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铭生穿着一条黑色背心,紧贴在身上。他上肢十分结实,并不是特别塑造的健壮,而是仿佛长年累月、一点点积攒下来的、充满力量感的身材。杨昭是学艺术出身,她在陈铭生的身后一块肌肉一块肌肉地辨认着。
陈铭生带着杨昭进了卧室。
“杨小姐,我这……”
“叫我杨昭。”
陈铭生一顿,然后说:“我这地方小,你先坐这里吧。”
杨昭看了一眼,陈铭生的卧室的确很小,屋子里的家具很少,只有一张床、一个床头柜、一个电视机,还有一个短沙发。
杨昭坐到沙发上,陈铭生说:“我去给你倒杯水。”
杨昭点点头:“谢谢。”
陈铭生到厅里烧水,杨昭看到卧室连着一个阳台。和她家的落地阳台不同,这是真正的阳台。杨昭看了一会儿,刚想站起来过去看看,陈铭生端着水回来了。
她看他一手拿着水杯,一手拄着拐杖,很不方便,连忙站起来接过水。
杨昭低头喝,陈铭生低头看。
杨昭今天穿了一条黑色的半身裙,上身穿着灰色的毛衣,外面披着风衣,脸上化着淡淡的妆容,看起来简单而知性。陈铭生看到她微微弯曲的细长的脖颈,在杨昭喝完水前,移开了目光。
“谢谢。”杨昭把水杯还给陈铭生。
陈铭生接过,对杨昭说:“那……你来做什么?”
他感觉杨昭来这的唯一理由就是还东西,可他并没有看见杨昭带假肢来。
“我来找你。”杨昭回答。
“找我?”陈铭生看着她,说,“有什么事吗?对了,我病好得差不多了,你把东西还我吧。”
杨昭没有回答,而是微微歪着头看了看他,似乎在判断他说的“病好得差不多”有没有可信度。最后她点点头,说:“看起来是好了。”
“那……”
“病好了为什么不来找我?”杨昭先一步说。
“我这几天有事情,没抽出时间。”
“什么事?”杨昭皱起眉头,“你去开车了?”
“没有。”说完他看了杨昭一眼,“我这样怎么出车?”
只要不傻,应该都能听出陈铭生这话里带着点责怪的意思。但杨昭不是一般人,就算听出了责怪,只要她觉得自己做得没错,也半分动摇都没有。她对陈铭生说:“你先坐下吧。”
陈铭生合计着这里到底谁是主人,不过他也没多话,坐到了床上,看着杨昭坐在沙发上。两人对视了一会儿,陈铭生忽然笑了出来。
杨昭一愣,觉得陈铭生那张脸笑起来有说不出的味道。她感觉自己的脸有些发热,她问他:“你笑什么?”
陈铭生摇摇头,说:“没什么,不好意思杨小姐,你别见怪。”
“叫我杨昭。”
陈铭生脸上的笑容一顿,然后转成了另外一种淡淡的笑意,“杨昭。”
杨昭觉得自己脸上更热了,她吸了一口气,说:“你在笑什么?”
陈铭生低了一下头,又抬起来,说:“你坐得太端正了,感觉像是领导要训话一样。”
杨昭眨眨眼,坐姿?端正?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她只是按平时的坐法坐着的,并没有觉得怎么样。看过了自己,她又抬头看陈铭生,他坐在自己的对面,距离大概有三步远,背微微地弯着,看着十分放松。还有他的腿……
杨昭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陈铭生的腿,他的右腿从大腿部分就截掉了,他坐下的时候将右腿的裤腿堆到了床上。
陈铭生自然是注意到了她的目光,不过他也没有动,只是坐在那里,任由杨昭看着。
“你的腿,是怎么弄的?”杨昭问。
“出了点儿事。”陈铭生从床头上摸了一包烟,直接叼出一根在嘴里,然后抬眼看了杨昭一眼,“抽烟行吗?”
杨昭很意外他居然会询问自己的意见。
“没事,你随便。”
陈铭生把烟点着,薄薄的烟雾让他微微眯起了眼睛,“你走吧,明天我去你那拿东西。”
杨昭隔着一层烟雾看着陈铭生,感觉自己的胸口有些发紧,就像上小学第一次当升旗手时一样,有些紧张,也有些跃跃欲试。她没有听从主人逐客的意愿,而是脱下风衣,对看着她的陈铭生说:“给我一根吧。”
陈铭生一愣,看了眼自己的手,又抬眼,“烟?”
“嗯。”
陈铭生:“你抽烟?”
杨昭:“不能抽?”
陈铭生把烟叼在嘴里,伸手把床头的烟拿过来,边递给杨昭边说:“我这不是什么好烟。”
杨昭看了一眼烟盒,的确不是好烟。
“没事。”她站起身,接过烟,陈铭生反手要拿打火机的时候,杨昭拉住他的胳膊,“不用了。”
陈铭生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杨昭弯下腰,把烟对在他的烟头上,然后轻吸了两口。
火星在两人之间淡淡地亮起,又轻轻地熄灭。杨昭站起身,长发黑浓,从脸颊两侧垂下。
陈铭生坐在床上,抬头看着杨昭。他低沉开口,“你什么意思?”
杨昭站在他面前,将烟夹在手里。她丝毫没有回避陈铭生的眼神,“点烟。”
陈铭生哼笑一声,眉毛轻挑:“点烟?”
杨昭没有说话。
陈铭生低下头,弹了一下烟灰,青白的灰烬一点点洒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你走吧。”
杨昭看着陈铭生,他低着头,坐在自己的面前。杨昭看到他的头顶上有两个旋,头发很短,又很黑,看起来发质有些硬。杨昭看着看着,伸出一只手,放到陈铭生的头发上,她没有碰到他的头,只是在那一层头发上来回动了动。
陈铭生抬起头,杨昭说:“你头发摸起来比看起来要软。”
陈铭生一下拉住她的手腕。
杨昭觉得他的手掌很大,将自己的手腕整个攥住了。她不由得向前低了低身子,黑色的裙摆垂在陈铭生的左腿前,轻轻晃动。陈铭生的脸离她很近,她甚至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的热气。
陈铭生低头看了一眼,黑色的裙摆就像翻滚的烟云,下面是精巧的脚掌。他低声说:“下次别穿成这样。”
杨昭闻到浓浓的烟草味道,她不知道那味道是来自他,还是来自自己,或者是他们共同的。
“为什么?”
陈铭生低笑了一声,也没说原因,杨昭觉得他笑得有些意味深长。“你别笑得这么下流。”
“下流?”陈铭生淡淡道,“杨小姐,你多大了?”
“叫我杨昭。”
陈铭生点头,“好,杨昭,你多大了?”
“二十七。”
陈铭生一挑眉,“二十七?”
“怎么了,不像?”
陈铭生放开杨昭,向后靠了靠,上下打量杨昭,说:“你长得很年轻,我还以为你才二十三四岁。”
不管怎么说,被人说年轻总是让女人开心的,杨昭说:“你呢,多大了?”
“三十四。”
杨昭点点头,陈铭生抽完了烟,把烟头掐掉,对杨昭说:“你走吧。”
杨昭站在他面前,也没有话,也没动。
陈铭生又说了一遍:“走吧。”
“陈铭生。”杨昭忽然叫了他的名字。
陈铭生看着她,杨昭说:“你不要以为我是随便的女人。”
陈铭生笑了一下,虽然没有说话,但那神情明摆了就是说——“你这话听着不怎么可靠。”
杨昭自然也看出来了,她解释道:“今天……今天是……”她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可颜色已经开始泛红。她想表明今天她的确有些反常,从前她不会做这种事情。“我是——”她想给自己找理由,憋了很久,终于说出一句:“我想见你。”
陈铭生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了,他看了看地面,对杨昭说:“见我干什么?”
“不知道,就是想见你。”她忽然觉得,不用想什么理由,说真话最简单了。像现在,她说完了缘由,换成陈铭生沉默了。
他又拿了一根烟出来,点着火。
“我没什么可图的。”他说。
杨昭:“我也没打算图你什么。”
陈铭生抿嘴,杨昭觉得差不多了,对他说:“我走了,下次再来看你。”
杨昭到沙发上取回风衣,穿戴好。陈铭生一直叼着烟坐在床上看着她。杨昭穿好后,陈铭生开口:“下次是不是把我的东西拿过来?”
杨昭冲他浅笑了一下,说:“好。”
陈铭生没有起身送她,杨昭走出卧室,陈铭生倒在床上,回想刚刚那个笑容。刚想了个开头,就听见外面杨昭的声音。
“你家的门是坏的吗?为什么我打不开?”
“……”
他几乎是乐着站起来,拿过拐杖,去给杨昭开门。杨昭一点尴尬的意思都没有,说了句谢谢,潇洒地离开了。
临走时,她有意无意地低头看了一眼——陈铭生的拖鞋只露出一半,剩下的藏在了长裤中。但她还是在那么不到一秒钟的时间里,给予自己的猜测一个肯定的回答。
没错,就像她说的那样——深蓝色的澡堂拖鞋。
杨昭的高跟鞋声渐渐消失在楼道中,回到车上,她拉下镜子看了看,发现自己脸色很轻松。对于她来说,这是一场难以形容的见面。总结起来就是十分的矛盾——既盲目莽撞,又充满了目的性。
在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发愣的时候,手机响了。她拿出来看了一眼,是家里来的。
“喂。”
“小昭。”电话另一边传来一道男人的声音。
“爸。”杨昭有些奇怪,她父亲很少主动打电话给她,“什么事?”
“你弟弟在你那儿吗?”
“小天?”杨昭微微坐直身体,“不在,他没在学校吗?”
杨父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对杨昭说:“学校刚才来了电话,他已经三天没去上学了。”
“什么?”杨昭皱起眉头,“是孙老师打来的?”
“嗯。”
杨昭说:“我知道几个地方,先去找一找,晚些给你电话。”
“好的。”
杨昭本要挂掉电话,谁知杨父在静了一会儿后又开口了。“小昭……你弟弟……”
“怎么?”
杨父的声音有些低沉,说道:“锦天跟一般孩子不同,现在这个年纪又正是小孩子叛逆的时候,要是没弄好的话很容易跌跟头的。他父母走得早,他又不愿意听我和你妈的话,你这个做姐姐的要多帮帮他。”
杨昭顿住,这番话若是出自别人之口,倒没什么奇怪。但是按照杨家向来的惯例,杨父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已经代表他对杨锦天下了苦心。杨昭半晌才开口,声音同以往一样平淡,“我知道,我留在国内就是为了他。”
杨昭挂断电话,又拨通另外一部电话。接电话的是一个年轻人。
“喂?”
杨昭说:“你是刘元吗?”
那边的声音很吵,接电话的人用十分大的声音喊着:“什么?你说啥?”
杨昭深吸一口气,声音放大了些,“你是不是刘元?”
那边的人总算是听到了,他说:“对啊,你谁啊?”
杨昭说:“杨锦天是不是在你那里。”
那边的声音顿了一会儿,杨昭听见嘈杂声小了一点,好像是走进了一个房间里。然后那个叫刘元的人对另外的人说:“杨锦天,这谁啊,找你的把电话打我这来了。”
那边又静了一会儿,然后换了一个人接电话,“喂?哪位?”
杨昭听见这个声音,松了一口气,说:“是我。”
“姐?”
杨昭听见那边的杂音又小了点,她猜测杨锦天应该是走进了洗手间。她的声音也随之降低,说:“你在哪里?”
“你怎么有刘元电话的?”
“你在哪?”
杨锦天的语气似乎有些不耐烦,他说:“在外面。”
杨昭一字一句地又问了一遍:“我问你,你在哪?”
杨锦天抱怨了一声,说:“我都说在外面了,一会儿就回家。”
杨昭说:“你这几天是不是逃学了?”
杨锦天静了一会儿,然后低声说了一句:“我先挂了。”
“小天!”杨昭难得地主动拔高嗓音。
杨锦天对姐姐杨昭多少还有些畏惧,他没真敢挂断电话,在那边嗯了一声。
“你在哪里?我现在就去接你。”
杨锦天听出杨昭是真的生气了,心里也泛虚,终于说道:“在学校门口的乐迪歌厅。”
杨昭挂断电话,发动车子离开。
她开到乐迪歌厅门口的时候,杨锦天已经在门口站着了。他看见杨昭的车,自己主动走了过来。
杨昭摇下车窗,简单地说了一句:“上车。”
杨锦天打开车门,坐到后座上。
杨昭在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安全带。”
杨锦天扣好安全带,杨昭才再次上路。
开车的过程中,杨昭问杨锦天:“你的书包呢?”
杨锦天拄着胳膊看着窗外,“在学校。”
杨昭没有再说话。
她把杨锦天带回家,打电话要了外卖,挂断之后回过头,看见杨锦天闷着头坐在沙发里。
屋子里奇异的安静。
杨昭在电话旁站了一会儿,然后来到杨锦天身边,坐在了他的对面,“你为什么逃学?”
杨锦天依旧低着头,小声说:“不想去。”
“为什么不想去?”
杨锦天没说话。
杨昭说:“的确,喜欢上学的孩子不多。”
杨锦天抿了抿嘴,顿了一会儿,小声说:“之前有考试。”
“什么考试?”
“阶段测试。”
“你不想考试?”
“我考了一半出来的。”说完,他又说,“题我都不会。”
杨昭淡淡地吸了一口气,看着杨锦天低垂的头,“题不会是你自己的问题。那个刘元,你下次不要跟他一起玩。”
说到刘元,杨锦天抬起头,微微皱眉地看了杨昭一眼,说:“你哪来的刘元电话?”
“哪来的你不用知道,这个人人品有问题,你离他远一点。”
杨锦天闭上嘴,头又低下去了。
杨昭看着重陷安静的杨锦天,也沉默了。
她能看出来,杨锦天并没有把她的话放在心里。她不擅长劝人,更不擅长批评,杨锦天的静默让她毫无办法。
外卖到了,杨昭让杨锦天先吃饭,她去书房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告诉父母自己找到了杨锦天。
“今天让他在我这里住,明天我送他去学校。”杨昭说。
第二天,杨昭把杨锦天送到学校,看着他走进校门。她并没有就此离开,而是将车停好,自己也走进校园。
这是全市最好的重点高中,门卫也非常负责,见到不认识的人马上拦了下来。
杨昭对门卫说自己是家长,来见老师的。门卫问了是哪个班的,杨昭报出班级和老师姓名,门卫才放人。
这所高中位于市中心,校园很大,里面种了很多树,这也曾是杨昭的母校。
夏天时最美,校园里的花树都开了,花瓣被风吹下来,洋洋洒洒,就像是一道珠帘,十分美丽。
在市中心,能有这样的景色,很不易。所以杨昭很喜欢这里,她看着校园里来来往往的学生,他们充满了希望和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