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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伦敦:宪政 (2)

由此,受限制的国王的理念埋藏下来。尽管约翰王一周之后就毁约不再承认,尽管后来的国王一次次采纳后又一次次毁约,但大宪章的理念像一颗种子种到了英国文化的记忆里。将一种理念种下不容易,将一种已种下的理念拔除也同样不容易。大宪章最初只是为了贵族利益限制王权,并不是从一开始就想到了民主,想到了共和,但它毕竟起到了限制的作用,而且给神圣高高在上的国王加上了一座屋顶。到后来,这座屋顶演变成所有臣民限制王权。相比而言,春秋时代的诸侯并未走到这一步,他们没有达成平衡,而是撕破协议生死相搏,最后走向了更加绝对的王权。

大宪章并未被长久坚持,它总是一次次被臣民提起,又被君主废弃,直到近代,演化成君主立宪才固定下来。大宪章修改多次,至今仍是英国宪法的一部分。美国宪法也起源于此,英王颁布的大宪章的抄本被殖民者带到北美,在制定美国宪法时提供重要参考,保存至今,进而影响世界。

最重要的一点在于,大宪章规定了君主要受到臣民制定的法律的限制。臣民效忠,前提是君主不越界。这是多么不同寻常的历史一笔,开拓了一片天地。即便当贵族解体,富有的新兴绅士成为议会新代表,这种协议与限制的精神也一直保留下来。各尽其责,遵从条约,划清界限,克制有度,这逐渐成为英国议会、乃至整个国度的精神内核。

封建:英国的历史与法国相仿,都是征服后的征服,征服者成为主人。

最近的一次入侵征服是公元1066年诺曼底的威廉征服。在那之前,古老的英国曾先后被凯尔特人、罗马人、盎格鲁—撒克逊人和丹麦人征服。在威廉到来之前,英国在11世纪被丹麦人和盎格鲁—撒克逊人的威克赛斯王朝分别统治。

盎格鲁—撒克逊的最后一位国王忏悔者爱德华没有子嗣,英国领主推举了哈罗德二世,然而法国北部的诺曼公爵威廉声称爱德华曾经私下将继承权许诺给他,于是率军进攻英国。战争在黑斯廷斯激烈地展开,传说中牺牲的战士不计其数,威廉大获全胜。

结果,大海对岸的威廉建立了自己的王朝——诺曼王朝。他将法国的领主和跟随自己战斗的亲信封为领主,从此统治着英国。最初的征服者只懂得说法语,前几代国王几乎都不会说英语。但是随着统治的时间越来越久,统治者越来越英国化,到了约翰所在的金雀花王朝,英王在法国原本的领土被法王逐步夺去,英国也就彻底跟法国划清了界限。

诺曼征服时代的建筑至今大多已不存,只能在伦敦塔窥见一斑。伦敦塔位于伦敦东部,泰晤士河边,是一座集合宫殿、堡垒、塔楼和监狱于一身的建筑院落。其中最早的一座白塔正可以追溯到威廉征服的年代。白塔古朴厚实,塔内分为多层,功能各异,从塔底的马圈到塔顶国王的宴会厅,不一而足。这是伦敦最古老的样子。

伦敦塔今天已对全世界开放。它曾是国王的寝宫,也是重要政治犯的监狱,扮演了重要的历史角色。我们可以亲身进入国王的寝室参观,可以在城墙上透过箭孔俯瞰伦敦的街巷,也可以跟随打扮得如同古代巡逻士官的导游,听他给大家讲国王的趣事:亨利八世废黜王后、另娶安妮·博林时曾在这窗户下徘徊,查理一世被斩首后脑袋又被缝上画了肖像,伊丽莎白是唯一逃离断头台的人。听众诙谐一笑,导游心满意足,千年王座斗争在谈笑间生动起来,如在眼前。

英国国王是外来者,这一点具有重要的意义。伦敦塔从最初就承担了抵御外敌的任务,因而城墙厚重,充满警觉,古老的国王寝室质朴而狭小,远不像现在的白金汉宫那般华美。城墙全副武装,石缝中透露出外来征服者对陌生国度的危险的不确定。

英国的贵族和领主具有强大的实力,这是大宪章诞生的重要原因之一。英国是封建制度相对比较充分的地方,领主是历史的重要力量。在我们的时代,封建这个词被人用得太多、涵义太泛,以至于有的时候在不同场合提到封建,讲的是完全不同的意思。实际上,狭义的封建很单纯:分封子弟,建立领土。战功取得的国度或疆土,赐给子孙和功臣,建立起直属的统辖范围,封王封侯。

在这个意义上看,中国只有西周属于封建时期,战国将此破坏,秦朝实现了统一帝国,汉朝早期虽然向诸侯王回归,但迅速削藩,从此成为中央集权,再未进入封建时代。而欧洲完全不同,他们在早期经历独立城邦时代,在罗马帝国时期经历了“罗马—殖民地”形式的帝国,到了中世纪却进入封建的时代。

希腊—罗马人是定居的民族,他们的社会机构在数百年间保持延续,君主、官员的继任也已经制度化。而蛮族是马背上的部族,部落的形式是松散的联盟,一位强力的领袖常常能征服多个部族,在一代人的时间之内使民族达到异常强大的境地,但随着他的逝去,联盟又常常在两三代人之内瓦解。这样的联盟建立在协议之上,部族对部族的效忠是相互的契约,一个联盟的领袖也由共同推举。当这样的松散的结构体系和好战尚武的精神,与定居王国的等级结构结合,就发展出中世纪独特的制度——骑士制度。

骑士是一种契约,当自由的武士宣誓向另一位武士效忠,骑士契约就形成。前者为骑士,后者为领主,前者为后者战斗,后者为前者提供保护。骑士得到的不仅是头衔,很多时候更是大片统领的土地。封建就是这样一层又一层的效忠,最高层的公爵、伯爵对国王宣誓效忠,为国王战斗,他们是自治的家族,各自占有大片领土。这种由下而上的自由效忠和由上而下的分封赏赐毫不矛盾,它们是这枚硬币的正反两面。

诸侯具有重大的力量,他们各有武力,可以左右政局,决定国王的归属。通常情况下,在自己的领地上,诸侯享受自治的权力,他们是自己领地上最高的统治者,拥有审判权力、享受领地经济果实的权力。一个诸侯的领地就是一个小国度,国王的权力并不能深入其中。权力分割——这是中世纪最重要的特征之一,国王的权力分散到诸侯,诸侯分散到小诸侯,最后是无数自治的领地——庄园就是世界,领主审判、领主控制、领主拥有。如果有谁画出一幅中世纪地图,并将所有政治中心标为红色,那么他可以见到一片密布的红色海洋。

这是大宪章诞生的历史背景。在各自为政的分散中,国王并没有绝对权威,他没有权利向全国收税,而贵族也没有义务服从——当他强行要求,他们就联合起来,限制国王。

国王与戏剧:英国是一个尊敬国王的国度。世人对英国国王的了解,可能比任何国家国王都丰富。

征服者威廉临死的时候,反思自己在黑斯廷斯战役的杀戮,没有传位于人。但他的后人还是一直统治下来。威廉的孙子亨利二世就是约翰王的父亲,而在约翰王之后,我们能看到亨利四世、亨利五世、理查三世、亨利八世,然后就是著名的伊丽莎白一世、维多利亚一世、维多利亚二世、伊丽莎白二世。这些著名的国王和女王,以及他们之间不那么著名的国王们,构成了所有人津津乐道的话题——不仅属于英国人,也属于全世界。

伦敦的国王们曾经上演过各种爱恨情仇,这一点我们可以在今天的戏剧舞台上窥见一斑。英国人至今仍然保留着让他们尊敬的王室,充满敬意,但这不意味着他们将王室当成神,也不妨碍他们将王室的趣事津津乐道地拿来演绎。

我们对英国历史的最好了解来自莎士比亚。莎士比亚一生写过十部与英王有关的戏剧,被后人称为独立于他的悲剧和喜剧之外的历史剧。他追溯了从约翰王到亨利八世之间的七位国王,为他们的生平著诗立传,将他们的生与死、喜与怒、光荣与耻辱都搬上了舞台。这些剧目为我们提供了最好的入口,它们是如此有趣而富饶,大受欢迎,不仅让后人了解历史,更让后人爱上戏剧舞台。

莎士比亚生活的年代,1600年前后,英国处于繁荣发展的伊丽莎白时代。伊丽莎白是一个勇敢、聪明、有长远眼光的女王,在她统治的时代,英国经历了最好的一段时期,经济稳定,艺术繁荣。女王喜欢戏剧,这是莎士比亚能够发挥他的天才的重要原因。

英国的国王们远不像我们史书中的皇帝那样平淡、尊贵而仪式化,几乎每一个英国国王都有丰富强烈的性格,有的多情,有的性急暴躁,有的时常冒险。这也是为何臣民要对国王加以限制的原因:亨利四世是有能力的国王,但是年轻时受到流放,后来只为了复仇才推翻当时的国王理查二世;亨利五世统治得很好,但年轻时是呼朋结伴、出入酒馆的纨绔子弟;亨利八世为了自己的离婚和爱情,不惜与罗马教廷脱离关系,启动宗教改革,与使女结婚,后来又将她杀死。所有这些,都给人留下无数话题。

与中国古代的帝王对比,我们会看到奇妙的差别:中国帝王享有完全的权力,没有明文法律规定和限制,但因为很早就受到周礼和儒家约束,一言一行都需要遵守传统礼仪轨道,而英国国王虽然有臣民制定的宪章限制,却最大程度地挑战限制,依个人性情行事。