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铭生面不改色,杨昭已经有些喘不过气了。她扶着一边的石柱,坐到凳子上休息。
周围还有一些休息的游客,一个老大爷坐在陈铭生对面,看了看他的腿,然后抬手给他比画了一个大拇指。
陈铭生:“……”他有些尴尬地冲老大爷点点头。杨昭在一边笑着看着他。
陈铭生转过头,低声对杨昭说:“笑什么?”
杨昭说:“笑你也管?”
陈铭生拉过她的手,脸上也带着笑意,说:“你笑我我为什么不能管?”
对面老大爷说:“小夫妻啊,哈哈。”
杨昭感觉到陈铭生的手微微一顿,她抬眼看他,挑着嘴角,说:“怎么了?”
她的目光里难得地带了一点点的挑衅,陈铭生考究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落败地转过头。杨昭捏了捏他的手,陈铭生不敢插话。
“感情真好。”老大爷评价道。
杨昭对老大爷笑了笑,淡淡地说:“谢谢。”
菩萨顶各主要大殿的布置和雕塑,都有着浓烈的喇嘛教色彩。大雄宝殿里,后面供着毗卢佛、阿弥陀佛和药师佛,前面则供着喇嘛教黄教创始人宗喀巴像。
杨昭准备了零钱,每个功德箱里都放了一点。不管信不信,投个礼貌钱也是应该。
在杨昭看佛像和藏画的时候,陈铭生说:“我去寺外面抽根烟,你慢慢看。”
杨昭转头说:“你不喜欢看?”
“我又不信这个。”
杨昭好奇地看着他,说:“那你信什么?”
陈铭生思索了片刻,然后说:“好像……我好像不信什么。”
杨昭看起来也料想到了这个答案,对他说:“你去吧,我很快就来。”
“嗯。”
陈铭生到外面抽烟。
菩萨顶是一座很古朴的寺庙,每一棵参天大树都讲述着这间寺庙的故事,青色的石头带着潮湿的水汽,凝成一颗一颗的小水珠。陈铭生靠在一排石柱上,远远看着文殊殿前站成排等着磕头烧香的游客。
或许寺院这种地方真的会有种特殊的力量,让风吹得慢了,鸟飞得慢了,时光过得慢了。
陈铭生并不信佛。
他回想自己从前的生活,回想最紧张的、急躁的、让人透不过气的瞬间,他似乎都没有求过佛祖保佑。
那个时候,他都在想什么呢?
陈铭生默默低下头,回忆到半途,忽然自己哼笑出声。他摇了摇头,把烟放到嘴里。
想什么?
当然是想自己,想怎么活命。
风轻轻吹过,杨昭在一间小小的偏房前,停下脚步。
在菩萨顶的后面,有一间院落,里面以小房间的形式,分别供奉着几尊佛像。杨昭在一个不抬起眼的屋子前驻足。屋子里面是灰色的水泥地、水泥墙。在一张简单的桌架上,供着一尊小小的菩萨像。
菩萨像有些年头了,颜色并不是很明朗,上面也落了薄薄的一层灰。
这里很偏,一个人都没有,很安静。
杨昭站在菩萨像前,慢慢抬起手,双掌合十,闭上双眼,微微垂下了头。
陈铭生抽完烟,回来找杨昭的时候,看见的便是这样的景象——在寺院的角落里,有一个穿着简单的女人,在一个小小的菩萨像前,低着头祈福。
陈铭生在那一瞬间停下脚步,他没有再向前,也没有出声叫她。
他很自私地想着,希望杨昭可以站得再久一点。他有一种感觉,现在在杨昭脑海里的那个人,一定是他。
陈铭生很明确,自己并不信佛。可现在,他又有些疑惑了。因为当那个女人在菩萨面前为他祈福的时候,他分明有一种被保佑的感觉。
那种感觉让他禁不住眼酸。
于是这成为了陈铭生一生当中最重要的一个画面。这幅画面里的每一棵树、每一株野草、每一块砖瓦,都成了他宝贵的记忆。
陈铭生从后面抱住杨昭。
杨昭一动未动。
陈铭生说:“你怎么都没被吓到?”
杨昭淡淡地说:“我闻到你身上的味道了。”
陈铭生笑了笑,说:“你在求什么?”
杨昭说:“我都说了,这是对菩萨说的,不能告诉你。”
“好。”陈铭生不多问,捏着杨昭的下巴,把她的头仰了起来,他在她的嘴唇上,温柔地亲吻。
他身上还带着浓浓的烟草味,杨昭在温热的吻中缓过神,说:“你注意点场合,这是寺庙。”
“哦……”陈铭生抬起头,对菩萨像说:“抱歉了。”
杨昭:“……”
她拉着陈铭生往外面走,边走边说:“我觉得带你来这里是个错误。”
陈铭生说:“不,我喜欢这儿。”
杨昭一愣,陈铭生很少这样明确地表现喜恶。她的步伐慢了一些,说:“喜欢这儿?”
“嗯。”陈铭生看着前面,杨昭一直歪着头看他的表情,陈铭生转过来,说,“怎么了?”
“没什么。”杨昭和陈铭生从菩萨顶的后门下山。
后山的台阶比前面的陡不少,杨昭往下看了看,说:“你小心点啊。”
陈铭生把拐杖拿在手里,扶着旁边,一阶阶往下蹦。台阶有不少都是缺块的,杨昭在一边看得心惊胆战。“别急,你稳一点。”
“没事啊……”陈铭生有些无奈地对杨昭说,“你什么时候见我摔过?”
杨昭看着他,“实验中学,我不扶你你就摔了。”
陈铭生只是随口问问,没想到杨昭这么快就接上了,他摸了摸鼻子,说:“不是没摔嘛……”
“那还是平地,跟这不一样,你从这儿摔下去看看?”
陈铭生哑口无言。
杨昭说:“拐杖给我来拿,你扶稳了。”
从底下广场来菩萨顶的一条山路上都是饭点和小吃店,杨昭和陈铭生选了一家家常菜馆吃饭。点完了菜,服务员问:“酒水饮料来点什么?”
杨昭下意识地想说来瓶矿泉水,陈铭生却先一步说:“帮我拿两瓶啤酒。”
服务员记下。
“怎么想喝酒了?”
“反正也没什么事。”
杨昭想想,也对,旅游本来就是放松,喝点酒也是正常。她对服务员说:“不好意思小姐,再要两瓶。”
陈铭生:“……”
杨昭看着他,说:“我陪你喝。”
陈铭生抿嘴一笑,说:“好。”
结果,饭菜上来后,两人都没怎么吃。陈铭生看看杨昭,说:“怎么不吃?”
杨昭说:“吃太多会喝不下的。”
陈铭生笑笑,说:“又不是任务,非要喝完干什么,你喝不下的我来喝。”
杨昭看着陈铭生,说:“听你的意思,好像是觉得我比你酒量差很多。”
陈铭生捏了捏手里的筷子,没有说话。但没说话,就已经完全地表达了看法。
杨昭靠在椅背上,抱着手臂,冷笑着看着陈铭生,说:“陈先生,有时候我会觉得,你偶尔有一点儿大男子主义。”
陈铭生看着微微仰着头,目光冰一样冷淡的杨昭,发自内心地摇头,说:
“没。”说完又补充了一句,“我哪敢。”
杨昭忽然说:“我的本科是在俄罗斯念的。”
陈铭生一愣,杨昭还没有跟他提过她从前的事情:“是吗?好像去那留学的不多。你——”
他话说一半,面前就停了杨昭一只手掌。她五指并拢,掌心纹路干净清晰。
“我不是在跟你讲我的留学经历,陈铭生。”杨昭把手收回来,说,“俄罗斯几乎全民嗜酒,我说这个是想告诉你,我也是在一堆酒鬼的环绕下念完本科的。
如果你觉得我的酒量如同儿戏,那你就错了。”
陈铭生缓缓点了点头:“嗯。”
啤酒上来,杨昭把自己的两瓶放到面前。陈铭生看她那架势,觉得有些不妙。
“要不……”陈铭生说,“咱们别喝了吧?”
杨昭转头:“为什么?”
陈铭生说不出理由。杨昭自行理解了一番,说:“你在给我留面子?不用。”杨昭拿着瓶起子,把两瓶酒都打开了,她一边倒酒,一边说,“不喝喝看怎么知道我喝不过你?”
陈铭生无奈地开了两瓶酒,两人碰了下杯,都是一饮而尽。
陈铭生给杨昭夹了口菜,说:“你别喝得太急,吃点儿东西先。”
杨昭挑了一盘炒花生米吃,过了一会儿,又倒了一杯。
陈铭生禁不住说:“慢慢喝,慢慢喝。”
结果那晚他们一共喝了九瓶,杨昭喝到第四瓶的时候倒下了,剩下的半瓶被陈铭生喝完。
喝完之后他还特地又叫了一瓶,一口喝光,把空酒瓶摆成两堆,一边四个,一边五个,拍照存证,以便于明早跟这个较真的女人理论。
他搀着杨昭出去的时候,天已经开始黑了。
店员过来问他要不要帮忙,陈铭生婉拒了。他右手拄着拐杖,左手扶着杨昭,艰难地往住地走。其实说是扶,基本上就是拎着,陈铭生的手搭在她的腰上,使劲给她抬上台阶。
陈铭生低头看见自己的腿,累得笑出声来。
“喂,你不是说你是在酒鬼的环绕中念完书的吗?”陈铭生喘着粗气,抱着她靠在路边休息。歇息当口,他不可抑制地回想从前。他很希望,此时自己可以把她打一个横抱,轻轻松松地抬回房间。
但他现在做不到。
他抬头,看见天边已经升起的月亮。或许是酒精的作用,陈铭生觉得触感更加的敏锐,怀里的女人是那么的温暖、那么的真实。
暖得他一秒钟都不想松开手。
好不容易回到房间,陈铭生把杨昭放到床上,然后关好门。
屋里再一次安静下来。陈铭生没有开灯,他只借着外面微弱的月光,看着睡着的杨昭。
杨昭身上的酒味,和淡淡的香水气充斥在他的鼻息间,陈铭生觉得自己也跟着醉了。蓦地,好像意识到什么,他慢慢抬起头。
杨昭醒了,睁着眼睛看着他。她的目光有些迷醉,泛着清冷的波光,她脸上带着笑,魅惑,温柔。
陈铭生有些入迷了。一双手抱住他的头,杨昭微微用力,他们的鼻尖碰触到一起。陈铭生颤抖地拥抱。
“杨昭……”陈铭生用低哑的声音叫她的名字。
杨昭轻轻回了一句:“嗯。”
陈铭生的心被巨大的旋涡淹没了,他的手臂如此用力,就像抱着一块救命的浮木。
“你愿意……”他说。
他没有说完,杨昭静静地等着他。
陈铭生的呼吸声很重,酒精、烟草和女人的香味包围着他。他想起很多很多事,想回忆的,不想回忆的,统统涌入脑海。
“你记住这一天,妈妈给你起这个名字,就是让你把这一天铭记一生。”
“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来这里!但是你们既然来了,就得给我守规矩!”
“你想好了。决定之前,我可以给你时间,让你充分思考。但一旦决定了,我就不会允许你反悔。”
“做,还是不做?”
“小子你不错,叫什么?”
“我叫江名。长江的江,姓名的名。”
……
那些混乱的碎片纠缠在一起,将陈铭生头脑撕得粉碎。而当一切破碎之后,最后的那一刻,所有的东西又都凝结了。
它们凝结成一幅画面。
空无一人的寺院角落里,一个女人,安静地向菩萨俯首。
陈铭生的心,就那样沉静了下来。
有没有……陈铭生想,有没有,哪怕是一瞬间,我属于我自己。
“杨昭。”青黑的屋子里,陈铭生终于说出口。
“我想娶你。”
时光安静了,山林安静了,可三千世界的菩萨们,却喃喃低语了。
陈铭生抬起头,看见月光照在杨昭的脸上,冰冷的、银白的月辉下,杨昭的脸上是平和的笑意。
陈铭生哑声说:“求你说点什么……”
“你想让我说什么?”
陈铭生咬紧牙关,喉咙哽咽。
杨昭慢慢坐起身,推着陈铭生的肩膀,让他躺在床上。她的余光扫到窗外,白塔已经看不真切了,可她依旧冲那里笑,好像感谢。
“你们真的很灵……”
陈铭生茫茫地看着她。
杨昭转过脸,在陈铭生的额头上轻轻落下一吻。
她常亲吻他,却是第一次亲他的额头。
亲过之后,杨昭坐起来:“陈铭生,一见钟情是天赐的缘分,今晚我的爱开花结果了。”
眼睛都要化成一股水。
杨昭摸摸他的脸,说:“干什么这么看我?”她俯身下去亲他的鼻尖,“你不要软弱,陈铭生。”她解开自己上衣的纽扣,袒露胸脯,“永远都不要。”
杨昭的手颇有意味地慢慢向下,陈铭生抱着她,然后把右侧身子转了过来。
杨昭见他这样,把脸埋在陈铭生肩窝里。陈铭生的声音低沉又磁性:“不想要?”
杨昭当然是想要的,但是她自己偷偷地想要,跟被对方看出她想要是不同的。杨昭难得地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陈铭生搂着她,笑了笑,说:“以前你可不是这样的。”
杨昭抬起头,下巴垫在陈铭生的胸口,说:“那我以前是什么样的?”
陈铭生闭上嘴。
杨昭说:“说说看。”
陈铭生谨慎地说:“反正很厉害。”
杨昭还有些醉意,听了陈铭生的话,扯着嘴角摇头,说:“不像是好话。”
她躺在陈铭生的身上,觉得身下的躯体如此厚重踏实,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触感,让杨昭觉得,整个世界都鲜活了。
陈铭生轻轻将杨昭翻身压在身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