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昭到后座取下快递箱,整个过程陈铭生坐在驾驶位上一动不动。
杨昭关上门,往公寓走。
一直走了很远了,杨昭转了个头,看见陈铭生依旧坐在车里没出来。
“莫名其妙……”杨昭嘀咕了一声,继而又打了个喷嚏,她加快脚步回到公寓。
快到公寓楼下的时候,杨昭的脚步放慢了。她对刚刚发生的事情不能释怀,这个司机的行为举止一直萦绕在她的脑海中,让她觉得自己好像是一个邪恶的人。
终于,杨昭将快递箱放到院口的保安室里,然后折返回去。
一路上,她觉得自己可能疯了。
她一边想着,一边脚下不停,朝刚刚车熄火的地方走去。
已经过去快十分钟了,不知道那人有没有将车推走。
杨昭拐过一个路口,她透过茫茫大雨,一眼便看到雨中的那道身影。
司机穿了一身黑色的衣服,他没有打伞,在车后推着车尾,想把车从水坑中弄出去。杨昭鬼使神差地走过去,那司机没有看到她。
杨昭觉得司机推车的姿势有些奇怪。常人在推车的时候,都是压低身体,把重心放低,然后使劲。他却是侧着身,完全用左边的身体来顶着车。
而且……
杨昭总觉得,这个司机的力气是不是有些小?
他推车的时候感觉很费力,总有种使不出劲的感觉。他不是瘦弱的类型,事实上杨昭觉得这人的身材相当结实。
过了一会儿,司机可能觉得推得有些费力,他来到车门边,想晃一晃方向盘。
就在他从车后走到车门的这短短两步路里,杨昭总算明白奇怪的地方在哪了。这个司机走路时,用右手拖着右胯,整条腿十分僵硬,走得相当吃力。
这个司机……杨昭挑了挑眉毛。
怪不得当时那张纸条是警察帮他递过来的。
杨昭走过去。
在距离十米左右的时候,陈铭生发现了杨昭。他在看见她的一瞬间,马上站在原地不动了。杨昭走到车尾,对他说:“来吧,一起推出去。”
陈铭生看着杨昭,倾盆大雨在他们之间淋着,两人的面目都看不太真切。
杨昭对他说:“你站着车不会自己出去。”
陈铭生低下头,他拖着腿,来到杨昭身边。
杨昭这时才发现,陈铭生的个子很高。
他们推着车尾,多了一个人,虽然是个女人,但是还是多了一份力量。车被顺利地推出水坑。
杨昭挽起湿透的裤腿,对陈铭生说:“要不要试一试能不能发动?”
陈铭生摇摇头,说:“发动机进水了,这车太旧,突然点火连杆可能会坏。”
杨昭只会开车,她对车的构造什么的一窍不通,她问陈铭生:“那怎么办?”
陈铭生说:“推到一边吧,再找修理厂的人来。”
“修理厂?”杨昭哼笑一声,“你开什么玩笑,你现在给修理厂的人打电话,他们能过来?什么修理厂这么敬业?”
杨昭一连串的发问让陈铭生沉默了,杨昭忽然也不说话了,大雨中,两个人就这么干淋着。过了一会儿,陈铭生先开口了:“你走吧,剩下的我来处理。”
杨昭说:“这周围是开发区,没有落脚的地方,你要怎么处理?”
陈铭生抬眼看了她一眼,刚刚那句话明显是让她离开。这个女人不傻,为什么装作听不懂?
杨昭擦了一下脸上的雨水,刚擦完,马上又湿了。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她对陈铭生说:“我家就在附近,你把车停在旁边,在我那避避雨吧。”
陈铭生整个夜晚表情第一次有些变化,他好像没听清楚杨昭的话,杨昭对他又说了一遍。陈铭生低下头,拒绝道:“谢谢,不用了。”
杨昭说:“我都没怕,你怕什么?”
这种激将法很幼稚,但是对男人来说格外有效。
陈铭生皱了皱眉,说:“跟那无关,你先走吧。”
杨昭说:“还是你记着仇呢?”
陈铭生抬眼,看见杨昭在大雨里看着他。陈铭生明白杨昭也认出了他,他低下头,低声说:“跟那也无关,钱我正在准备,很快会给你。”
杨昭说:“我不是在跟你要钱。”
陈铭生不想再多说什么,他拖着腿打开车门,要进去坐着。他刚开了门费力地坐下,门便被杨昭拿手扒着,杨昭低头看着他,说:“你拒绝?”
陈铭生没有看她,“我自己能解决。”
从杨昭这个角度,刚好能看见陈铭生的头顶。他的头发因为雨淋的原因,湿淋淋地黏在一起,陈铭生的头发属于又短又硬的那种,就算是湿透了也是根根立起。杨昭看了一会儿,忽然冷笑一声,说:“我不是在跟你商量。”
陈铭生没有说话。
杨昭淡淡地说:“你找了多少层关系拿到了这个出租车的驾驶证?”
她说完这话,明显感到陈铭生的身子顿住了。杨昭的头有些沉,但是她思路依旧清晰。
“我不记得,中国有法律允许残疾人开出租。我看派出所的警察们跟你的关系不错的样子,是不是造假的时候他们也出力了?你做了什么,送礼?行贿?你说如果我举报上去的话,会怎么罚你们?”
陈铭生的手按在自己的右腿上,他手抓着外裤,几乎握成了拳。杨昭歪着头看着里面,陈铭生回过头,杨昭看见他的眼眸很黑,不知是不是雨水造成的错觉,她觉得那双眼黑得发亮。
陈铭生的声音明显带着忍耐的怒意。
“你到底想怎么样?”
杨昭回过神,淡淡地说:“我说了,将车停到一边,你到我家避雨。你不按我说的做,那咱们就走着瞧。”
陈铭生终于还是妥协了。
他们将车推到路边停放好——其实杨昭基本就是搭了把手,第二次推车的时候她头晕得几乎要栽倒在地,差不多都是陈铭生一个人费力弄好的。
之后,杨昭晕晕乎乎地带着陈铭生回家。
她记不清一路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杨昭几乎是凭借着本能回到家中。她只隐约有个印象,就是他们走得很慢,相当的慢。陈铭生临走前将车锁好,从后备厢里拿出一支拐杖。
回到家之后,杨昭坚持着要洗澡,她咬紧牙关拖着身体进了浴室,简单冲了一下出来,对着坐在客厅的陈铭生说:“那边是浴室,你去洗一下吧,要不太凉了。”
她不记得陈铭生有没有回她话,一头栽在沙发上睡着了。
陈铭生看着这个只裹着一身浴袍的女人,她就那么躺在他面前。他抬眼,环视了一圈,整间公寓装修得很漂亮,规整而有条理,每一处都能看出主人的品位。
沙发是成套的,猩红色,衬得躺在上面的人更为艳丽。杨昭裹着白色的浴袍,漆黑的长发没有干,水顺着发梢一滴一滴地落在地板上。
陈铭生坐了一会儿,然后扶着拐杖站起来,他将拐杖架在右腋下,然后腾出手卸下了右腿的假肢。摘下接受腔的时候他咬了咬牙,因为下雨的缘故,再加上今日的磨蹭,他的腿很疼。
陈铭生将假肢靠在椅子上,然后撑着拐杖进了洗手间。
他的确得冲个热水澡,不然腿可能会撑不住。
杨昭的浴室很大,陈铭生一进去就闻到浓浓的茉莉味,那是杨昭的沐浴液味道。浴室有一个三角形的大浴缸,旁边是洗手台,上面摆着许许多多的化妆品。浴室有一面很大的镜子,比一般人家安的都要大,应该是主人特别安装的。
陈铭生看着镜子中面无表情的人,他撑着拐杖,只有一条腿。
他将拐杖放到一边,一脚站在地上脱衣服。他脱得很快,将衣服扔到一边,蹦了两下,进到浴缸里。
热水淋在残肢上的时候生疼生疼,陈铭生强忍着擦洗。他的腿前不久又破了,今天渗了雨水,如果处理不好的话搞不好会感染,那就麻烦了。
陈铭生没有用杨昭的东西,洗发水、沐浴露甚至是香皂都没有用。他洗好之后,在浴室里站了一会儿,等着浴霸差不多把身上烤干了,捡起湿衣服一件一件穿了回去。
一热一冷间,他的腿觉得很不好受,不过他还是忍下了。
回到客厅,陈铭生坐在沙发上。他往窗外看了一眼,雨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
再回头,他看着面前的女人。
杨昭睡得很沉,她翻了一下身,浴袍滑下来一些,露出胸口白花花的一片。
陈铭生从头到脚地看了杨昭一遍,他脸上很平静。
他想起刚刚杨昭在楼下挑衅似的话语——“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呵。”陈铭生莫名觉得有些好笑,他抱着手臂,坐在对面的沙发上闭眼休息。
第二天早上六点,陈铭生准时睁开眼。昨日折腾了一晚上,让他觉得有些疲惫。
清晨淡淡的阳光从外面照进来,天放晴了。
陈铭生醒来第一眼便看到面前沙发上睡着的女人。她似乎睡得很不安稳,在梦中依旧皱着眉头。陈铭生站起身,穿了一晚的湿衣服让他身体各处都泛疼。他深呼一口气,撑着拐杖穿戴假肢。
因为陈铭生的右腿是大腿截肢,而且残肢较短,他的假肢不仅要有带锁的髋关节,还要有骨盆带才能戴结实。
陈铭生戴好假肢后,想直接离开。在他撑着拐杖迈出第一步时,他忽然听到杨昭微弱却急切的喘息声。
陈铭生停住,回头。
杨昭看起来有些不对劲。
陈铭生想了想,撑着拐杖走过去,他拍了拍杨昭的手臂,“你还行吗?醒一醒。”
杨昭没有醒,她的眉头皱得更深,呼吸也更急促了,表情也有些痛苦。陈铭生戴着假肢,蹲不下去,只能强弯着腰,伸手探了探杨昭的额头。
一摸之下,额头滚烫。
陈铭生叹了口气,直起身看着她。
他在心里决定了一番,最后又叹了一口气,撑着拐杖来到门口。门口的衣架上挂着杨昭的外衣,陈铭生翻她的口袋——他看到昨天杨昭开门后将钥匙放到了口袋里。
结果,他不仅找到了钥匙,还找到了另一样东西。
那是他前几天留给她的联系方式。纸早已经皱得不成样子,而且因为雨水浸泡的原因,上面的墨水已经化开了。
陈铭生手拿着那张纸,看了片刻。
杨昭没有给他打过电话,她没有催过他还钱,甚至连张欠条都没要他打。有时候陈铭生甚至觉得杨昭根本不在乎这五千块钱他还还是不还。
陈铭生将纸条放回杨昭的口袋,拿着钥匙出了门。
他先打电话叫了修理厂的员工,他和他们很熟,告诉了车坏的位置,让他们直接来拖走。然后他撑着拐杖,顺着街道找药店。
陈铭生走路很费劲,尤其是因为现在他身体情况并不好。他走了一会儿发现这一片挺荒凉,超市什么的都很少,他开始后悔戴着假肢出来。不戴假肢的话,他走得还能爽快点。
陈铭生低声骂了一句,他戴假肢是为了看起来完整一些,他不喜欢在街上被所有人注目,他很明白自己这种自欺欺人的心理。
没用,但是忍不住。
终于,在走了半个多小时后,他找到一家药店。
他进去,卖药的女孩抬头看见一个撑拐的男人进来,愣了一下,然后说:“先生你有什么需要吗?”
陈铭生对她说:“淋雨发烧,帮我开些药。”
“啊,好的。”女孩麻利地挑了几盒药出来,“这几天降温,风寒感冒的人很多,症状怎么样,有没有痰,嗓子疼不疼?”
陈铭生说:“你就当疼吧。”
女孩哦了一声,将几盒药递给陈铭生看,“先生,这几种都是风寒感冒的,很管用。”
陈铭生也没有接过来,点头说:“行,帮我装一下。”
女孩拿了个袋给药装好,递给陈铭生:“一共四十六。”
陈铭生结完账,左手提着药出了药店。
回去又是漫长的一条路,走在路上,陈铭生尽量让自己的注意力分散开,不去想腿有多疼。等他回到杨昭的公寓时,胳膊都开始抖起来。
杨昭还是没有要醒的迹象,陈铭生先将拐杖放到一边,将假肢卸下来。
少了假肢,陈铭生觉得身子轻多了。他拿回拐杖,将药盒拆开。从一堆药里看来看去,最后挑中康泰克。
这个药他以前吃过,应该挺好用。
结果药片都已经拿出来了,陈铭生走了满屋子都没有发现水。
这座公寓的厨房就跟摆设一样,一尘不染,同样一点油星都没有。陈铭生找了半天终于在橱柜里翻出一个没开封的奶锅,他把奶锅拿出来,接了水之后又发现公寓的煤气阀都没有开过。
陈铭生不想计较杨昭是怎么生活的,他拖着一条腿跪在地上,将橱柜里面的煤气阀打开。
烧热水的时候陈铭生想,这可能是这间厨房的处女秀。
他热好水,将水倒在杯子里,放在茶几上等着凉。
期间他又看了一眼杨昭,杨昭依旧没有醒过来。
又过了一会儿,陈铭生把药片捻成粉末,放在温水里。他坐在沙发的侧翼上,扶着杨昭的头,低声说:“你把水喝了。”
杨昭迷迷糊糊,她睡得口干舌燥,这杯水可谓解了燃眉之急,杨昭紧闭着眼,就着陈铭生的手大口地喝水。
“慢点……”陈铭生扳着水杯,怕她呛到。
喂她喝下了药,陈铭生在屋子里走了一圈,找到杨昭的卧室。他从她床上拿来一条薄被,出来给杨昭盖上。
做完这一切,陈铭生已经有些虚脱了。昨晚就没有吃饭,今早还没有吃饭,再加上淋雨,他觉得自己可能也需要吃点药。
他把剩下的药吃了几粒,然后坐在沙发上休息。他想的是等杨昭退烧了他就离开,可是他太累了,坐在沙发上竟然再一次睡着了。
而这一次,先醒来的是杨昭。
她是被喉咙干醒的。
杨昭知道自己感冒了,她无比清楚。睁开眼,杨昭被第一眼看到的东西吓了一跳,要不是喉咙干燥,她几乎惊呼出声。
她第一眼看到的是一条腿——当然了,是一条假腿。
杨昭第一反应就是陈铭生还没走,这是废话,他肯定没走,不然这条腿怎么会在这儿。
昨晚杨昭就知道陈铭生腿有残疾,但她没想到残疾得如此严重,干脆就没了。
杨昭咽了咽唾沫,想找陈铭生理论一下他随便放他的假腿吓唬人的问题。她坐起身,身上的被子滑了下去。
杨昭这人有个优点,就是她很少脑子犯浑,就算是在病中,她头脑依旧清晰。
她知道昨晚她是没有盖被子的。
杨昭转过头,看见茶几上放着的药盒,还有几杯水。
再抬眼的时候,杨昭看见陈铭生安安静静地闭着眼,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那一瞬间,杨昭的感觉很奇怪。
她一直没有好好地看陈铭生,虽然她同他讲了话,还把他带回家来避雨,但她真的没有仔细看过陈铭生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