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交代枕这个走。兰馨拍着绣满菊花的枕套说。
兰馨安静的样子,很让德生疑惑当日那个闹着要杀人的是另外的一个人。兰馨白而细长的十指抚过那些密密实实的花瓣,眉头微蹙地看着德生,说到哪里弄荞麦壳呢?米店里都问遍了的。
不知是谁定下来的规矩,这样的老式枕头,一律是要用荞麦壳来填充。人大部分时候还是愿意往老路上走一走,规矩大约就是这么个东西,使人更加心安地往老路上走……德生不知怎么想起咏立跪倒在他面前时的情景,咏立跪下去的时候,德生看到了他头顶的白发。
兰馨说话的时候神情很专注,她的头微微侧着,德生看到她眼角浅浅的细纹,浓密的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露出一段白皙的细细的脖颈——依然是多年前的兰馨……似那些未曾结果的花,兰馨的花期也是特别长。
德生第一次知道咏立为了孩子在外面找了个女人的时候,他吃惊得合不拢嘴。在德生看来,一个男人,有了兰馨这样的女人,还要别的干什么呢?天下都是可以舍得的。看着兰馨流泪、时不时和那个女人揪到一块在硬邦邦的麻石街道上滚来滚去,德生的心就像块玻璃,哗啦啦碎了。他跑去对咏立说:“大巴和小佬,随你要哪一个。”
咏立将一口痰吐在地上,说他们哪个也不姓谭!
大巴和小佬明明跟德生姓着谭,咏立说出这样的话,德生就知道咏立信了涔水镇上的流言,他挥拳打了咏立一顿,为四婆婆、为兰馨,也为自己。但是现在兰馨看上去最关心的是填四婆婆枕套要用的荞麦壳,咏立这个人,她仿佛全忘了。
德生想起在宝蓝街看见咏立的情景。涔水镇的人要是一辈子做人家的儿子,讲究的是娘老子闭眼那一刻的孝道。人们背地里说起一个倒霉的人,不管这个人一辈子倒了多少霉,大家偏偏只记得他一件,远远看他在灰扑扑的街道上过,人们会说,喏,就是那个没赶上给娘老子送终的那个人!桂子陪兰馨守了四婆婆一下午,回去就吩咐德生去长沙找咏立。德生深怕成为一个倒霉的人,晚上带着十岁的大巴过去陪四婆婆,白天连猪也不肯杀了,涔水镇的人嘴巴里都淡出鸟来,他又怎么肯在这个时候跑到远得了不得的长沙、去找一个无影无踪的人呢?
桂子淡淡一笑,说:“咏立在宝蓝街,筒车的悼歌、绿浦的乐队、中武的典子、斑竹的小鼓书,哪一样也比不上咏立哭一声娘。”
德生听了愕然。桂子知道咏立的去向,是他想破脑壳也想不到的事。桂子有一些神秘的本事,时时使德生觉得惊诧。桂子站在傍晚的院子里,朝天空看了看,说有连阴雨,明儿杀个小的吧。果然接下来下了几天雨,百十斤的肉也卖了两三天。有时四蹄被捆的猪不甘心地在条凳上挣扎,几个街坊也摁不住它,桂子就会走过去对猪说:“阿弥陀佛,赶紧走吧,下辈子你是个干部呢!风不吹雨不淋,月月都有几百块钱花。”猪仿佛就懂得了桂子的话,用湿漉漉的眼睛看她,格外安静地受了那一刀。
德生第二天就去了长沙。
宝蓝街是一条比涔水镇的东街和西街还要小的街,特别窄细的一条,弯弯曲曲地,像条蛇一样从一条宽阔的大马路爬到一片破旧的老房子里去。德生只是站在街口,就闻到一股子腻腻的香味。原来这条街里的人都是做美容、美发用品生意的。家家户户的店堂里都有几个硕大的塑料桶,盛着各种颜色各种牌子的洗头水、护发素,五颜六色的空瓶子堆在墙角,赫然标着飘柔、潘婷、沙宣的名头。敷脸用的珍珠粉五元钱一大袋,掺了中草药的按摩霜、海藻泥、各种精油都挤在摇摇欲坠的货架上,价格一律便宜得惊人。
咏立的米粉店占了街角的一小片地方,店子里放了四张桌子,炉灶摆在店门口。他做的是这条街上的老板、伙计的生意。德生看见咏立的时候,咏立还穿着那条在涔水镇做邮递员时穿的裤子,立在火热的炉子前烫米粉。那个女人脖子上吊着一个油腻腻的小挎包,正低着头在包里给人找零——他们并没有过得有多好,孩子照样是没有,因而咏立和女人看上去都有些面容憔悴、神情沮丧。
咏立把手上的漏勺递给女人,跟着德生走到一棵电线杆子下说话。咏立低着头,仿佛亏心的很,不敢看一眼德生。咏立支吾着说:“老谭家的祖屋,是拿老张家的钱翻修的……我没脸在涔水镇活人。”
德生恼火得很,说他们的嘴巴里都生了蛆,嚼蛆呢,你也信?
咏立闷头抽烟,再不说话。末了咏立流着泪给德生磕了个头。
有几句话,德生很想问问四婆婆,自己与咏立,到底是不是同娘各老子,沅水边中医院的那个张姓医生,到底是不是自己的爹呢?德生每次坐在四婆婆床边,心想等她醒来就问她。可是四婆婆一睁开眼,一口气在喉咙里忽上忽下,弄出拉风箱般的声响,德生就把要问的话都忘了。
兰馨摸着枕套上的菊花,侧过脸看一眼四婆婆,安慰似的笑了。兰馨长着长睫毛的眼睛像猫眼似的迎着光亮眯缝起来。兰馨对德生说,早上我扶她起来喝米汤,她喝了一口,说馨,由他们、去!
兰馨完全懂得四婆婆的话,她想起自己藏在镇医院护士室的医检报告,想起自己授予咏立的借口,觉得自己在四婆婆面前,是多么傻啊。
她明白得很。兰馨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