场,是有许多西藏和尼泊尔商店。在琳琅满目的佛具店后身,是一条小吃街,再往里面则是一排一排的旅店。
陈铭生说:“住那边?”
杨昭站在原地,看着旅店的方向,没有说话。
陈铭生已经很熟悉她的思维方式了,让她自己在那考虑,他转眼看见路边有个老头,正在编斗笠。竹篾在老头的手里上下翻飞,一圈一圈地转,不一会儿就弄出一个尖尖的头来。
陈铭生弯腰拿了一个斗笠,问那老头:“师傅,怎么卖?”
老头头都没抬:“十五一个。”
陈铭生从口袋里掏出十五块钱,老头指指旁边的盒子,陈铭生把钱放下,拿着斗笠去找杨昭。
杨昭还在那站着不动,看着旅店的方向。她没发呆,她是在心里计算价钱。
这样的一个旅店,标间一晚至少要三百多,那他们要是住三晚的话就得一千多块钱。杨昭还在家的时候,整理行李,“偶然”摸了一下陈铭生带的钱包。
她觉得如果陈铭生没有带卡来的话,那住这里稍稍有些吃力。
还在想的时候,她忽然觉得视野一暗。抬起头,一个黑乎乎的东西罩了下来。杨昭知道是陈铭生,所以她也没躲,就仰着头看着斗笠罩在脸上。
陈铭生见没盖准,又拿了起来。
杨昭转过来,笑着说:“你买的?”
“嗯。”陈铭生把斗笠又扣在杨昭的头上,然后低着头看了看。杨昭说:
“怎么样?”
陈铭生说:“像打鱼的。”
杨昭哼笑,挽住陈铭生的手臂,说:“不住这,我们往里面走走看。”
陈铭生说:“好。”
“你们要是找便宜的,可以住菩萨顶下面。”
陈铭生和杨昭同时转过头,那个路边编斗笠的老头跟他们说:“那下面有当地住家的,有的也收游客住,便宜,就是条件没有宾馆规范。”
陈铭生和杨昭对视一眼,陈铭生转头对老头说:“谢了师傅。”
从广场往菩萨顶去有一条不太好走的路,也是穿了一条商业区。跟外面那条街不一样,这里不卖饰品,而是多卖些当地特产的蘑菇。这条街整体向上,算是傍山而建,虽然用青石铺得比较平整,但是还是有很多坑洼和绵延不断的台阶。
杨昭怕陈铭生走得不方便,来到他左边,扶着他的手臂。
“你慢点儿走。”
“没事的。”
杨昭右手搀着他,左手拖着箱子:“反正也不急。”
从下面的广场上去,走了二十多分钟,到了菩萨顶下面。他们按刚才卖斗笠的老头所指的路,在菩萨顶下面的小道上朝偏处走。开始还是平坦的青石路,后来变成水泥路,再后来就是水泥石子混杂的土路。
路边有当地人在卖水果。
一个大婶守着一筐桃子,坐在路边,看见陈铭生和杨昭过来,招呼地说:
“新鲜的桃子!来一点儿吗?”
杨昭看见她身后有一间小屋,她问大婶说:“请问,后面那间屋子是你的吗?”
“后面?”大婶转头看看,然后对杨昭说,“是啊,是我的。”
杨昭说:“那你们有空房间吗?留不留游客?”
“啊,你们要住啊?”大婶从板凳上站起来,说,“留的留的,现在屋子正好空着,你们进来看看。”
杨昭跟陈铭生跟着大婶进了屋子,这是间很老旧的房子,屋里霉味比较重,没有客厅,进屋就直接是厨房和大床。大婶推开旁边的一个屋,“就是这里,你们看看吧。”
杨昭撩起门口的布帘,大婶在后面说:“这屋里啊,东西是少了点,但是收拾得干净,住着也舒心。”
杨昭没有说话。
这屋何止是东西少,根本就没有东西。除了窗子旁的一张矮床以外,这间屋子连桌子板凳都没有。
杨昭觉得这间房有些简陋,她刚要回绝,就听见大婶说:“而且啊,我这间屋子的朝向最好了,从窗户能看见白塔呢。”
杨昭一愣,转头问她:“是吗?”
“你自己看看呀。”大婶说。
杨昭放下旅行箱,来到窗边。
窗户也是简简单单的木头窗,也没有窗帘。杨昭走近,那窗户围成的小小方块的一角上,果然有白塔的半边。那仿佛很遥远的白色,和纯蓝的天空,在冷冰冰的小屋的相框里,圈出一幅宁静的画面。
杨昭转过头,看了眼站在门口的陈铭生,“这间屋子多少钱?”
大婶见她问价钱,连忙说:“一晚五十。”
杨昭说:“有地方洗澡吗?”
“有有,就在后面。”大婶说。
杨昭点点头,抬眼对陈铭生说:“就住这儿,行吗?”
“你说了算。”
他们把行李放到屋子角落里,给了大婶五十块钱押金,大婶出外面看水果摊,陈铭生和杨昭坐在屋里休息。
“累了没?”杨昭坐在陈铭生身边。
陈铭生摇头:“没有。”
“我看刚才的路有点不好走。”
陈铭生笑笑,说:“没事的。”
杨昭把头轻轻枕在陈铭生的肩膀上,陈铭生侧过头看她:“怎么了?”
“我有点累了。”
“这才走了几步路。”
“时间还早,咱们歇一会儿再出去。”
“你想躺一会儿吗?”
杨昭点点头。
屋里的被褥有点潮,陈铭生把床铺好,杨昭忽然说:“把枕头放这边吧。”
陈铭生说:“为什么?”
杨昭说:“放这边躺着可以看到窗外。”
陈铭生弯过腰朝外面看了一眼,远处白色的一角,矗立在山林红墙之间。陈铭生把枕头放到床尾。
杨昭和陈铭生躺在床上,杨昭躺在里面,枕在陈铭生的胳膊上,看着外面。
屋里很暗,甚至墙角的墙壁都是青黑的。可窗外的色彩却那么的清晰明亮。
床有些短,陈铭生微屈着腿,将杨昭抱在怀里。极致的细腻,无言的温柔。
“你就这么喜欢那个塔?”
杨昭没有说话。
陈铭生搂着她,从兜里摸出一根烟,抽了起来。杨昭在烟草的味道中慢慢转过头。
陈铭生的目光若有若无地看着天花板,不知道在想什么。
杨昭说:“你在看什么?”
陈铭生回过神来:“没看什么,你要不要睡一会儿?”
杨昭打趣道:“陈铭生,有时候你就像个老头子。”
她感觉到头下的胳膊微微一僵。安静了好一会儿,陈铭生转过头来,有些疑惑地说:“长得也像?”
杨昭不可抑制地笑出声,她转过头,躺在陈铭生的怀里。陈铭生愣愣地看了她一眼,然后也笑了。
杨昭抬起一只手,摸在他的脸上,陈铭生今早刚刚刮了胡子,下巴上有轻微的摩擦感。杨昭慢慢向上,双手捧着他的脸庞,陈铭生低垂着眼睛看着她。
杨昭低头轻吻他,说:“长得不像……”
陈铭生扶着杨昭的脖颈,迎了上去。
杨昭和陈铭生在中午的时候去了菩萨顶。
其实虽说现在是淡季,但是杨昭觉得深秋真的是一个旅游的好时节,天气不冷不热,不干不湿,让人舒心。
菩萨顶是满族语言的叫法,意思是文殊菩萨居住的地方。杨昭一边走,一边跟陈铭生解释。他们把行李放在屋子里,简装出行,只背了一个小包。
杨昭指着眼前的山,说:“这个是灵鹫峰,菩萨顶在这上面。”
她带的东西少了,扶着陈铭生更加顺手,胳膊直接挽在陈铭生的胳膊上。等他们来到菩萨顶山脚下的时候,杨昭望着那长长的一段台阶,沉默了。她觉得,她好像忘记考虑了什么。
不过陈铭生还是那副样子,站到台阶的最边上,扶着石柱上了两阶。他回头看见杨昭在发呆,就说:“这里有什么介绍的没?”
杨昭回过神,跟了上去,说:“没什么,一百零八级石阶,好多寺院都有的。”
陈铭生低着头看路,一阶一阶地往上走。
杨昭说:“按照佛家的说法,上这个就是把人世的一百零八种烦恼踩在脚下了。”
陈铭生说:“那我是不是只能踩没五十四种?”
杨昭看着陈铭生,深吸一口气,淡淡地说:“好像不是这么算的。”
他们周围还有其他爬山的人,少数几个旅行团的人,大多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爬了三分之一的时候,杨昭跟陈铭生说:“坐下歇会。”
陈铭生侧头看她:“我不累。”
杨昭说:“我累。”
她拉着陈铭生在台阶边上坐下,石阶凉凉的,消去了一些汗意。
杨昭看到陈铭生的目光一直看向台阶下面。杨昭看过去,那是个喇嘛,穿着一身朱红色的袍子袈裟,一臂袒露,在长长的台阶上,垂首叩头。
陈铭生说:“你说,他在求什么?”
“不知道。”杨昭说,“在藏传佛教里,磕长头主要是为了祈求智慧,是修行的一种方式。我听说,很多喇嘛一辈子要磕百万次等身长头。”
陈铭生看着那个跪在石阶上的人,低声说:“百万次……”他淡淡地笑,说,“你说他们磕头磕到最后,会不会忘记自己的愿望?”
杨昭一顿,说:“我不是他们,我不知道。”
陈铭生转过头看她,说:“你来这里,有愿望吗?”
杨昭看着陈铭生的眼睛,他的目光似乎也染上了五台山的清凉。
杨昭有些迷茫。
一定有那么一瞬间,杨昭想,一定有那样的一刻,在他们的交往之中,成为了一种标志。在那一刻之后,这个男人的一举一动,每一句话,每一个注视,都有了更深刻的意义。
那种隐藏在深处的意义,让杨昭不敢随意开口。
过了好一会儿,杨昭才说:“有。”她看着陈铭生漆黑的眼睛,说,“我有愿望。”
陈铭生笑了笑,说:“有什么愿望,说给我听听。”
杨昭说:“这愿望是说给菩萨听的,你不能听。”
陈铭生说:“菩萨那么大度,不会介意。”
杨昭不信,推了一下陈铭生,然后站起来:“走了。”
这次,他们一口气爬到了最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