荞麦，涔水镇人也叫它乌麦。秋季作物，叶子呈三角形，开白色小花，果实为卵形。四婆婆坐在邮政所门口绣菊花的那阵，没有鹅绒鸭绒，也没有高纤棉，人们把荞麦籽脱粒后，用它那褐红色的壳填充新人的枕头。人躺在上面，稍动一动，就有细细的沙沙声响，似一场枕边私语。
以前人们把荞麦随意地种在瘠薄的坡地上，不经意地就会有一场好收成。现在涔水镇周边的村子已经很少有人种它了，连那些乌油油的上好水田也荒了好些。村子里的年轻人被城市的车水马龙吸引，把家乡的一切好处俱抛到脑后，他们流落到城市，心甘情愿地流血、流汗、流泪。德生从四婆婆的小院出来，骑着咏立丢在枣树下的那辆邮政绿的旧单车，跑遍了小镇及周边的几个荒凉村落，一无所获。
最后还是桂子不知从哪里弄回来一袋。
德生把手插进荞麦壳里，指间发出一阵沙沙声响。德生问桂子，你从哪里弄来的？德生的手掌感受到荞麦壳那令人惬意的微凉，他瞟了桂子一眼，用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难为你。
他从来没有跟桂子说过什么暖心的话，一开口，却觉得就像是自己跟自己说一样怪异。他不免有些羞赧。
桂子把一条磨刀石夹在两膝间，霍霍地磨着杀猪刀，淡淡一笑，并不答话。
四婆婆要去了，日子还得照样过，既然日子要照样过，猪就得照样杀。桂子认的只是这个理。现在猪从圈里放出来，大巴和小佬也可以帮着把猪逼到墙角去，桂子要做的，只是把猪摁倒捆了，再搬到长条凳上去给它一刀。将来即使没有德生，她大概也可以应付得很好。桂子认为德生也好、咏立也好、兰馨也好，日子都没有过到点子上。他们的心像只眼太小的筛子，什么也漏不下去，因而他们过得格外伤神费力。
桂子磨着杀猪刀，想起来四婆婆。
桂子和德生结婚前，四婆婆带桂子去常德城里买新衣服。四婆婆把桂子带到沅水边，指给桂子看那家中医院……四婆婆说，没有谭家，就没有德生。
那时的桂子还很年轻，有着年轻人傻傻的好奇心。桂子踌躇着问四婆婆：“他为了活命跟农场革委会主任家的姑娘结了婚，你就不恨他？”
四婆婆缓缓地摇着白发的头，说：“那时德生都快生了，我一听就直念菩萨，心想真是谢天谢地啊，他，还活着！”
很多年过去以后，桂子还记得四婆婆当时的样子。从无禁忌的桂子竟然在四婆婆的脸上看见了菩萨的慧相。四婆婆说话的时候一直看着桂子，目光似水一般透、似水一般静。
德生是顺产。四婆婆最后说。
四婆婆把最难开口对人说的话告诉了桂子，桂子就像是接过来一副最重的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