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第一本小说
2月中旬,南岛北部的苹果包装厂开始招工,苏菲决定开始新的工作,而我的小说截稿日期就在眼前。于是我们在瓦纳卡分手,苏菲继续开车北上,慢慢地掠过西海岸的绝美风景,前往尼尔森(Nelson)地区寻找季节性工作,我则回到亚历山德拉的好朋友家,短住一周,完成小说的结尾。
说起我这对好朋友夫妻,还是几年前在工作中认识的,昆明一别后,没曾想居然会在新西兰的小镇重逢。他们才来新西兰没多久,在他们身上,我看到了半年前自己的影子。担心存不下钱,担心没办法痛痛快快地玩,担心打工度假变得只有打工,没有度假。我说,我刚到新西兰那会儿,想玩的地方多了去了,冰河、蹦极、跳伞、热气球、滑翔,一个都不能少。就好像刚认识一个漂亮姑娘,你愿意为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可总有一天你会发现,即使是打工,这里也和国内不一样——在地球上跳高和在月球上跳高能一样吗?我说,你们该去享受这些完全不一样的工作。
在我写不动故事的时候,我给他们讲我读过的故事,又或者聊些人生理想之类的话题。在国内,我就不敢这么问:“嘿,你有什么理想?”
千篇一律的犹豫和沉默让我心灰意冷。
离开缺乏理想的国度,人会不会变得更有理想呢。理想的孕育是个漫长的过程,但我相信愿意自我放逐的人多少还拥有一些对自由的向往。所以在新西兰遇到的每一个背包客,理想是个青菜萝卜一样的话题。理想从未高高在上,是现实让我们低到尘埃里。
这里没人嘲笑理想主义,没人用祝福伪装悲观。而我也终于在新西兰完成了生平的第一个理想,写完一部长篇小说。
2月20日,我写下了《上弦月》的最后一个字。落笔的那一刻,有种长长的释然,没想到自己竟然也可以办到这件事。从3年前写下第一个字,到3年后的结束,如果不去做,永远也不知道能超越自己。人生没有多少个3年,所以愿意用3年来完成一件事的人也没有多少。可很多事需要3年或者更久才能完成。
>>米尔福德的兄弟情
我告别了好朋友夫妇,去进行一场蓄谋已久的徒步。对于户外爱好者来说,新西兰的米尔福德步道(Milford Track)堪称殿堂级的一条徒步路线。时逢旺季,更是需要提前半年预定。塔斯曼海的潮湿海风自西向东吹拂,新西兰的西海岸总是多雨。米尔福德的4天3夜并没有让我对风景留下太多深刻的印象,也许是因为开普勒的绝美雨林,也许是因为糟糕的天气,反而是那些帮助了我的人,他们是最美的风景。
第三天,我的膝盖旧伤复发。卡尔曼和德福兄弟俩一直默默走在我前面不远处,借助一位好心的澳洲阿姨的护膝,我终于最后一个登上麦金农垭口(Mackinnon Pass),迎接我的是一只可爱的肥鹦鹉Kea。
卡尔曼和德福在垭口前方的避难屋里等我,我们简单吃了午餐,他们把登山杖留给我,约定山脚再见。这天的后半程要下900米海拔,想想我就觉得头皮发麻。
下午4点,我终于拖着半条好腿抵达昆廷小屋的休息站,兄弟俩正悠闲地坐在门廊上喝咖啡。
“嘿,你终于到了,进屋喝杯咖啡,免费供应。”
我在长椅上躺了一会儿,上次这么狼狈是在什么时候呢?山涧吗?还是马拉松?好像都没有此次得到这么多陌生人的关怀。
吃完晚饭,德福跑过来,神秘地笑着问我要不要吃冰激凌。
“冰激凌?在山里能吃冰激凌?”我根本不相信。
“那你要不要吗?”
“我不知道……”
“你只需要说要!”
“好吧,我要!”
“小子,害羞可不行啊!朋友的好意要坦然接受才对!”
一会儿,他就变戏法似的拿来一大盘草莓冰激凌,这成了苦若黄连的米尔福德里最甜美的回忆。我们用完甜品,小屋的客厅已经没有什么人了。我和卡尔曼转移到温暖的壁炉前,围炉夜谈。卡尔曼拿出一个金属酒壶,他喝了一口递给我。从侧面看,他很像汤姆·克鲁斯。
“你喝喝看。”他神秘地笑着,简直和德福一样。
我喝了一口,平静的反应有点出乎他的意料。
“这酒度数一般。”我说。
“这可是白兰地啊。”他有点失望。
卡尔曼毕业以后就去了英国工作,他告诉我:“新西兰的年轻男人大都离开了这个国家,因为新西兰除了农业,其他产业并不发达。英国欢迎我们。”
“你学什么的?”
“图像设计。帮电影公司做外包,有活儿就签合同,算自由职业吧。”
“生意还好?”
“这两年不行啦,都是金融危机害的。”
我们一人一口,很快喝完了这壶酒,身子暖和极了,膝盖仿佛也不疼了。我们走出门,饺子小屋被群山环抱,一小方块天空里挂满了星星,和这个国家的无数个夜晚一样美丽。
我们跑回卧房,拿出大猩猩脚架来拍照。
“我觉得星空其实是一块大大的黑布,在上面刺一些小洞,于是有光透过来。”我说。
“这是我听过最奇妙的比喻之一。”他微笑道。
我们的告别相当仓促,没有拥抱,没有留下任何联系方式。这样也不错,感激是少数不需要通过联络来维系的情感,我会在每一次膝盖疼痛的时候想起你们的冰激凌和酒。胖胖的汤姆·卡尔曼·克鲁斯先生,你在英国还好吗?
>>一千公里的思念
徒步结束的那天,天空依然下着雨,我有点蹒跚地回到了车站,苏菲已经在千里之外的莫图埃卡(Motueka)找到了苹果包装厂的工作。我跟她报平安,我说,“我很想你,好想尽快见到你”。
机票太贵了,我的存款只够买一张到尼尔森的机票。巴士虽然便宜一些,但也要两天时间才能到。新西兰的公共交通不如中国发达,大概是因为私家车的普及程度高吧。
我说:“我还是搭车来找你吧,也许快一点儿。”地图告诉我这是段1089公里的旅途。从新西兰南岛的一端到另一端。
我体会到谷岳搭车去柏林见他女朋友的心情了。徒步的时候,在背包里装满食物,虽然起初很沉,但是每过一天,背包就轻一些。搭车去见爱人也是一种跋涉,背包里装了遥遥的里程,心里装满了想念,背包一点点瘪下去的时候,心里的思念就一点点重起来,最后满满地溢出欢喜来。每一秒钟都在更加接近爱人的信念是如此强烈,幸福并不遥远。
下午3点,我开始搭车去皇后镇。我在停车场挨家挨户敲开车窗问,“走吗?”我终于在加油站截下两个芬兰姑娘,不用问也知道,加了油肯定是跑路的,所以我问的是:“还有空位吗?”俩人面露难色,这通常意味着“想帮忙但是害怕有危险”。我立即憨厚地笑了,此举证明了我家世清白为人正直。果然,她们卸下心防,让我上车了。她们的目的地正是皇后镇,我知道今晚的计划顺利达成了。皇后镇有我一位故人,内皮尔监狱的狱友弗瓦德。他教我用法语怎么说“风水轮流转”。他果然在皇后镇交了好运,在一家著名甜点店找了份工作,一干就是两个月。我决定今晚去投奔他。
芬兰的哈娜和艾薇把我放在海滩路。晚上9点的皇后镇和上海最繁华的某条夜路并没有太大区别,连招牌也都是英文的。空气里仿佛还有樱桃味,我在这里的回忆没有蹦极和跳伞,难忘的是第一袋樱桃带来的心跳。
弗瓦德正在店里忙着,他用甜点招待了我。不过此后我们几乎没有机会说话,我回到他在镇上的公寓早早睡了,第二天我出门的时候,他还在睡觉。
>>万水千山总是情
理论上,我可以在一天之内搭车从皇后镇到达莫图埃卡。事实可不是这样。我先是在烈日下走了很久,来到皇后镇外最近的加油站,英姿勃发的卓越山依然让我百看不厌,尽管是大晴天,仍有淡淡的雾气在山间流连。瓦卡蒂普湖的颜色也分外美,不喜欢蓝色的人大概都会喜欢上这蓝色吧。下午3点我才搭上车回到瓦纳卡,然后到达哈维阿。这又是一个很美的湖,可惜当时的我没有心情欣赏,天色暗得越来越早,秋天就要来了。我看了看表,还有5分钟到7点,我打算去找旅馆。这时候视野尽头出现了一辆五颜六色的房车,搭车久了,你会有一种嗅觉,知道什么车可能会停下来,什么车可能会漠然经过。当时我就闻到了愿意载我一程的气味。车上有一男一女两个以色列的年轻人,以色列全民皆需服兵役,那个女孩真是英姿飒爽。
“我们不去佛朗兹约瑟夫(佛朗兹约瑟夫是我写在搭车板上的中间站),我们去马卡罗阿(Makaroa),你要不要上车?”
“那是什么地方?”
“说不清楚,一个国家公园吧,我们要去那里爬山。”
“有多远?”
“不知道,大概几十公里吧。”
这位司机简直是一问三不知,我有点犹豫,万一那地方没法过夜可怎么办?但一想到离心爱的人更近一步,便决定上路。
半小时后,我被送到了马卡罗阿,这里和荒郊野岭唯一的区别是有一家咖啡店。我终于放弃继续北上,沿着马路走了几公里,山顶的橘红色积雪一点一点被夜色吞噬。天终于黑下来了,但我并不孤单或者恐惧,我知道远方有个人在等我。很快,眼前出现大片的低矮建筑群,发光的招牌显示,这是个旅游景点的配套旅馆。
我走了进去,大堂里出人意料地热闹,电视机正在播放橄榄球比赛。我向吧台后面的侍者要了一个床铺,付了钱,累得只想躺下来休息。这时,之前在门外停车的一对夫妇也走进了店堂,丈夫看到我说:“很抱歉,刚才拒绝载你,因为我们的车没有空间了。”
我想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也许这是之前无数从我身边呼啸而过的车辆之一吧。
我说:“你们去哪儿啊?”
他说:“皮克顿(Picton)。我们在这儿休息一下。”
皮克顿位于南岛北面,这可把我乐坏了。
“我真的着急赶路,我女朋友在莫图埃卡等我。我愿意出油费。请让我上车吧!”
“我得和妻子商量一下。”他说。
他给我带来的是好消息,侍者也很好心地帮我退了房。上了车,我不断地想为什么转机总出现在就要放弃的时候呢?这只是巧合吗?
在车上,男主人告诉我他曾经搭车从奥克兰去南岛看望他的妻子。
“我年轻的时候,最爱搭车了。当年这一带搭车可不容易,有一次,我等了4天才搭到车!说起来,我现在也经常搭车。”
“你为什么那么喜欢搭车啊?”我问他。
“油费这么贵,能用别人的就不用自己的嘛!欧洲油价涨,和我们新西兰有什么关系,这些石油公司没一个好东西,想钱想疯了。”
这天晚上9点我到了西海岸重镇哈斯特(Haast),距离莫图埃卡还有600多公里。
第二天,我早早地站在了哈斯特的高速路旁。强尼说西海岸搭车很难,我没试过,当然不相信。因为之前的搭车都挺顺利的,我以为这次也不例外。可我等了三个小时都没有车停下来,这太让人沮丧了。我打算中午在下一个小镇饱餐战饭。
我饥肠辘辘,头晕眼花,连有车停在面前都不知道。等等,这辆车怎么这么眼熟?车门打开,跳下一个人,竟是在樱桃园一起工作的韩国帅哥南。
我们毫不犹豫地拥抱在一起,仿佛阔别多年的老友。旅行真的有种魔力,会让身在其中的人不由自主地更加容易去爱和被爱。
终于得救了,我想。可南和我抱完后的第一句话就是:“对不起,我们不去那个方向,我是看到你才掉转车头的。”
“你从哪儿来?该不会是……”
“莫图埃卡。我们要去瓦纳卡玩一圈再回来。”
“……”
我们没工夫在马路边上叙旧,我告诉他我已经等了3个小时。
“这么久?”他异常惊讶,随后他也许是注意到我的狼狈,问我:“你有没有带吃的?”
“没想到要等那么久,有点饿,可以的话,能不能给我点面包?”
“没问题,需要水吗?”
“我还有一些。”
南把他的土司分给了我一大半,他的朋友凯特和我是第一次见面,她给了我一条奥利奥饼干和微笑。我不爱吃甜食,但是我决定以后看到奥利奥就想起她的甜美笑容,那感觉一定棒极了。
南和凯特匆匆地离开了,也一并带走了我的苦闷。人的心情是很容易变化的,有时候无论怎样,都觉得难受,但开心常常就在下一瞬间闪现,跟雨后有彩虹一样。不过开心常有,而彩虹不常有,所以活着是一件快乐的事。
心情一好,运气也跟着好了,半小时后,一个墨镜哥把我捎上了,他要去福克斯(Fox)。奔驰在漫长的西海岸线上,天气绝佳,海景无敌。
到了福克斯,墨镜哥问我要不要去马瑟森湖,这个湖在天气好的时候能够完美倒映库克山,因此也被称为镜湖。
我一想,今天再怎么赶路也到不了苏菲那里,索性就去溜达溜达。纯为了赶路搭车,多没意思啊?郁闷的是,等我们进入这片林中小湖,才发现东方的库克山始终云蒸雾绕,没法看到任何倒影。
墨镜哥是个外表粗犷、内心细腻的人。马瑟森湖的小径是环形,可以沿不同的路返回停车场。我们往回走了一半,他忽然说:“我想原路回去。”
“为啥?”
“刚才咱们不是在路边看到一个蓝色的小蘑菇吗?我想回去拍个照。”
“啥,就为这事儿?”我心里想着没说出来。
结果我们一路走一路看,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个奇怪的生命体了。
“算了,算了。”他有点无可奈何。
“别难过了,也许下次你还会看到绿色的、紫色的或者粉红色的蘑菇呢?”
>>希望就在下一秒
新西兰最著名的两大冰川福克斯和弗朗兹约瑟夫相隔只有20多公里,告别了墨镜哥,我很快就到了大名鼎鼎的弗朗兹约瑟夫镇。南给我的面包还剩下一半,我坐在一个巴士车站,开始吃一顿充满友情的晚餐。人在落难的时候,会越发感到友情的珍贵。想起总是沉默的,甚至有些孤僻的南和他不动声色的脸,我知道他有一颗温暖的心。
我把南的友情塞满了嘴巴,这时有巴士进站。司机是个大伯,他看到我,问道:“你等车吗?去哪儿?”
我举起身旁的搭车板,他竖起大拇指:“还远着哪,今天大概到不了了。”
吃完晚餐,我回到路口,之前在这里搭车的一对澳大利亚青年已经不见了。看来已经搭顺风车去了。
弗朗兹约瑟夫是个旅游胜地,小镇上人来人往,相当热闹。斜对面的一家餐厅里,不时流淌出爵士乐和阵阵鼓声。在这里我不必担心住宿,我决定等到8点,那大概是天黑前的最后一刻。
搭车这件事最大的意义,似乎总在证明“希望就在下一秒”这句话。每当我准备放弃时,很快就出现救星。一辆房车经过,急刹车,黄灯闪烁,喇叭滴滴响了两声。我三步并作两步,车门打开,是哈娜和艾薇的熟悉脸庞。芬兰的姑娘们,我们又见面了。
“非,怎么是你?你去哪儿?西港(Westport)?”西港是前往莫图埃卡前的最后一个大城市,也是我写在搭车板上最后的中间站。
“北边,你们呢?”
“莫图埃卡。”
我在心里狠狠地把她们亲了个够,乐颠颠地跳上车。
这两位姑娘真是飞人,今天一早从瓦纳卡出发,轮流开车。
“你们说今天能到吗?从地图上看,还要开很久的车呢。”
“12点就到了,没事。”
“我说,咱们这么有缘,你们11月份来上海旅行的话,可一定要告诉我。”她们和我第一次相遇的时候曾经提到过这件事。
“一定。”她们爽朗地笑了。
艾薇很喜欢拍照,她总是突然停车,捕捉某棵树的形状,或者某个夕阳的角度,好在新西兰对她这样的脾气十分宽容,笔直的国道上,常常好几分钟都不见第二辆车。要是在中国,你就造成大堵车了,艾薇小姐!
我们就这样开开停停,直到天完全黑了,两位姑娘才专心开车。我知道自己快要见到苏菲了,心里激动不已。眼前的黑夜近乎无边,时间也静止了。望着一成不变的天色,我每次看表都发现时间在原地打转。
“我们可能一会儿就随便找个地方过夜了。”艾薇说。
“糟糕,那我住哪儿?”我在心里大喊。
“你别担心,我们会给你挪个位置出来让你睡觉的。”她仿佛知道我在想什么,果然是同道中人。对于我们这些穷人旅行者来说,住哪里最省钱,永远是最大的挑战。
艾薇和哈娜又换了一把手,哈娜已经睡了一觉,精神奕奕。看样子,她是打算一鼓作气了。房车在漆黑的山路上左转右转,每个急转都让我紧张,生怕对面突然冲出一辆失控的卡车。我也怕哈娜睡着,于是不断地没话找话说。
最后,连坐车的我都累了,我说:“我睡会儿,有事儿叫我。”
这真是无比漫长的一天,我从早上10点开始搭车,15个小时后,我到了莫图埃卡。静悄悄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加油站旁的钟塔刚刚过了1点。
“姑娘们,辛苦了!”我很想给她俩一个大大的拥抱,但她们已经纷纷钻进睡袋。
我给苏菲发了短信,在路边等待她出现,心里仍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7个小时以前,我还告诉她,我可能要在冰川过夜了。一辆又一辆车零星地从远方逼近,我不知道朝思暮想的姑娘会从哪个方向出现,只好不停地四处张望。
又过了漫长的10分钟,熟悉的绿色车影闯进我的视野,我的恋人终于来了。我以为自己一定会激动地冲上去狠狠地抱住她,但很奇怪,没有。我平静得像块木头,上了车,在副驾驶座上轻轻地抱了一下她。
“辛苦你了。”我轻轻地说。
“也辛苦你了。”她缓缓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